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諶容(1936- ),女,出生于湖北漢口。1978年開始文學創作,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萬年青》《光明與黑暗》,小說集《諶容小說集》《諶容中篇小說集》等。中篇小說《人到中年》曾獲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
一
仿佛是星兒在太空中閃爍,仿佛是船兒在水面上搖蕩。眼科大夫陸文婷仰臥在病床上,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想喊,喊不出聲來。她想看,什么也看不見。只覺得眼前有無數的光環,忽暗忽明,變幻無常。只覺得身子被一片浮云托起,時沉時浮,飄游不定。
這是在迷惘的夢中?還是在死亡的門前?
她記得,好像她剛來上班,剛進手術室,剛換上手術衣,剛走到洗手池邊,對,她的好友姜亞芬是主動要求給她當助手的。姜亞芬的出國申請被批準了,他們一家就要去加拿大,這是姜亞芬跟自己一起做最后的一次手術了。
她們并肩站在一起洗手。這兩個五十年代在醫學院一起讀書,六十年代初一起分配到這所大醫院,同窗共事二十余載的好友即將天各一方,兩人心情都很沉重。這種情緒在手術之前是不適宜的。她記得,自己曾想說些什么,調節一下這種離別前的慘淡的氣氛。她說了些什么呢?對,她扭頭問過:“亞芬,飛機票訂好了嗎?”
姜亞芬說什么了?她好像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眼圈兒紅了。
停了好久,姜亞芬才問了一句:“文婷,你一上午做三個手術,行嗎?”
她回答了嗎?不記得了,好像是沒有回答,只是一遍一遍地用刷子刷手。那小刷子好像是新換上的,一根根的鬃毛尖尖的,刺得手指尖好疼啊!她只看見手上白白的肥皂泡,只注視著墻上的掛鐘,嚴格地按照規定,刷手、刷腕、刷臂,一次三分鐘。她刷完三次,十分鐘過去,她把雙臂浸泡在消毒酒精水桶里。那酒精含量百分之七十五的消毒水好像是白色的,又好像是黃色的,直到現在,她的手和臂都發麻,火辣辣的。這是酒精的刺激嗎?好像不是的。從二十年前實習時第一次上手術臺到如今,她的手和臂幾乎已經被酒精泡得發白,并沒有感到什么刺痛呀?為什么現在這手好像抬也抬不起來了?
她記得,已經上了手術臺,已經給病人的眼球后注射了奴佛卡因,手術就要開始了,這時,姜亞芬卻悄悄問了一句話:“文婷,你小孩的肺炎好了嗎?”
啊!亞芬今天是怎么啦?難道她不知道一個眼科大夫上了手術臺,就應該摒棄一切雜念,全神貫注于病人的眼睛,忘掉一切,包括自己,也包括自己的愛人、孩子和家庭。怎么能在這時候探問小佳佳的病呢?或許,亞芬正為她將去到異國而不安,竟至忘掉了她正在協助手術?
陸文婷幾乎有些生氣了,只答了一句:“現在我除了這只眼睛,什么也不想。”
于是,她低下頭去,用彎剪刀剪開了病眼的球結膜,手術就進行下去了。
啊!手術,手術,一個接著一個,這天上午怎么安排了三個手術呢?焦副部長的白內障摘除;王小嫚的斜視矯正;張老漢的角膜移植。從八點到十二點半,整整四個半小時,她坐在高高的手術凳上,俯身在明亮的燈下,聚精會神地操作。剪開,縫合;再剪開,再縫合。當她縫完最后一針,給病人眼睛上蓋上紗布時,她站起身來,腿僵了,腰硬了,邁不開步了。
姜亞芬換好了衣服,站在門邊叫她:“文婷,走啊!”
“你先走吧!”陸文婷站住不動說。
“我等你。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到醫院來了。”
說著,姜亞芬的眼圈兒又紅了。她那對漂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她是在哭嗎?她為什么難過?
“你快回家收拾東西吧,劉大夫一定等你呢!”
“他都弄好了。”姜亞芬抬起頭來,忽然叫道:“你,你的腿怎么啦?”
“坐久了,有點麻,一會兒就好了。晚上我去看你。”
“那,我先走了。”
姜亞芬走了,陸文婷退身到墻邊,用手扶著白色瓷磚鑲嵌的冰冷的墻壁,站了好一陣,才一步一步走到更衣室。
她記得,她是換了衣服的,是那件灰色的布上衣。她記得她走出醫院的大門,幾乎已經走進了那條小胡同,已經望見了家門口。可是忽然,她覺得疲勞,一種從來沒有感到過的極度的疲勞。這疲勞從頭到腳震動著她,眼前的路變得模糊了,小胡同忽然變長了,家門口忽然變遠了,她覺得永遠也走不到了。
手軟了,腿軟了,整個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眼睛累了,睜不開了。嘴唇干了,動不了了。渴啊,渴啊,到哪里去找一點水喝?
她那干枯的嘴唇顫動了一下。
二
“孫主任,你看,陸大夫說話了!”一直守在病床邊的姜亞芬輕聲叫了起來。
眼科主任孫逸民正在翻閱陸文婷的病歷,“心肌梗塞”四個字把他嚇住了。他顯得心事重重,搖了搖蒼白的頭,推了推架在高鼻梁上的黑邊眼鏡,不由聯想到在他這個科里,四十歲左右的大夫患冠心病的已經不是一個了。陸文婷大夫才四十二歲,自稱沒病沒災,從來沒有聽說過她心臟不好,怎么突然心肌梗塞?這多么出人意料,又是多么可怕啊!
聽到姜亞芬的喊聲,孫主任轉過高大的、有些駝背的身軀,俯視著面色蒼白的陸文婷大夫,只見她雙目緊閉,鼻息微弱,干裂的唇動了一下,閉上了,又歙動了一下。
“陸大夫!”孫逸民輕輕地喊了一聲。
陸文婷又一動不動了。她那瘦削的浮腫的臉上沒有一點反應。
“陸大夫!文婷!”姜亞芬低聲喚著。
陸文婷依舊沒有反應。
孫逸民抬頭望著陰森森豎在墻角的氧氣筒,又盯著床頭的心電監視儀。當他看到示波器的熒光屏上心動電描圖閃現著有規律的QRS波時,才稍許放心。他又扭過頭看了看病人,揮了揮手說:“快去叫她愛人來!”
一個中等身材,面目英俊,有些禿頂的四十多歲的男同志跑了進來。他是陸文婷的愛人傅家杰。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守在床邊,沒有合過眼,剛才孫主任來,勸他到病房外邊的長椅上去歇一會兒,他才勉強離開。
這時,孫逸民忙閃開床頭的位置,傅家杰過來,俯身在陸文婷的枕邊,緊張地盯著這張曾經那么熟悉,現在又變得那么陌生的白紙一樣的臉。
陸文婷的嘴唇又微微動了一下。這無聲的語言,沒有任何人能聽懂,只有她的愛人明白了:“快拿水來!她說她渴!”
姜亞芬趕忙遞過床頭柜上的小瓷壺。傅家杰接過來,小心地繞過輸氧的橡皮管,把壺嘴挨在那像兩片枯葉似的唇邊,一滴一滴的清水流進了這垂危病人的口中。
“文婷,文婷!”
傅家杰喊著,他的手抖著,瓷壺里的水珠滴到了那雪一般慘白的臉上,她似乎又微微動了一下。
三
眼睛,眼睛,眼睛……
一雙雙眼睛紛至沓來,在陸文婷緊閉的雙眸前飛掠而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明亮的,渾濁的,千差萬別,各不相同,在她四周閃著,閃著……
這是一雙眼底出血的病眼,這是一雙患白內障的濁眼,這是一雙眼球脫落的傷眼。這,這……啊!這是家杰的眼睛!喜悅和憂慮,煩惱和歡欣,痛苦和希望,全在這雙眼睛中閃現。不用眼底燈,不用裂隙鏡,就可以看到他的眼底,看到他的心底。
家杰的眼底清澈明亮,就像天上金色的太陽。家杰的心底是火熱的,他曾給過她多少溫暖啊!
是他的聲音,家杰的聲音!那么親切,那么溫柔,卻又那么遙遠,好似從九天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飄來:“我愿意是激流,……只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中,快樂地游來游去。”
這是在什么地方?啊,是在一片銀白色的天地中。冰凍的湖面,水晶一般透明。紅的、藍的、紫的、白的身影在冰面上飛翔。那歡樂的笑聲啊,好似要把這透明的宮殿震穿!她和他也手拉著手,穿梭在人流里。笑臉,一張張的笑臉,她都看不見,她只看見他。他們并肩滑翔著、旋轉著、嬉笑著,那是多么快樂的日子啊!
銀裝素裹的五龍亭,莊嚴古老,清幽曠寂,她和他倚身在漢白玉的亭臺欄桿旁。片片雪花打在他們臉上,戲弄著他們的頭發。他們不覺得冷,四只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傲視著這冷峻無情的嚴寒。
那時她是多么年輕!
她沒有幻想過飛來的愛情,也沒有幻想過超出常人的幸福。從小,她就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幼年父親出走,母親在困苦中把她撫養成人。她不記得曾有過歡樂的童年,只記得一盞孤燈伴著早衰的母親,夜夜剪裁縫補,度過了一個個冬春。
進了醫學院,她住女生宿舍,在食堂吃大鍋飯。天不亮,她就起床背外語單詞。鈴聲響,她夾著書本去聽課,大課小課,密密麻麻的筆記。接著是晚自習,然后在解剖室呆到深夜。她把青春慷慨地奉獻給一堂接著一堂的課程,一次接著一次的考試。
愛情似乎與她無緣。姜亞芬是她同班同學,兩人同住一間宿舍。姜亞芬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有一張迷人的小嘴,有修長的身材,有活潑的性格。每個星期,她都會收到不能公開的來信;每個周末,她都有神秘的約會。而陸文婷卻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沒有來信,也沒有約會。她似乎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少女。
當她和姜亞芬一起被分配到這所具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著名的大醫院時,醫院向她們宣布了一條規定:醫學院的畢業生分配到本院先當四年住院醫。在任住院醫期間,必須二十四小時呆在醫院,并且不能結婚。
姜亞芬背后咒罵“這簡直是修道院”,陸文婷卻甘心情愿地接受了這種苛求。二十四小時呆在醫院,這算什么?她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獻給醫院!四年之內不能結婚,這又算得了什么?醫學上有成就的人,不是晚婚就是獨身,這樣的范例還少嗎?小陸大夫把自己全身的精力投入了工作,兢兢業業地在醫學的大山上登攀。
然而,生活總是出人意料的。傅家杰忽然闖進了她那寧靜的、甚至是刻板的生活中來。
這是怎么回事?這事是怎么發生的?她一直鬧不明白,她也沒有去鬧明白。他因為突然的眼病來住院了,恰巧是她負責的病人。她為他治好了眼睛。也許,就在她認真細巧的治療中,喚起了他的另一種感情。這種感情蔓延著,燃燒著,使得他們兩人的生活都改變了。
北國的冬天多么冷啊!那年的冬天對她又是多么溫暖!她從來不曾想到,愛情竟是這樣的迷人,這樣的令人心醉!她簡直有些后悔,為什么不早去尋求?那一年,她已在人世間經歷了二十八個春天,算不得年輕,然而,她的心卻是年輕的。她用整個純潔的身心來迎接這遲到的愛情。
“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愛人,是一只小鳥,在我的稠密的樹林間做窩、鳴叫……”
這簡直不可思議。傅家杰是學冶金的。他在冶金研究所里專攻金屬力學,據說是為“上天”研制新型材料的。他有點傻氣,有點呆氣,姜亞芬就說他是“書呆子”。可是,這個書呆子會念詩,而且念得那么好!
“這是誰的詩?”她問他。
“裴多菲,匈牙利的詩人。”
“真怪,你是搞科學的,還有時間讀詩?”
“科學需要幻想,從這一點說,它同詩是相通的。”
誰說傅家杰傻?他回答得很聰明。
“你呢?你喜歡詩嗎?”他問她。
“我?我不懂詩,也很少念詩。”她微笑著略帶嘲諷地說:“我們眼科是手術科,一針一剪都嚴格得很,不能有半點兒幻想的……”
“不,你的工作就是一首最美的詩。”傅家杰打斷她的話,熱切地說:“你使千千萬萬人重見光明……”
他微笑著挨近她,臉對著臉,靠得那么近。她從未感到過的男人的熱氣,猛然地飄灑在她臉上,使她迷惑,使她慌亂。她覺得好像要發生什么事情,果然,他伸開雙臂,那么有力地把她擁進自己的懷里。
這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她惶恐地望著這雙貼近的含笑的眼睛,張開的雙唇。她心跳神馳,微仰起頭,下意識地躲閃著,慌亂地緊閉了眼睛,承受著這不可抗拒的愛情的襲擊。
雪中的北海,好像是專為她而安排。濃濃的雪花,紛紛揚揚,遮蓋著高高的白塔、蔥蔥的瓊島、長長的游廊和靜靜的湖面,也遮蓋著戀人們甜蜜的羞澀。
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四年住院醫的獨身生活結束之后,陸文婷最先舉行了婚禮。這只能說是命運的安排,誰能想到在她生活的路上會跳出一個傅家杰來?他要結婚,她怎么能拒絕呢?你看他多么固執地追求著,渴望著,愿意為她犧牲一切——“我愿意是廢墟,……只要我的愛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著我荒涼的額,親密地攀援上升。”
多好啊,生活!多美啊,愛情!這久遠的往事重現在腦際,使得垂危中的她似乎有了生的活力,她的眼睛微微啟開了一下。
四
在服用了大量鎮靜和鎮痛的藥物之后,陸文婷大夫仍在昏睡。內科主任親自來為她做了檢查。他仔細聽了她心臟和肺部的情況,看了心電圖和病房記錄,囑咐值班大夫繼續為病人靜脈滴注極化液,注射罌粟堿和嗎啡,密切監視心電變化,以防止梗塞面擴大和發生嚴重的合并癥。
走出病房,內科主任對孫逸民說道:“她的體質太弱了。我記得,陸大夫剛到我們醫院的時候,身體很好嘛!”
“是啊!”孫逸民搖搖頭,嘆息著說:“她到我們醫院,算來有十八年了。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啊!”
十八年前,孫逸民已經是一位享有盛名的眼科專家了。他高超的醫術和對工作一絲不茍的態度,贏得了眼科全體大夫的敬畏。這位年富力強、精力旺盛的教授,把培養年輕醫生當作自己不容推卸的責任。每當醫學院分來一批學生,他都要逐個考察,親自挑選。他認為,要把這所醫院的眼科辦成全國最好的眼科,必須從挑選最有前途的住院醫開始。
陸文婷是怎么被他挑上的呢?他記得很清楚。最初,這個二十四歲的醫學院畢業生并沒有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天一上午,孫主任已經同五個新分配來的大學生談了話,心里感到非常失望。這五個大學生,有的很適宜搞眼科,可是看不起眼科,表示不愿意在眼科工作;有的倒是愿意在眼科,可又把眼科看得很簡單,以為這是很清閑的一科。當他拿起第六份檔案,看到陸文婷這個名字時,他感到有點累,也并不期待還能出現奇跡。他心里想的是應該改進醫學院的教學工作,使學生從一開始對眼科就有一個正確的看法。
這時,門悄悄地推開。一個苗條的女生輕步走了進來。孫逸民抬起頭來,只見進來的這個女學生穿一身布衣布褲。袖口補著一圈新布邊,長褲的膝蓋處已經發白。她是樸素的,甚至顯得有些寒傖。孫逸民望著檔案袋上陸文婷三個字,又抬頭漫不經心地打量了她一眼。這個女大學生看起來真像一個小姑娘。她小巧的身子,瓜子型的臉兒,一頭烏黑透亮的好頭發,短短地剪齊在耳垂下。她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安靜得像一滴水。
孫主任照例問了一般學業上的問題。陸文婷一一回答了,但只限于回答,沒有更多的話。
“你愿意在眼科嗎?”孫逸民幾乎決定草草結束這談話了。
他手臂撐在桌沿上,用手指揉著太陽穴,疲倦地問道。
“愿意。我在學校的時候就對眼科有興趣。”她說話略帶南方口音。
這個回答,使孫逸民那么高興。他松開了按在太陽穴上的手指,好像額頭不那么漲痛了。他立刻改變了主意,要把談話認真地進行下去。他審視著這女學生,問道:“為什么有興趣呢?”
話一出口,他自己感到這個問題提得不好,叫人家太難回答了。不想,那女學生卻不慌不忙地回答了:“我們國家的眼科太落后了……”
“好,你講講看,怎么落后?”孫逸民簡直是急急地在問了。“我也講不好,反正我覺得,有些手術,外國已經搞開了,我們還是空白。比如,用激光封閉視網膜破口。我覺得,我們也應該嘗試的。”
“是啊!”孫逸民在心里已經給這個學生打了“五”分。他又問道:“還有呢?還有什么想法?”
“還有……嗯……用冷凍摘除白內障,也應該普遍推廣。反正我覺得,有很多新的課題,值得研究。”
“好啊,你講得很好。你能看外文資料嗎?”
“查字典看,很吃力。我喜歡外語。”
“這太好了。”
孫逸民主任在一個新來的大學生面前連連贊好,這是絕無僅有的。過了幾天,陸文婷和姜亞芬首先被眼科要了來。如果說姜亞芬以她的聰慧、熱情、精干被孫逸民挑上;那么,陸文婷就是以她的樸實、深沉、敏銳而被選中。
第一年,她們做外眼手術,熟讀眼科學。第二年,她們做內眼手術,讀屈光學和眼肌學。第三年,她們能做比較精細的白內障之類的手術了。這一年,有一件事更使孫主任對陸文婷大夫另眼相看。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星期一,孫主任查病房來了。穿白大褂的各級大夫跟了一群。病人懷著急切的心情,都早已坐好在床上,翹首盼望這位有名的教授給自己看上一眼。好像他的手一按到自己的眼睛上,那病就會好似的。
每到一個床位,孫主任總是接過從背后遞上來的病歷,一邊翻閱著,一邊聽主治大夫或高年大夫匯報診斷與治療的情況。有時他掰開病人的眼皮瞧上一眼,有時他拍拍病人的肩膀,囑咐病人手術時不要緊張,然后轉到下一個床位。
查完病房之后,照例有一個短會,交換意見,安排工作。在這樣的會上,通常都是孫主任和主治大夫們發言,住院醫只用心地在一邊聽著,誰也不敢說什么,怕說錯了在這些眼科權威們面前出乖露丑,日后成為全科的笑料。這一次也是如此,該說的說完了,該布置的布置了。孫逸民準備走了,他站起來問:“大家還有什么意見嗎?”
這時,在屋子角落里,響起了一個很低的女同志的聲音:“四室三床的病人,請孫主任再看看片子。”
滿屋的人都朝說話的方向轉過頭去。孫逸民也看清了,說話的是陸文婷大夫。她確實長得個子不高,而且很不顯眼。剛才查房時,孫逸民就沒有注意到尾隨在自己身后的還有這個住院醫。后來進了辦公室,談了這么長時間,他也沒有注意到參加會的還有這個陸文婷大夫。
“三床?”孫逸民側過臉望著總住院醫生。
“三床是工傷。”總住院醫答道。
“門診收住院時,給他照過片子。”陸文婷說,“放射科的報告是未見金屬異物。住院后,傷口縫合了,病人還是嚷痛。我又給他做了無骨照相,我認為確實有異物。請孫主任再看看。”
片子被取來了。孫主任看了,在場的總住院醫和主治大夫們都輪流看著。
姜亞芬直拿大眼瞪自己的同學,心說:你不會等會后再給孫主任看,萬一你判斷錯了,就在全科鬧下話柄;就算你診斷對了,那也等于說人家門診的大夫不夠仔細,人家可是主治大夫呀!
“你的看法對,是有異物。”孫逸民又接過片子來,點著頭。然后,他環視著在場的大夫說道:“陸大夫到眼科不久,肯鉆研業務,對工作認真細致,這是很可貴的。”
聽到這話,陸文婷反低下了頭。她沒有想到孫主任會當眾表揚自己,一時臉紅了。孫主任看著她那神情卻微微笑了。他也很明白,這個住院醫敢于對主治醫的診斷懷疑,不僅要有對病人的高度責任心,還需要極大的勇氣。
醫院與別的單位不同,一級一級,等級森嚴。這倒也沒有什么明文規定,然而,低年大夫要服從高年大夫;住院醫要聽主治醫的;教授、副教授的意見則是不容辯駁的,如此等等。這個還算不上高年大夫的陸文婷竟然能對主治醫的診斷提出不同看法,不能不引起孫逸民格外的重視。
“她是一個很有希望的眼科大夫。”從那時起,孫主任就對陸文婷下了這樣的斷語。
如今,轉瞬之間十八年過去了。陸文婷、姜亞芬這批大夫,已經成為這所醫院眼科的骨干。按規定,如果憑考試晉升,她們早就應該是主任級大夫了。可是,實際上她們不僅不是主任級大夫,連主治大夫都不是。她們是十八年一貫的住院大夫。文化革命砍斷了她們晉級的階梯,粉碎“四人幫”后的春雨還沒有來得及灑到這些多年住院醫的身上。
“一莖瘦草!”望著奄奄一息的陸文婷,一種憐憫之情,從他心中油然而生。孫逸民拉住內科主任問道:“你看她,還不至于……”
內科主任回頭朝病房望了望,嘆了口氣,又搖著頭低聲說:“孫老,只希望她很快脫離危險吧!”
孫逸民憂心忡忡地又回身往病房走來。他的步履變得沉重,看上去真是老態龍鐘了。到門邊,他一眼看見姜亞芬還偎在陸文婷枕邊,就站住了,沒有前去驚動這兩個摯友。
深秋天氣,晝短夜長。五點多鐘,天已經暗了下來。秋風吹動著窗外的梧桐樹葉,“沙沙”地響。一片、兩片、三片……枯黃的葉兒在秋風中飄落了。
孫主任眼望窗外飄泊落下的黃葉,耳聽那如泣如訴的“沙沙沙”的聲響,感到一陣從來未曾有過的悵惘。他面前的這兩位骨干,兩名有造就的眼科醫生,一個已經倒下去了,能不能再站起來,尚不可知;一個即將離去,能不能再回來,亦不可料。她們是支撐著這著名醫院眼科的兩根柱子,撤掉了這兩根柱子,他感到整個眼科就如同那秋風中的梧桐,正在一天天地衰落下去。
(摘自花城出版社《人到中年》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