路小路
軍校:
今天是2020年的大年初六,你還沒有給我拜年哩,3個春節了,讓我等得心焦,我只有通過你的女兒給你拜年了!祈望你早點醒來,你這一覺睡得太沉太久了,讓我873天,天天凌晨5點面向西部等你醒來。又到初六了,明天就要上班了,你不要讓師傅等得心碎了。軍校,醒來吧!
還記得嗎?2017年9月10日,你給我打電話說,機票訂好了,準時到大慶參加第四屆中華鐵人文學獎的頒獎盛典,還讓我把乒乓球拍帶著,頒獎典禮后要和我再戰一局,你不服我??傻诙旒?月11日,你卻突然腦溢血而昏迷不醒。現在又快過年了,第4個春節來臨了,你還睡著,你好意思嗎?讓這么多人牽掛你,等待你醒來?你知道等待是什么滋味嗎?是多么難熬嗎?這么多的親人、文友都盼著你醒來,特別是你的妻子和女兒,她們守候了你3年,天天給你擦身子,扶你翻身,給你按摩,你好福氣啊??赡阋矡o動于衷,好像要把世界睡穿,把你熬夜的瞌睡都補回來。我等不住了,在你舒服的長睡中,我要說說你。
和軍校是石油小說的一個符號,也是石油文壇的一個傳奇。在你活蹦亂跳的時候,我就一直打算寫寫你,可總找不到一個切入點,也總有紛亂的瑣事絆著我的手,不知從何入手。因為你總是不按套路出牌,為人如此,處事如此,創作如此,幾十年如此。從而使你顯得另類,成為一個有許多傳說、許多故事的人。
頭一回見你是在長慶油田團委舉辦的一個青年團員征文比賽評委會上。那時你在油田團委宣傳部,這個征文由你負責。我剛從內蒙古河套前線指揮部回到長慶勘探開發研究院負責宣傳工作,你邀請我作那次的評委。
初見你,給我的印象是和我一樣的丑。難道丑人只能搞文學了嗎?可一想,油田的青年詩人王紀中、第廣龍都是帥小伙。你的“丑”是濃縮的,碎鼻子碎眼睛碎個子,瘦得仿佛風能刮跑,貌不驚人。但你說起話來,聲音大得驚人,一口濃重的關中腔特別洪亮,打扮得很是時尚:長頭發,米黃色喇叭褲,張揚地招搖著你的與眾不同,表現出你的文學“狂人”。會后,第廣龍說去你的宿舍坐坐,看來你和第廣龍已經很熟了。到你的宿舍一看,到處都是書,文學期刊和文學名著堆滿了屋子。特別讓我感動的是,你筆記本上還剪貼著我早年在《長慶石油報》發表的一些文學作品,這讓我感動和驚奇,也對我鼓舞很大。和你談起了文學,使我認識到眼前這個年輕人,渾身上下充滿著活躍的文學細胞,看起來像五號電池,但用起來是一號電池的電量。此人必是長慶油田的一棵文學大樹。
此后,由于文學,我們便有了更多的接觸,也常常談論對石油文學創作的一些看法。我那時暫停了文學創作,加入了自學考試弄文憑的大軍。時間到了80年代中期,文憑風已經濃烈地吹拂開來,它的重要性遠遠大于創作了。于是,很多人都挖空心思地奔文憑而去,函授、電大、自學考試、脫產上學都成為謀文憑的道兒。這無可厚非,畢竟,文憑是當時轉干、晉升必備條件。你卻是滿臉的不屑,滋兒滋兒地品著小酒,大著嗓門說,人的一輩子就那么長一截兒,能做好一件事就難能可貴了,還能一根蘿卜八頭切著吃?啥好事都讓你占著了?我不弄文憑,照樣可以當一個好作家。
你的話沒有博得響應。不言而喻,沒有人贊同你的觀點。我也不認可你的話,心里說,小伙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一個人必須和時代合拍。文憑也是要求全民普及知識的一種手段,沒有豐富的知識,創作也很難進行,等你在現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你就會乖乖地去弄文憑。
數十年后,我不得不承認,我看走眼了,雖然你在晉升等事情上吃了沒有文憑的虧,但你終究沒有向文憑低頭,也的確成了一名好作家——你把創作當成了自己一輩子的事。
那時,你在油田團委,我在研究院擔任政工辦副主任,也分管團的工作,也有業務往來,彼此漸漸熟悉了。你把文學創作當成了一生唯一追求的事業,也不斷有小作品在油田報發表。我所在的研究院里都是知識分子,大都是學油田勘探開發和油田化學專業的,很缺筆桿子,我就想把你“挖”過來。正好,你說想換個環境,想離開高高的機關,到基層深入了解生活。當時,你的想法是準備去艱苦的采油廠,直接到一線。我說,深入生活有直接的和間接的,到研究院也是深入生活,掌握油田勘探開發的第一手資料,難道研究院沒有生活?于是,我就把你調到了研究院政工辦當宣傳干事,開啟了我們一段有文學因緣的快樂生活。
我長你幾歲,也發表過一些文學作品,擔任長慶石油報社《油浪》副刊編委,也編輯過幾期增刊,邀請過陜西、甘肅的作家來油田講課,在油田結識了許多文友,所以也有一定的文學人緣。基于這一點,你呈現在我面前的表情便有了謹慎的成分。很多時候,我們桌對桌面對面地坐著,各寫各的稿子。你總是大大咧咧的樣子,啥工作在你面前都是一副不走心的模樣,唯獨對待寫作是出奇地認真。
那會兒沒有電腦,我們都是手寫,先寫一個草稿,改好了再抄在稿紙上。你的字并不好看,但每個字都是一筆一畫,工工整整。你每寫完一篇稿子,抄好了訂好了拿給我說,校正。我便開始“校正”了。有的稿子,我只說一個字,好。有的稿子,我會提幾點意見。你趴在我跟前聽得很認真,聽完了,便開始改,改完了,抄好,寄出去。
我們最高興的事莫過于作品發表,不管誰的作品發表,我們都要慶賀一番。我騎著自行車馱著你,先去汽車站買一只燒雞,再去一家小面館里吃燒雞吃面。買了燒雞,我悶頭騎自行車,嗅到燒雞的香味兒,也聽到怪異的聲響。我想扭頭看,你卻縮在我背后叮嚀我,好好騎車。我說,我咋聞到了燒雞的味道?你說,燒雞就在你背后,你聞不到?到了面館一看,燒雞少了一條腿——你在路上啃了一條腿。每一回慶賀,我面前的燒雞總是少一條腿。和軍校啊,就是這么長不大。
春日里,暖洋洋的陽光從碩大的玻璃窗涌滿辦公室,人容易犯困。工間操的時候,你就會反鎖了辦公室的門,把你的椅子搬著跟我的椅子并在一起,做一個請的姿勢,自己跳上放報紙的條桌,讓身體呈一種舒展的狀態。我只好蜷在窄巴巴的凳子上。好幾回,我試圖跟你換個地方,你說不行,理由是:放報紙的桌子那么薄,壓塌了咋辦?反正是工間操,也就是瞇那么一會兒,我也不與你去爭。工間操的廣播停了,有人敲門,你把手指頭壓在嘴唇上“噓”一聲,然后擺擺手指頭,做出繼續睡的姿勢。電話鈴響了,你還是把手指頭壓在嘴唇上“噓”一聲,然后擺擺手指頭,做出繼續睡的姿勢。我卻不能聽你的,把你從桌子上“拎”起來,打開辦公室的門,該干嘛干嘛。為這,你老不高興,像吃面沒有調辣椒一樣,嘟囔個沒完沒了。
我把我的茶葉捏在你的茶杯里,把開水倒上,哄你喝杯茶清醒清醒,你卻一個勁抱怨我打擾了你睡覺。我說,我是領導還你是領導?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你一聽我上綱上線,笑了,用下巴指了指我,又戳戳自己的心口,拍了我的肩膀說,咱,誰跟誰呀。在你心目中,友情高于一切。為此,你沒少遭批評,卻不長記性,照樣我行我素。比你職務高幾個臺階的熟悉人,你也是拍拍打打稱兄道弟。官味重的人認為你不尊重他,對你愛答不理,你卻滿不在乎,你認為友情可以模糊職務上的差距,用你自己的話說,咱就這么耿直。
有時,你由于晚上寫作,早晨就很難起床,也有遲到的現象,多次被人查崗查著。他們給我反映,要我好好管管你,有時我給你打個馬虎眼,就說我派你去報社了,后來領導批評我說,一個“懶瞌睡”碰了個“軟枕頭”。由于我對寫作人的理解,你在我面前就特別放松,也從不把我當領導對待。
我們在一起談得最多的還是文學。一本書看完了,或者一篇小說看完了,我們都會情不自禁地要交換一下看法,卻時?!澳虿坏揭粋€壺里”。我擺我的一二三,你講你的四五六,誰也說服不了誰,吵得紅脖子漲臉,拍桌子瞪眼睛。也有心平氣和談文學的時候,我主張石油作家應當在塑造更富有時代感的形象上下工夫,你給我豎起大拇指。你主張石油作家在創作中不應當更多地強調主人公的石油身份,應當讓石油人和我們這個千姿百態的大社會相融合,只有這樣,石油人才會和我們這個社會貼得更近。我也為你豎起大拇指。
如果認為和軍校是一個只會搞文學創作的人,那就錯了。和軍校會吹笛子、拉二胡,會吼秦腔,逮空兒就制造一些聲響出來。這還不算,單位搞籃球賽,有你忙碌的身影,俄爾運動員,俄爾裁判員,俄爾解說員,不亦樂乎。單位搞排球賽,有你忙碌的身影,你的角色是解說員。你當解說員,一口陜西話,用極其專業的語言引經據典,用幽默詼諧的語言點評場上運動員的發揮,聽起來像評書一樣熱鬧,好多職工家屬老早坐在球場邊,并不是為了看球賽,而是為了聽你解說。單位搞文藝演出,原本是俊男靚女們的事,與你不搭界,你卻毛遂自薦去了。你說單位上的節目年年都是老一套,幾首老歌反復唱,幾段老舞反復跳,沒新意,不接地氣。你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個節目叫《獨角戲》,包袱不斷,每一句臺詞都令人捧腹,參加油田匯演還得了一等獎……和軍校真的是一個另類,也是一個不服輸的人。
你向來以運動健將自詡,喜歡和我打乒乓球。我少去運動場所,但打乒乓球用真心打。你比我的球藝精,但如果一輸球,心理素質就差了,接連輸球。所以往往我贏得多,你贏得少,但你嘴上從來沒有軟過,心里更沒有軟過。每每操練完之后,你都會悄悄地練,練發球,練接發球,練扣殺。自認為練得差不多了,一見面,不管山有多高,水有多長,不管有多疲倦,話沒說上幾句,便拉著我要操練幾盤,有條件要操練,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操練。認識了幾十年,打了幾十年乒乓球,還是互有勝負。我知道,在我和你的心里,輸贏原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無芥蒂,重要的是酣暢淋漓,重要的是一身大汗,還有情誼。
和軍校是一個文學“狂人”,也非常自信。你一直想要成為著名作家,時時表現出對成名的向往,一點也不知道謙虛。有一回,油田宣傳系統開會,領導挨個介紹與會人員,介紹到你面前,說,這就是著名作家和軍校。領導臉上分明掛著戲謔的笑,會場上也響起了笑聲。那陣子,你充其量就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連作家的名分都沒有。誰也沒有想到,你緩緩站起來,不卑不亢底氣十足地說:“可以這么說!”會場上的笑聲越發響亮放肆。領導本來是拿你開個玩笑,結果你借機提前當了一把“著名作家”。我沒有笑,因為我對你另眼相看了,這份自信不是一般人所擁有的——你的自信來自于你對文學的堅守。我相信一個人把一件事當成終身奮斗的目標時,肯定會成功的。數十年后,你用實力證明了自己配得上著名作家這一稱號。
你在工作上把我不當領導,在生活上也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你是我家里的??停3=o我安排派飯,就像村干部吃派飯一樣說,今天去你家里吃飯:涼拌牛肉、西紅柿炒雞蛋、酸辣土豆絲、尖椒炒肉絲4個菜,3瓶啤酒,主食是拉條子。能提前告訴我給你準備飯,還是表現好的,有時就像領導查崗一樣突然來了。如果正在吃飯,就給你添一雙筷子跟著吃;沒有碰上吃飯,你就自己到廚房里尋吃的。那會兒,你還沒有成家,單身漢的日子的確不好過,當然你也不知道雙職工的生活是多么忙亂。食堂的飯再好,連吃幾頓也就沒了胃口,下館子錢包又不支持。所以,我有時會邀請你去我家吃飯,我做的飯也正對你的胃口,每一回,你都是滿登登兩大碗,再來一老碗面湯,說原湯化原食,抹抹嘴,拍拍肚子,說聲謝謝,就回辦公室寫小說去了。
創作上有了成績,卻有一件難腸的事情困擾著和軍校,那就是婚姻問題。年齡不小了,在知識分子成堆的研究院,都是大學生,你一個中專生,且其貌不揚,油田女生又少,用你的話說“狼多肉少”沒有自己的菜??晌覀冄芯吭焊舯诘尼t院就不一樣了,女護士很多,找對象就相對容易些。
我和醫院黨委書記楊耀民是好朋友,就向他推薦了你。楊書記得到一個“筆桿子”當然高興接受了。你到醫院后,果然找了一位善良美麗的護士妻子。
你調離的那一天,我請你在我家里吃了最后一頓飯。我多炒了幾個菜,還從柜子里拿出了半瓶茅臺酒。這瓶酒是我在新疆會戰離開時,新疆的文友們給我送行的酒,我帶到了河套前指女兒出生時。在那個極為寒冷的冬天打開給朋友們喝了,因為前指工作不讓喝酒就沒有喝完,剩下的半瓶帶回到了隴東。算起來這瓶酒跟隨我跑了幾萬里路了,更換了好幾個單位,保存了好幾年。這一天,我要和你喝了它。你好酒,貪杯,酒多以后,話便多了,多得土都揚不進去。這一天,你的話少,倒一杯,碰了,喝了,再倒,再碰,再喝,酒喝完了。我送你走時,你也沒有按照慣例說“謝謝”,無言地告別。我偷眼望去,第一次看見你掛著閃閃的淚光。
1989年,我被抽調到中國石油天然氣總公司第一屆全國石油職工文化大賽征文辦公室,負責征文的初評工作,此后被調入中國石油文聯,離開了生活10多年的長慶油田。我和你相距千里之遙,但友情沒有斷裂。我時時關注你的文學創作,在舉辦各種文學筆會時,總給你單獨發通知,讓你參加會議。這個時期,你的小說從語言到生活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你對石油人的感情和認知不斷深化,語言生動鮮活,空白很大,靈動而雋美。在我擔任《地火》小說主編時,在整個來稿中,你的小說語言是獨特的,是石油作者中唯一形成了自己語言風格的。你的小說還特別注重細節描寫,我在許多改稿會上,都以你的語言和細節來舉例闡述我的觀點。你對作品的挖掘也越來越深,這一時期,你的作品像井噴一樣涌現。比如中篇小說《欣逢佳節》是你第一次寫農村生活的作品,也可以說是第一次把筆觸延伸到了對人民的情感問題上,是“親情”重要還是“官情”重要的問題,是最早觀察腐敗是從親近權利開始的。這就是后來中央領導人常說的,如果“情”不為民系, “利”怎能為民謀呢?
1995年,和軍校在創作上又躍上了一個新臺階。你的短篇小說《入黨》刊發在《飛天》當年11期,很快被《小說月報》轉載。我看后拍案稱絕。正好,我在涿州舉辦了石油系統實力小說家改稿會,請來了著名文學評論家、我的甘肅老鄉雷達老師,跟他談了對這篇小說的看法。雷達老師很重視這篇小說,很快寫了評論并向《文學世界》雜志推薦了這篇小說?!段膶W世界》將雷達寫的評論連同《入黨》原文一并刊發在雜志頭題。從此,你在小說創作的道路上不斷邁進,不斷給石油文壇帶來驚喜,作品不斷被改編成電影。你的另一篇小說《一個甘肅人和陜西人的故事》雖然很短小,但內涵十分深刻,透著真誠,小說像隴原上一縷清新的春風刮過,讓人們呼出了一口長氣。
這時,可以說你成為真正的“著名作家”了。因為你早已消費了“著名作家”的桂冠,真正“著名”時卻特別謙虛,給我寫信打電話,沒有成功時的癲狂,而有了對文學更深沉的體驗。接著,你的又一中篇小說《薛文化當官》被改編成同名電影,你說你想當職業編劇了;你的小說《人生一頁》被翻譯成法文,你說看不懂;你的小說《賣羊》一口氣被翻譯成英文、法文、俄文、西班牙文,你說你想和我喝幾杯;你的小說先后被《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轉載,你都會給我寄一份樣刊來。你先后獲得了柳青文學獎、敦煌文學獎、黃河文學獎、中華鐵人文學獎,每一回,你都會拍一張照片發給我……
大約從2016年初開始,你熱衷于拍微電影了,先是《等你100天》,后是《高高山上一個人》,不承想,兩個微電影獲得了首屆國際微電影節“金風箏”獎、第四屆亞洲微電影節“金海棠”獎及中宣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微電影大賽的最佳編劇獎。你說,今年還要拍一部名叫《和愛說再見》的微電影。當然主業還是寫小說,你一直保持著每年出一本書的創作速度,10多年了,讓人乍舌。2017年,你的長篇小說《開始幸福》出版,剛一上架就博得一片叫好聲。
對待創作,和軍校是認真的人,是勤奮的人,是有悟性的人,也便是值得期待的人。因為,和軍校是一位真作家。可惜,這位真正的作家在出版了長篇小說《開始幸?!泛螅瑓s長睡不醒,把痛苦給了家人和朋友。
我堅信你會醒來的,因為你不按套路出牌,你睡夠了,忽然一天,就會醒來。
我期待著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