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冊頁（三題）

周蓬樺

兩個夢

地平線。洶涌的大海。太陽的反光鏡。一彎新月還鑲嵌在高原幽藍的天幕上，星子眨著詭異的眼。三三兩兩的人影。高高的井架和磕頭機，包紅頭巾的采油女工，其中一個將要成為我的妻子……這是第一個夢境，也是我對遠方大油田的想象：開闊的地質(zhì)，堅硬的風，風吹草低見牛羊。這個夢境的直接來源大概嫁接于某一部70年代的老電影。采油樹和夫妻井。也就是說，我誤以為自己即將奔赴的地方是遙遠的大油田，那里是花的海洋和詩的搖籃。它的樣子和線條，我在詩人李季的筆下略有所知。荒涼的戈壁灘。野外作業(yè)。大生產(chǎn)。大會戰(zhàn)。恐怖的井噴。大風吹動著藍工裝，工人們操著一副粗嗓門，無論高興了還是郁悶了都會對著無邊的荒原吼叫：嗨嗨嗨。嗨嗨嗨。嗨嗨嗨。

如果累了，就隨地倒在草叢里，四仰八叉地把自己的身體擺成一個“大”字。仰臉望天，滿天都是翻滾的白云與灼灼閃耀的星斗。

而事實上，我要加盟的地方是位于齊國故都的石化建設工地，它距離我的故鄉(xiāng)不過300公里之遙——時間是冬天，一輛解放牌大卡車把我和許多退伍兵拉往一片荒山野地。說好的大荒原呢？一下車就傻眼了，我首先看到一片長長的管廊，遠處是朦朧的村莊，積雪在夕陽的余暉中閃著光亮。站在一片茅草地上，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知道去油田的夢破碎了。如今回憶起來，大油田在我的心目中始終是浪漫的烏托邦。

多年之后，終于因為一次采風活動，我來到了千里之外的柴達木，它讓我第一次見識到起伏的荒漠和逶迤的山峰，清澈的河流在大地上洶涌穿行，夾帶著荒漠灼熱的激情，夾帶著石油人對未來粗線條的狂想。于是，夢境瞬間浮現(xiàn)，它是我最初構(gòu)想、欲把全部青春與生命都獻上的事業(yè)平臺，也是一個終生的遺憾和永久的失落。我知道，青海油田是我國最早開發(fā)的大油田，是柴達木盆地上的一盞明燈。那里有無邊的荒原和井架，有純樸的采油工和各種戰(zhàn)天斗地的傳奇。如果我今生能夠成為其中的一員，又何嘗不是一種自豪與幸福呢。

自那以后，我與青海油田的文友密切往來。著名作家李玉真大姐曾在那兒工作多年，她是寫石油散文的高手，留下了許多經(jīng)典之作。與以石油寫作著稱的肖復華老師，卻只有過一面之緣，他的過早離世讓我難過了好幾個夜晚（愿他靈魂安息）。還有活躍在石油文壇的青年作家曹建川，那一年，我們曾一起領(lǐng)略大慶美麗的秋天，在秋雨中散步，聽秋葉中的鳥鳴。他們都是內(nèi)心熱愛石油的寫作者，如果說一滴油是一部機器上的血，那么這滴油也是他們心目中的血，連接著生命的脈動。

第二個夢境是細雨霏霏的江南。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流水和小橋。我打著一把破舊的油紙傘，行走在戴望舒筆下曲曲彎彎的雨巷。好長好長，仿佛一生也走不出去，我的鼻孔間游動著一股腐爛的霉味和一股池塘里爛荷葉的味道，我的眼前浮動著一團白花花的銀元似的月光，我的內(nèi)心同樣渴望遇到一位丁香般憂郁的姑娘。2002年春，一次筆會活動把我?guī)У搅怂l(xiāng)周莊，我的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了這個20年前做過的夢，我在想周莊與我的姓氏和祖先之間有著什么神秘的勾連？但是沒有。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絲重逢的痕跡與想象的激動。老實說，我不喜歡它狹窄的格局與空間，它擁擠的人流里不但有藝術(shù)家，還有劣質(zhì)商人和小偷。我的故鄉(xiāng)在開闊的魯西平原，那兒的日出從來沒有遮攔。第二年，同樣是因為一次筆會活動，在揚州。可巧那天下雨了，是多年前夢境中的小雨，像貓爪子一樣抓撓人的臉和心。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所觸動，就從瘦西湖邊上的“熙春臺”上走下來，來到了湖岸上。這時候，奇跡出現(xiàn)了：一只游船開過來，里面端坐著一位丁香般憂郁的姑娘！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有一排雪齒，纖細的胳膊正在將一把烏黑的頭發(fā)攏起。這是我在揚州三天來遇到的一位最美的姑娘。只是皮膚略黑了點兒，她朝我微笑，有點接近達芬奇那幅著名油畫的風格。我跟著她的船行走了一段路程，并小心翼翼不至于一腳踩空跌落湖水，那可就太煞風景了。我想用相機記錄下她美麗的倩影。她朝我招手，然后消失在茫茫煙雨中。這是永恒的失落。

后來我反復琢磨：為什么這樣一個普通的夢境經(jīng)受了長達20年的時光篩選，仍固執(zhí)地像一枚釘子鑲嵌在我的體內(nèi)。分析半天，我覺得這個夢暗示著一種理想化的狀態(tài)：從骨子里，我渴望自己生活在一個閑適優(yōu)雅的城市，過一種懶散的當代文人生活。比如揚州，比如成都。每天的時光都在緩慢下進行：工作、寫作、閱讀和思考，甜點、綠茶與咖啡，是生活必不可少的調(diào)味品。在我的性格深處，隱藏著對快節(jié)奏的本能拒絕。

而命運之手在敲門，它改變著時光與河流的方向。公元1986年冬末，在從魯西平原至魯中山區(qū)的卡車上，我聽見夢境的碎片像秋天的發(fā)絲一樣跌落。那一天，我從卡車上走下來，雙腳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在了一片積雪之上。

冬季：煉油廠

煉油廠在雪中閃閃發(fā)亮，被上天賦予了一層詩意的內(nèi)容。

廠區(qū)內(nèi)大大小小的道路，三三兩兩的行人，勾勒出冬季的基本線條與暗淡色澤。路兩邊是蕭條的樹木和站牌，接送倒班工人的大客車會在呼嘯聲中不停穿梭，像一尾被煮紅的大基圍蝦，然后是穿梭的轎車、油罐車、自行車。煉油廠廠部的對面，是第二職工醫(yī)院，我路過的時候，看見一位穿高筒黑皮靴的姑娘，攙扶著一個年邁的老婦人從醫(yī)院里走出來。不知怎的，這樣的情形，總讓我聯(lián)想到卡夫卡筆下冬季的布拉格，病中的卡夫卡從醫(yī)院里走出來，蹲到一個垃圾桶旁邊輕輕地咳血。

黃昏時分，雪仍在落。雪似乎不是來自天空，而是來自一個叫大武的小鎮(zhèn)，它是煉油廠的北鄰;煉油廠東部，是一個叫南仇的小鎮(zhèn)，西部是一個叫孫婁的小鎮(zhèn)。無數(shù)的小鎮(zhèn)包圍著煉油廠，煉油廠就是一座被無數(shù)的小鎮(zhèn)和遠山包圍其中的工廠，那里有一個最大的車間叫聯(lián)合裝置，我曾數(shù)次陪同外地來的文化界朋友到這個車間參觀，那里還有我的幾位好友。

那里還有許多寫詩歌或散文的女孩子，有的至今還在寫著，有的就干脆不寫了，還有一位叫安樂的女孩子，是廠電視臺的播音員，有一張圓圓的蘋果臉和一雙大眼睛，在幾年前嫁到了國外，她走后還曾經(jīng)給我來過一封信，說她不適應異國的生活，有點想家和無助。我當時大概因為忙亂吧，也許是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總之我沒有回復那封信，讓它躺在了歲月的暗角蒙塵，此后，這封信和她就像一滴水從人間很干凈地蒸發(fā)了。

進入冬季以后，大武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許多排骨店，其美味引來眾多食客。我曾經(jīng)前去品嘗多次，這讓我的減肥計劃宣告失敗，但也給了我從旁側(cè)觀察煉油廠的機會。在排骨店里，一對對身著工裝的男女魚貫而入，他們多半從煉油廠某車間剛剛收工，身上還散發(fā)著勞動的氣息，有一對正在戀愛中的情侶，我記下了他們的零星對話。

聽了他們堪稱“私語”的對話，我在心里竊笑了一下。很顯然，煉油廠的工人們，和全國各地的人一樣，擁有一份安詳溫馨的生活，像關(guān)注天氣一樣關(guān)心收成，以及健康，日子過得快樂或不快樂。“要開心啊！”在我的手機短信里，這樣的祝愿來自煉油廠，也來自遠方的朋友。經(jīng)歷了各種風浪與錘煉，人們終于知道開心地生活比金錢本身重要，也比所謂的“社會地位”重要。

有幾次，我從大武小鎮(zhèn)進入煉油廠，我的車需要穿越一條長長的隧道，我在短暫的幽暗中滑翔，出口是煉油廠的一片生活區(qū)，像迅速地進入一個柳暗花明的天地，那兒有菜市場、銀行、商店、酒店、歌廳、酒吧、廣場和幼兒園。是的，直到今天，煉油廠的生活區(qū)還在工業(yè)區(qū)內(nèi)，它沒有像公司機關(guān)或其它工廠那樣早已在數(shù)年前把家搬進市區(qū)，職工們也成為城市里某一幢高層建筑的居民。我的朋友朱和紀就曾居住在那里。去年朱也把家搬進了市區(qū)，紀卻直到現(xiàn)在還居住在那里，他要忍受因風向的改變吹來的化學原料的氣味。有幾次，我建議紀盡快搬到市區(qū)來，那樣我們的相見會更加便利，當然這是一個很自私的角度。但紀聽后說，算了，上班不方便。紀是一位不錯的詩人，并且像波德萊爾一樣固執(zhí)己見。他是工人出身，卻在上世紀80年代就接觸現(xiàn)代派、抽象藝術(shù)和非非主義，向我推薦北島、顧城與海子，埃利蒂斯的《瘋狂的石榴樹》，艾略特的《荒原》，布洛克的《十二個》。請看他20年前寫出的詩篇：我不停地想把討厭的我扔下/只身一人到另一個地方/像逃犯/徒勞地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這時候淚水滂沱/我知道另一個地方有另一個我/在等著我/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對自己思念無比/。

煉油廠，留有我早年從事文學活動的親切痕跡，仿佛也是干冷的冬季，路面上結(jié)著一層薄脆的冰，車輪碾過融化的雪水。那時候，朱和紀，還有我都十分年輕，我們的文學沙龍就在他倆的單身宿舍進行，奢侈的暖氣令人感覺慵懶和幸福。那時候，工人們的業(yè)余生活還不豐富，喝酒、打牌是打發(fā)時光的重要渠道。我記得朱和紀的宿舍：床下塞滿了空空的啤酒瓶，床上是略顯零亂的被褥和衣服，桌子上是一排書和一盞臺燈。而透過窗子，可以一眼望見煉油廠以南，一支高大的火炬在日夜燃燒，它在雪中燃燒，在雨中燃燒，在風中燃燒。

夜班車上的女工

我對夜班車的認識，始于一次發(fā)生在遙遠時光中的不愉快事件，其性質(zhì)類似于失戀般的刺激與傷痛：20年前，在一個月光晃眼的冬夜，我獨自一人在工業(yè)區(qū)徘徊，內(nèi)心的郁悶像蟲子一樣在體內(nèi)蠕動，尤其是那個晚上，我剛剛喝下了多半瓶烈性酒，肚子里的火焰上下躥躍，騰起一片火花。我的腦海一片狼藉，各種幻象次第叢生，發(fā)癢的喉嚨不時產(chǎn)生干嘔的欲望。這時候，我看到一輛大客車開了過來，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跳了上去。事后得知，這是一輛由老區(qū)開往新區(qū)的夜班車，途經(jīng)第一化肥廠、煉油廠、機械廠、第二化肥廠，然后徑直開往位于乙烯新區(qū)的烯烴廠西門。車停下，等待交完班的另一批工人回家。而在整個過程里，我都伏臥在車座上似睡非睡，隱約中感覺著上車和下車的腳步聲，于是，一場又一場的交接在我的昏睡中完成，像長跑賽的接力環(huán)環(huán)相扣，優(yōu)雅、秩序地銜接與咬合。然后，夜班車沿原路返回，只不過順序顛倒過來，分別為第二化肥廠、機械廠、煉油廠、第一化肥廠……就這樣，我被夜班車拉著循環(huán)往復了三次，直到天亮了才被司機師傅發(fā)現(xiàn)，他叫醒了我。“小伙子，這樣子會著涼的。”他態(tài)度和藹，沒有城市大巴士上我遇到過的粗暴與厲聲。從他平靜的口吻中，我感覺在夜班車上睡眠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似乎司空見慣，我想，這是個善良細心的司機。聽他的口音，很像是我的一位鄉(xiāng)黨，但我當時失去了進一步證實的興趣，我默默地走下了車，回到單身宿舍，像個傻瓜似的睡了整整一天。

許多年之后，當我和倒班女工A交談，提及此事，她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我莫名其妙，接下來她告訴我原來她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在夜班車上睡眠的經(jīng)歷，倒班工是辛苦的，在整個值班過程中，眼睛要一眨不眨地盯向儀表盤，一打瞌睡就會被廠紀記錄，第二天就會在班會上點名批評。有一次，她實在太困了，竟然一上車就手扶欄桿站著睡著了，以至于把廠里剛剛分得的一籃子雞蛋全打碎了也渾然不知，粘糊糊的蛋液順著車門流向外邊，很快被風吹凝固了。這個細節(jié)讓我震驚，盡管我知道倒班工是辛苦的，但絕對沒有料到會辛苦到這樣一種程度。與之相比，我在夜班車上的睡眠行為變成了一種無法回避的羞恥。

女工A對我說，她一進廠就開始倒班，那時候她只有十八九歲，到今年已經(jīng)倒了整整20年。如今，她已經(jīng)是個中年婦女了，患上了很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每倒一次夜班下來，整個臉都變成青灰色，像田野里一只青蘿卜的顏色，需要整整一天半的睡眠才能緩過勁來。

本來，她是上長白班的，因為年輕，不曉得倒班究竟意味著什么，因為車間里有一位大姐要生孩子，她就頂了大姐的崗，自此開始了漫長的倒班生涯。最初，她覺得倒班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因為在那一刻，全世界的人都在睡眠，而唯有她可以看到夜半的星星，夜半的星星真是明亮！冬天，下雪了，還可以到雪地上踩踩雪，那種感覺真是無比幸福和快樂！那是一種獨享世界的感受，好像沾了很大的便宜，因為，夜晚的自然界是多么靜謐和美麗啊，究竟如何美麗，她一直苦于找不出恰當?shù)男揶o。有一年夏天，她休年假，帶著兒子去看了青島海洋館，在回來的火車上，終于將一個恰當?shù)谋扔髡业搅耍瓉硪雇淼男强障褚粋€倒垂的“水族館”，里面游動著各種魚類和奇妙的景象組合。

少女時代，她是一個著名的夜貓子，擁有一個女孩子在那個年齡特有的旺盛精力和健壯身體——倒班之前，每個晚上都會做女紅，紡織或縫紉;她還擁有一雙同伴無法比擬的巧手，會把陸游的詩詞繡到一塊絹布上：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后來，她又喜歡上了李清照，至今還能一字不拉地背誦她的《如夢令》和《醉花陰》。10多年前，她與同車間的小李戀愛、結(jié)婚，第二年生下一個兒子，不久，麻煩接蹱而來：小李的老家，在工業(yè)區(qū)東南方向的青州農(nóng)村，兒子生下后，小李把鄉(xiāng)下的母親接來照看家，A休完產(chǎn)假后繼續(xù)她的倒班工作。生產(chǎn)后的她，體質(zhì)明顯下降，睡眠需要大量增加。累累累，這是她在那一個階段最突出的感覺。而令人無奈又可氣的是，她的鄉(xiāng)下婆婆并不了解她的工作性質(zhì)和身體感受，總是在她下班后最需要睡眠的第一時間內(nèi)，把哇哇大哭的嬰兒塞給她，然后扭身就走，嘴里罵罵咧咧。她與婆婆的溝通是極其困難的，一直很困難，因為婆婆根本不識一個字。婆婆的意識依舊停留在遙遠的鄉(xiāng)下，她要享受做婆婆的一切特權(quán)：無微不至的孝心與呵護。而這些，她卻從兒媳那里得不到半點回應。婆婆看到的只是一個如此嗜睡的兒媳，于是沖突便不可避免地頻繁爆發(fā)。“在班上睡夠不行嗎？”她惡聲惡氣地詢問，而她不知該怎樣回答。婆婆永遠無法知道，在她的兒媳身上，體內(nèi)蘊藏的巨大能量剛剛被一臺機器剝奪與抽走，就像是一道長長的鐵軌，她的兒媳剛剛完成了一顆釘子的使命。有了這顆貌不出眾的釘子，列車才會徐徐穿越廣闊的道路，駛向遠方車站那狂歡的畫面。

她的丈夫，一個很老實木訥的工人，后來也開始了漫長的倒班，于是一個現(xiàn)代人無法承受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當她倒完了班回到家中，丈夫則剛剛離開，然后她睡眠，撲倒在床上，像一只碩大的水母張開翅膀，急于補充被抽走的水分。然后，她醒來，忙完孩子，就輪到她的班了，匆匆奔向夜班車，而這時丈夫回來了，只能用手摸一摸留有她體溫的被子，那一刻整個臥室都散發(fā)著一種溫馨卻又苦澀的氣息，夜是那么深，靜得只有一個人的呼吸。他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竟然不得相聚，有一回，居然是兩輛車在道路上會車的瞬間見面了，倆人像久別的兩位老朋友那樣透過車窗看見了對方，用招手的形式打了個招呼，各自的臉上都露出淺淺的微笑。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A和丈夫的溝通方式是互相給對方留紙條，這樣的紙條積攢了半個抽屜，后來有了手機，便改成了互相發(fā)送短信。對丈夫的稱呼，也由“親愛的小李”逐漸改成了簡潔實用的“大李”，直到現(xiàn)在的“老李”。

她說，如今，老李的頭發(fā)都開始灰白了，我的頭發(fā)里也有了永遠拔不掉的白絲。哦，蠶繭一樣吞噬生命與青春的白絲，像少女時代她熱愛的深夜里的落雪，徑直飄落到暗無天日的時光深淵中，不再回頭。

“她年輕的時候可是一朵廠花，追她的人有一個加強營！原來被她甩掉的人，現(xiàn)在都當了副廠長啦！”聽到A的車間主任做如是評價，我只能從A頎長的脖頸、優(yōu)美的形體和彎彎的眉葉間依稀找到當年的綽約風姿，至于當初A為什么選擇了如此普通的老李呢？她為什么沒有選擇某位大學畢業(yè)生或者這位副廠長呢？我想，這一定是個相當漫長的話題，不能在本文有限的篇幅中加以詳述。

在工業(yè)區(qū)漫長的時光中，我時常尋一塊開闊處觀察黃昏的落日。

偉大的太陽以堪稱悲壯的形式日日瘋狂地燃燒，卻是如此為人視而不見。但它會在每天既定的運轉(zhuǎn)過后倒在宇宙的山谷，那里有一張寬敞的眠床，它躺在那里像一只巨獸，貪婪地享受著瞬間的喘息與寂靜。夜，很快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每一塊濃黑的云朵下面，都潛伏著一場大雨或者一場暴風雪。

而此刻，夜班車剛剛啟動，它亮起的車燈，永遠是一副溫暖金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