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何君華生于1987年年底,是“奔九”的80后作家,文壇有85后的命名。按古人的說法,剛過“而立之年”,卻年少志高,氣象崢嶸,從這一組九篇小小說,我們欣喜地看到他升騰在字縫里的潛力,預感到前程不可限量。
“傷仲永”、“江郎才盡”的典故盡人皆知。在文學界,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仲永、江淹者,不乏其人。憑著才氣,憑著對文學的熱愛與激情,脫穎而出,出手不凡,一時為人激賞。然而好景不長,只見“鳳頭”,沒有“豬肚”和“豹尾”。在后續的動作中,虎頭蛇尾,甚至有頭無尾,露出衰竭狀,令人扼腕嘆息。這讓我想起《詩經》里的句子:“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此番感慨,絕非無的放矢。
何君華則如天空中疾馳而過的戰機,劃出另外的一條粗重的線路,留下鮮明的軌跡,是湛藍的天空背景上的銀白。他沒有作繭自縛,畫地為牢,把自己困束在某一狹窄的領地,而是左沖右突,開疆拓地,無所羈勒。這既表現在題材上,不分你我,無論古今,盡收吾轂中矣;也表現在手法上,刀槍劍戟,無所不用,各得其所,各臻其妙。定勢于求同思維的評論者,習慣抓取相同點加以概括,鋪展出的文字顯得順理成章。面對這組小說,會感到很棘手,很不適應,拐點太多,攪了評論文章的格局。殊不知,不拘一格,突破格套,神出鬼沒,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讓人摸不著門道,才是高手。
成吉思汗家族的故事,已被反復書寫過。史詩的題材,通常以宏大的篇幅承托,不乏鴻篇巨制。怎樣以小小說出之?或許,很多人想都不敢想。何君華卻能獨出機杼,翻出新意。首先,他做了詩意化的處理。標題《世間所有的馬都馳騁在草原上》就是一個詩性的句子,大寫意的畫面,動感十足,富于沖擊力,撞向讀者的心懷,好像經典馬頭琴曲《萬馬奔騰》在耳畔轟鳴。第一段是散文詩的筆法,呈現“河水”、“白樺”的意象,“春天”、“秋日”、“夏陽”、“冬雪”也是高度凝練的詩意概括。下文中的“孤雁”、“蒼鷹”、“老馬白毛風”迤邐跟進。作者專門給老馬一段文字,明里寫馬,暗里寫人,以馬喻人,這些都是詩的路數。稍感遺憾的是,中間的文字寡淡、淺白了些,“美好無限”之類的大詞顯得空疏,“二八”、“齒豁頭童”等漢語文言詞也不太協調,對雪萊詩句的化用,同樣會產生排異反應。這些地方,見出作者在蒙古族文化方面的露怯。其次,采用第一人稱視角,讓年邁的訶額侖自述,形成一種傾訴的語調,也強化了抒情性。然仔細斟酌,有些地方也有失真感,作者還沒有走進人物的內心,流于粗疏、一般化,缺乏結實的細節的有力支撐。這篇小說最有價值的或者說最值得學習的,是它的構思。有些初學寫作者比較笨,沒有匠心,不懂得對題材做藝術處理,應該從此作獲得啟迪。
小小說進入情境要快。《哥哥的女朋友》一個精妙的比喻,一下就抓住了讀者。下文推進的也很迅速,剪裁得當,干凈利落,符合小小說的章法。一個貧寒之家,父母下崗,哥哥早戀,兄弟倆都逃課。這樣的一個家庭,該怎樣刪繁就簡,熔裁而為小小說?作者“只取一瓢飲”,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或是居住條件簡陋所致,或是父母不夠檢點,房事中的“嚶嚶聲”被懵懂無知的孩子聽見;哥哥把女朋友帶回家里,在哥哥和“我”共同的房間里做愛,又被“我”撞見。后者成為小說的中心事件。無疑,這對孩子的生理刺激是強烈的。這個選擇,有所避讓,避熟就生,是討巧的,但又是危險的。孩子的取景框,孩子的顯影液,一切都應該是孩子的,才不枉費了這一片構思的苦心,作品的價值才得以顯現。如此看來,作者的筆力尚欠勁道,只以“心驚肉跳”、“坐立難安”這些成語相敷衍,是不夠的,敘述太過平靜了,那是因為作者沒有設身處地地、深入地去體察一個孩子的心理,沒能寫出“成人游戲”給孩子帶來的炸裂感。哥哥整日逃學、早戀,一串成語從他嘴里說出來,似乎也不妥帖。后來哥哥和女朋友分手,“我”不再逃課,發奮學習,我反而不覺得生硬。孩子變得懂事,有時就是這樣的,是突變而非漸變。父母失業,生計艱難,孩子一下就長大了。
《我只是多買了一本書》,第一遍讀,覺得是“湊數”之作。散文的隨意,漫不經心,亂侃閑聊。內心獨白或與作者的隔空對話是這樣的:創作與生活要拉開審美距離,不該在小說里制造“杯水風波”,拿自己的瑣瑣碎碎的事情去消費甚或消耗、浪費讀者的寶貴時間。但還是因著相似的經歷而找到了共鳴點。網上買書,買重了,有時是有意為之,有時則是失誤。后續的描寫,與錢鐘書的《圍城》文本互涉。男女戀愛,借書常常成為由頭。一借一還,就有了兩次交往的機會。在這里,借書變成了交換買重的書。作者不失時機地予以揭露:“這當然不是事實。”所謂買重了、彼此交換,不過是男主制造出來的意欲交往、接近的借口罷了。第二遍讀,才咂出一些味道來。老鼠拉木銑,重心在后頭。作品意在勾勒當下年輕人交往的一些特點。時近時遠,忽隱忽現,若有若無,網上的虛擬生活不正是這樣嗎?大家都很忙,彼此彼此,有一搭沒一搭地。三四年后,她不讀不寫了,全然忘記了當初的約定,也沒有了換書、見面的興趣。他的失落,是為交往的中斷,還是為曾寫出過令人驚艷的小說的她而惋惜?似乎都有,余韻悠悠。留在座位上的書,仿佛讓讀者看到了他的失魂落魄,可謂神來之筆。
情與法的矛盾糾葛,是文學藝術特別是戲劇影視藝術熱衷于表現的題材,因為有“戲”。《抓捕》也聚焦于此。崔虎是搶劫犯,公安人員對他實施抓捕。犯罪是要伏法的,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文學作品不是司法文書,寫小說不是斷案子。泄導人情,張揚人性,才是文學之旨歸。崔虎搶劫,是為肺癌晚期的母親籌措醫療費。雖然法不容情,其一片孝心卻足以感天動地。這正是小說的動情點所在。兇悍如虎的罪犯,與為救老母以身試法的孝子集于一身,這種膠著的狀態,就是“核”,或者叫“梗”。小說一方面寫出了崔虎的孝老愛親;另一方面也寫出了公安人員的情重如山。一是他們沒有當著老母親的面抓捕兒子,二是為老人治病而募捐。以心換心,以情動情,大愛精誠,感人肺腑。先說崔虎“兇悍”,后又說他“為人平和”,還是留下了破綻。如按通常的習俗,以生肖命名,應該是哥名虎,弟名龍,這一點也值得推敲。明明放心不下重病的老母親,又說“在這世上他已經了無牽掛”,也是齟齬處。
《殺人回憶》用了小小說中常用的誤會、巧合之法。林彩霞,這個大眾化的名字,想必重名率很高,所以才引出后面的故事。不過,即便沒有撿到“林彩霞”的名片,那樁折磨良心的命案也是明擺在那里的。人性中卑劣的嫉妒心,燒昏了“我”的頭,以致栽贓陷害,導致林彩霞斃命。第一人稱的使用,增添了我們的傳統文化中稀缺的懺悔意識,良心的譴責更沉痛,更殘酷。這種心理陰影,甚至會延伸到夢境里,半夜驚醒,不得安寧。夢境的描寫,是作品的亮點。五十年過去了,還是無法釋懷,甚至唯有一死,才能扯平似的。不過,在“我”的誣告和林彩霞的消失之間,是缺環的。沒有取證、破案的過程嗎?就那么草率地定罪了嗎?無論如何,這個環節是不該省略的。當年林彩霞的死,應該是相當轟動的新聞事件,“我”及同學都無所知曉,也有些不可思議。
給小說冠以“研究”之名,就我的閱讀范圍而言,巴爾扎克是始作俑者。“風俗研究”涵蓋了《人間喜劇》的大半篇幅,針對著風俗,落腳點在研究;此外還有“哲理研究”和“分析研究”。不過,巴爾扎克不是用作具體的篇名,而是眾多作品的“輯名”。何君華的《城市流浪乞討人員邏輯學原理研究》,儼然是論文的標題,很學術,很高冷,大概是追求一種莊諧互寓的趣尚,表達一份哭笑不得的無奈,哭之笑之,如八大山人然。我們正處在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互聯網推波助瀾,有時是助紂為虐,洶洶然,吠吠然,真假莫辨,是非顛倒。多元多解,固然是進步,是對專制大統的瓦解,但也會帶來混亂。特別是在大眾的認知能力尚待提高的當下,其負面性更不可小覷。大家都囿于一隅之見,不懂得換位思考,溝通就成了一大難題。這篇作品,寓言性昭然,所以,把兩個鋼镚要回來、乞討者振振有詞講法理等細節,就視為合情理而不可做現實主義解讀了。也正因為寓意瑩然,還可以讀出許多信息,如騙子橫行,祿蠹當道,好心不得好報,強盜邏輯甚囂塵上。
《人類善良消亡史》也是大詞小用,收到喜劇效果。不啻是喜劇,這篇已達致荒誕了。“甄浩仁”是“真好人”的諧音,這個人名,就和現實拉開了距離,而又分明是在影射現實,其高妙處恰在于此。作品反復點出網友、網絡版、網絡消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網絡時代輿論嘩然,沸反盈天,憑借其強大的傳播功能,真相與謊言齊飛,烏鴉共白鴿一色。數字精確,言之鑿鑿,一副科學的面孔,一場網絡口水戰,這樣的鬧劇不是天天都在上演嗎?
《細花》里又出其不意地跑出來一只貓,喵喵喵地扮演起了主角。貓的遭遇,再次為人類敲響警鐘: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小說當然不滿足于傳遞“警世通言”,作者把故事寫得一波三折,曲盡其妙,讓讀者在審美愉悅中體悟哲理。
“公元2666年”,赫然出現在開頭,仿佛變魔術似的,《最后一個胖子》講述一個將來時的故事。作者求新求變意識之強,“思接千載”,“上窮碧落下黃泉”,在時空不同維度上大膽突圍,創設特定情境,展現一片陌生化的新天地。這篇走得更遠,已是黑色幽默。看似荒誕不經,細想想,陌生而又熟悉,我們有太多太多的調控,越調越亂,事與愿違,適得其反,最后走向了反面,這樣的荒唐事,我們見得還少嗎?所以,一筆推出幾百年,其實就在我們身邊。
“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這九篇小說,沒有重樣的,這一點特別可貴。蹈襲覆轍,往往預示著枯竭。閃轉騰挪,是創造活力的征候。我并不認為何君華已經寫得多么好,但從這一組作品中,我確實看到了他創作上的潛力,沒有過早地定型化,一切皆有可能,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