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中越邊境地區的跨境通婚現象不僅受到“民族—國家”體制的形塑,同時,因全球化的加劇而兼具現代性特點。一方面,邊境線的出現極大地影響了邊民的通婚實踐,很大程度上致使越南女性以婚姻締結為途徑實現其謀生手段的選擇。另一方面,跨境在一定意義上導致越南女性原有社會關系網絡的斷裂,促使她們形成了以家庭核心關系為主,以越南新娘內部網絡為輔的二元關系模式,這種互動在保障她們日常實踐的同時也局限了其對外部生活空間的拓展。
【關鍵詞】中越邊境;跨境婚姻;社會關系
【作 者】魚耀,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民族研究中心、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2019級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1。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識別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0)05-0089-008
中越兩國之間存在著長達兩千多公里的邊境線,集中于滇越、桂越交界區域,綿延的邊境兩側,跨境通婚現象普遍而歷史悠久。藩屬體系中,作為宗主國的中國與藩屬國的越南之間,模糊的地理空間使兩者缺乏嚴格意義上的“邊境”,從而也很難以此形塑邊民的生活。“邊疆”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跨境婚姻”的國家屬性。但隨著“民族—國家”的出現及事實上的建立,中越“跨境婚姻”這一邊地婚姻形態表現出諸多新的特點。
本研究的田野點廣西壯族自治區寧明縣N村,是中越邊境地區中國一側沿邊村屯之一,距邊境線最近處六七公里,緊貼越南興安省,當地居民均為壯族,因與越南一側的邊民屬同源民族2,兩地從古至今都有相互通婚的習俗,親屬關系廣布,社會互動頻繁,僅其中一個三四十戶的自然屯(當地的自然村,可以理解為村民小組),就有9戶跨境而來的“越南新娘”,可見這是N村普遍存在的婚姻形態。對于當地人來說,影響不僅在于這是一種“習以為常”的歷史性公共事件,[1]更在于聯姻使中越邊境兩地的日常生活聯系在了一起,讓當地社會得到有效延伸,形成了“跨疆界傳統小社會”[2]。但隨著全球化的加速,“民族—國家”的發展,國家管控力度的逐步趨緊,中越邊境跨境婚姻面臨的問題增多,特別是跨境婚姻中越南女性群體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尤為值得關注。
一、問題的提出
全球化帶來的時空延伸連接了不同的社會情境與地域,使得社會關系在世界范圍內得到強化,形成橫跨整體地表的全球性網絡,并將個體迅速裹挾其中,以影響其生活的方方面面。[3]其中,跨越遙遠距離和文化鴻溝的“跨國婚姻”關系是這一網絡的現實縮影。
通常意義上,“跨國婚姻”指“一國公民和另一國公民(包括無國籍人、雙重國籍人)之間的婚姻”,也稱為“涉外婚姻”。[4]1361從更為宏大的角度來講,“跨國婚姻”指所有不同國籍人員之間的通婚現象,地域范圍包括邊境沿線地區1,也包括邊境沿線地區以外的內地。[5]其中,“跨境婚姻”是“跨國婚姻”的特殊類型,指生活在邊境地區的涉外婚姻群體,[6]這一定義暗含“跨境婚姻”的兩個特征,一是不同國籍的“邊民”之間相互通婚,二是婚姻實踐發生在“邊境地區”。在這一前提下,我們可以展開對中越邊境地區“跨境婚姻”的解讀。
中越邊民通婚早已有之,歷史上這是基于同源民族間血緣、地緣、業緣等建立起來的親密關系,而“民族—國家”的興起和發展縱深致使兩國間的區隔超越了空間優勢和文化淵源。“邊境線”的出現更讓傳統意義上的“族內婚”變成了“跨境婚”,國家在場逐漸深入邊民日常生活。同時隨著中越區域經濟發展差異增大,人員流動更趨頻繁,越南女性逐步將婚姻實踐作為拓展其生存空間的一種手段或途徑,但相伴而生的是她們需面臨的諸多挑戰。
研究認為,中越邊境跨國婚姻中跨國民族“和平跨居”的文化模式[7]235~243及在長期歷史變遷進程中形成的相對封閉的“跨疆界傳統小社會”[2],使生活于這一特殊場域中的邊民國家意識和邊界意識模糊[8],女性常在群體認同、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中出現困境[9],其子女在社會化方面亦面臨挑戰[10];另外,跨境婚姻的“非法化”所帶來的法律問題持續對邊境地區的社會管理、國家法律法規及相關政策的實施構成巨大沖擊[11],也加劇了邊境地區社會治理難度和成本[12]。與此同時,跨境婚姻群體也是艾滋病感染的高風險人群,且缺乏社會保障。[13][14]
相較于客觀存在的問題,跨境婚姻女性日常生活面臨的主觀困境卻甚少被關注,因此本文把“社會關系”作為解讀中越“跨境婚姻”的關鍵詞,嘗試通過對N村“越南新娘”婚姻實踐中關系網絡的斷裂與重建過程的關注,分析當前中越邊境地區“跨境婚姻”中女性的關系困擾[15],這不僅是越南新娘需經過錯綜復雜的策略互動建構的生活秩序,也是她們融入日常實踐要面對的生存問題。作為婚姻事實的承載者,她們如何在異國他鄉與生活遭遇,并使自己的社會網與周遭關系社會相自洽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也成為本研究的出發點。
二、嫁:社會關系的流動
地理位置上臨近,民俗風情上同源,[16]加之邊境兩側男女比例的不對稱都極大地促進了邊民之間的互動,致使“跨境婚姻”變得越來越頻繁,關系流動的現象也愈來愈越明顯。
受語言和其他因素影響,本次研究通過入戶訪談的形式逐一接觸了N村的越南新娘及她們的家人(包括來中國探親的越南親屬),同時還對其他村民進行了訪談。我們發現,越南新娘實際上將婚姻作為一種謀生手段,在解決生計問題的同時,完成婚姻締結,這一過程中原生社會關系的區域性運作是促成跨境的重要推手,見圖1。
(一)作為婚姻媒介的關系網絡
首先,越南女性通過親屬網絡或熟人關系,完成對婚姻對象的選擇。中越邊境地區自古存在的姻親關系及兩側居民的同宗同源,在這一區域留下了范圍極大的親屬網絡,為“跨境婚姻”的形成提供了強大的支撐。一種情況通常是中國邊民將與自己有親屬關系的越南適婚女性介紹給中國一側村莊中的男性,往往中國一側的介紹人和介紹的對象去到越南一側進行相親,商量具體事宜,其中多數情況下,男性家庭條件較差,年紀較女方稍長,年齡差多在3~15歲之間,通婚半徑在沿線20公里之內。另一種情況是村莊中的已婚越南新娘通過自己已有的生活經驗和觀察,將自己的姊妹介紹到臨近村寨,多是越南女性越過邊境線,暫住在中國一側的親屬家,然后去到被介紹男性家中相親,這種情況下男性應是占據婚姻市場優勢地位的。兩種情況中,通婚對象以同源民族居多,基本屬族內婚,且都是越南女性嫁給中國男性,少有男性入贅的情況。
可以通過具體的訪談對其中一種情況進行更為細致的了解:
訪談①:N村村民 HL 女 17歲 學生
剛才那就是我小姨,我小姨這些時間來我們家走親戚,來了半個多月了吧,其實就是來相親的,我媽想把她介紹到板包(N村自然村屯之一)那邊,但是去看了幾次好像那邊不是很滿意,我小姨看起來有點遲鈍,也不愛說話,現在先住在我家想給她介紹其他人1。
此外,也可以從訪談了解越南女性進入中國的途徑及其對這種婚姻模式的看法:
訪談②:越南新娘 NHZ 45歲 農民
越南以前有很多女的,男的人數少一些,一部分女的要嫁出來。主要就是親戚之間相互介紹,還有姐妹之間帶出來,我們兩邊之間都相互有親戚關系。我結婚有20年了,我丈夫前幾年得病去世了,兒子如果在中國娶不到媳婦就去娶越南的,但是現在越南跟中國差不多,也是男的多,女的少。
其次,新建婚姻關系使區域內縱橫交錯的親屬關系再次得到拓展,為下一次婚姻實踐的締結做鋪墊。當越南新娘來到中國并逐步進入家庭生活和村莊社會,她們便會積極地嘗試將越南一方的適婚女性親屬或同胞介紹入中國成為新的越南新娘,不斷交叉締結的婚姻關系,使該區域邊民的社會關系重合交疊,并為其提供便利。
由此,廣布于邊境線兩側的關系網絡不僅使越南新娘能夠順利地找到進入中國的途徑,而且極大地促進了她們對中國村莊的認同,加快她們融入當地社會的步伐——介紹新的越南新娘進入是這一方面的重要體現。
但也不難看出,這種由親緣關系連接起來的跨境通婚背后男女雙方對婚姻的認知是有差異的,越南女性常出于對自身生計方式的選擇,期冀通過婚姻進入中國以達到人生處境的轉變,并懷有為相同處境的親人尋求婚配的想法;中國男性往往存在自身條件不足,很難在中國一側找到合適的對象,在婚戀市場中處于劣勢地位,他們試圖通過跨境通婚扭轉婚戀局面。
在這樣的一種錯位中,越南新娘往往會因經濟、社會等多種因素影響,經歷關系脫落與關系再組織的過程。
(二)原生關系的有限脫落與關系網的重構
社會關系在跨境婚姻的建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婚姻的產生不僅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越南新娘原生關系的存在,也影響了她們日常實踐中社會關系的再建構。
1.原生關系的有限脫落
“出嫁”對于越南新娘而言不僅僅是婚姻生活的開始,更是對以往生活的告別。通常情況下社會關系的維持需要個體間的經常性互動,但婚嫁行為的產生一定程度阻礙并減少了個體與原有社會關系網的接觸,關系維系變得艱難。
N村“跨境婚姻”未辦理有效結婚證件者居多,法律意義上的非法性質使其難以得到雙方國家的有效認可。另外,一方面,由于越南法律規定本國居民3個月不在居住地其戶口即被注銷,因此造成越南新娘多成為“黑戶”,更加劇辦理結婚證的難度,所以結婚后她們很難合法回國探親。與此同時,越南新娘進入中國常持短期簽證或直接非法偷渡,在中國一側多成為官方視野下的“隱形人”。另一方面,探親需要面臨較大的經濟壓力,部分家庭難以承擔,這些因素都在一定意義上影響了她們與原生關系的經常性互動。
N村多數越南新娘回娘家的頻率為一年一次,集中于春節期間,時間也較短,三四天左右,較低的交往頻率使原生關系面臨斷裂的危險,盡管有一定聯系,但這種互動并不能很好地支撐她們日常生活的需要,關系的功效逐步消解,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作用。
對村中越南新娘的訪談可以看到她們所面臨的現實情景:
訪談③:越南新娘 NHZ 45歲 農民
我是家里的第八個孩子,平時基本沒有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來往,只有重要的事情才會回去,多半也是我回越南,他們很少會來中國。回越南的話,騎摩托車走小路,大概兩三個小時,一般呆兩三天,父母都不在了,就住在哥哥姐姐家。現在我已經出來了,就不想再進去了,而且要在這邊工作,小女兒也要上學,一年也就是回一次越南。
訪談④:越南新娘 LTX 38歲 農民
村里大概有10個越南媳婦(指N村某自然屯),她們娘家都是附近的,我家比較遠在河內,我老公去河內做生意我們認識的,因為離得遠,結婚以后就很少回去。一年有時候回去一次,先從這邊走小路去越南,然后提前打電話聯系人送下山,再轉好幾趟車去河內,比較麻煩。回去一趟大概花費兩三千塊錢(人民幣)。
不難看出,這種低頻率的交往實際上難以滿足越南新娘的日常交際需要,并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與原生關系的互動,從社會關系的角度來說,其處于事實上的脫落狀態。但這一情況也促使越南新娘積極調整社會關系,重新組織社會網絡,彌補缺失。
2.關系網的重構
原生關系的選擇性脫落影響了越南新娘的社會依賴,由此她們出現向彼此靠攏的傾向,各自成為關系選擇的首要對象。通過與其他越南新娘的互動,一方面彌補關系斷裂帶來的心靈空缺,一方面間接地認識她們在中國一側的家人,一定程度上拓寬其相對狹窄的人際網絡。
其中,新興通訊媒介——微信的出現極大地推動了這種關系的重構速度,越南新娘彼此之間的交流更為簡便快捷,她們有多個微信群借以交流,從而使其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了相對穩定的交往圈。但這一生活圈中的成員以年輕女性為主,年齡較大的女性很少進入,導致越南新娘關系交往中的階序性和差序性明顯。
此外,串門也是越南新娘重構關系網的方式。村中的小賣部是她們常去的地方,作為村莊中的公共空間,此處常能聚集一定數量的人群,她們經常通過拉家常、分享各自遇到的事情尋找生活上的慰藉。同時,通過這種方法緩解自身的交際困境。
越南新娘作為N村特殊群體的出現,一方面可以看作是內地婚戀市場向邊疆地區擴散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是邊疆人民社會關系與日常實踐相互作用的結果,在這兩層含義上她們以婚姻為跳板進入中國并逐步建構穩定的社會關系,實現了其謀生手段的選擇。她們建構社會關系過程中的日常互動,促進了自我關系網的調整,完成了對關系網的再組織,不僅使自身漸漸適應新的環境,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她們融入當地社會——即使在村莊整體的關系互動中越南新娘的參與度相當低。
但這種以婚姻為基礎建構起來的關系網在維系越南新娘日常生活實踐的同時也限制了她們與外部空間的互動,造成其對內部關系的極度依賴,進而使家庭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互動重心。在這種情境下,她們既不能輕易突破家庭的范疇,又因為關系網的有限性難以融入村莊生活,呈現出一種身體上的嵌入與關系上的懸置狀態。由此,對她們家庭內部關系的解讀,不僅能進一步探究關系網調整后的整體效度,也能更為細致地觀察到她們面臨的新困境。
三、家:親密關系的互動
家是關系網絡的基礎,也是個體拓展外部網絡的源頭。越南新娘以婚姻為手段進入中國,并通過關系網的調整,嘗試適應并融入家庭與村莊的日常生活,但這又使其陷入新的困境——于越南新娘來說,村莊是相對陌生的“他者”,于村莊而言,她們是難以融入的“越南婆”。“家”既成為安居生活的地方,也變為禁錮她們的場所。
(一)安居之所
“越南新娘”多為越南認定的“岱族或儂族”,與壯族是同源民族,語言當地人相同或相似,民族文化相通,故其婚后家庭融入相對容易。一方面,由于娶“越南新娘”的家庭在當地經濟條件相對一般,但就邊境線另一側的越南社會而言,其仍具有一定吸引力,大部分越南媳婦對生活也較為滿意。因此她們常積極把自己代入到家庭生活中,緊密維護家庭關系。另一方面,越南媳婦多為“黑戶”,因法定身份的缺失,而沒有參與村莊公共事務的權利,也常被排斥在村莊公共生活之外,參與村莊集體活動更難以談起,只有極少數愿意去看村莊中的廣場舞表演,加入其中的少之又少。同時,戶口缺失也阻礙了她們外出工作,多重因素的結合促使其更為依賴家庭關系與家庭成員,“家”在她們生活中的位置更為凸顯。
村民對越南媳婦以家庭為核心所付出的努力多持積極評價:
訪談⑤:N村村民 HJL 40歲 農民
“我跟她們(越南新娘)接觸不多,但她們人挺好,勤勞,顧家,在家干很多家務,以前查的不嚴的時候(指二代身份證未普及前),也有人跑出去廣東、南寧打工補貼家用。”
訪談⑥:N村村民 HFY 17歲 學生
“我小時候就知道有越南新娘嫁過來,聽大人說的,不過跟她們接觸比較少。她們很顧家的,一天到晚就在家干活,帶孩子做家務。她們沒有戶口也不能出去打工,只能在家里做事。”
可以看到,一方面,越南新娘在家庭關系中扮演的角色形象,給村民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也印證了“家”是她們的生活核心。另一方面,也使得村民與她們之間的接觸相當有限,難以形成對等的了解,加劇了“越南媳婦”融入村莊生活的難度,進一步促使“家”成為她們社會關系的重心與落腳點。
(二)困境之居
社會關系的核心化給越南新娘帶來了相對穩定的日常互動,但也暗含危機。公民身份缺失造成的制度性歧視限制了越南新娘關系網的擴展渠道,村莊生活存在的隱形歧視則影響了她們的交往深度。雙重因素影響下,她們似乎總是保持著一種“客居”狀態,“家”一定程度上成為束縛其的場所,見圖二。
1.村里的“越南婆”
首先,制度性限制是越南媳婦不可逾越的鴻溝,“國家身份”成為橫亙在村民與越南媳婦之間最大的問題。她們雖積極主動地想融入村莊社會,但一開始就被貼上“越南婆”的標簽,這種以國別和身份建構起來的歧視使她們并不能以相對輕松的方式完成日常實踐。同時,由跨境帶來的“非法性”,造成了她們公民身份的懸置,也意味著其村莊權利的缺失,進而使她們一方面覺得自己不被承認,另一方面又始終保持“外人”身份,難以進行有效的外部社交。
可以從與村干部的交談中了解越南新娘面對的生活現實:
訪談⑦:駐村干部 GSJ 35歲 公務員
“這些越南媳婦多數沒有結婚證,在村里也沒有戶口,而且她們離開越南戶籍地時間長了戶籍也就被注銷了,沒辦法享受國家政策,村里的福利也很少能照顧到她們。耕地、林子她們都沒有,國家的補貼她們自然也沒有,新農合這些也沒有。”
其次,隱性歧視限制了她們在村莊里的實際交往深度。村民對哪家娶了越南新娘是相當清楚的,私下也將她們作為議論的對象,并用“越南婆”稱呼嫁入本村的越南女性,甚至笑話娶越南媳婦會“買一送一”“買一送二”等(有些嫁進來的越南女性是再婚,她們常帶著自己的未成年子女改嫁,當地人把帶有一個孩子的稱為買一送一,帶有兩個孩子的稱為買一送二),村里人認為娶越南的媳婦是萬般無奈之舉。日常交往中,越南新娘的交往半徑相對較小,局限于臨近幾戶人家的范圍,也很少有人主動到有越南媳婦的人家串門,即使她們操有相同的語言,跨越了交流上的障礙。
訪談⑧:N村村民 HF 42歲 農民
以前娶越南媳婦,但是那時候檢查沒有那么嚴格,有時候也能偷偷跑出去打工,但是現在她們沒有身份證,沒有戶口,不能去打工,這個就是你負擔很重啊。但是呢,你去外面掙錢,你沒有老婆你掙錢干啥,現在我的小孩子都初中畢業了。我感覺心里很踏實。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愿意娶越南婆,只有那些60后、70后才會娶越南婆。現在為啥還要娶越南婆。
可見,一方面是不愿娶,進而是看不起,村民對“越南媳婦”的有限接納使她們在村里的社交逼仄而單一。另一方面,隱性區隔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她們與村莊的疏離,造成其在村莊生活中的困境。
2.家中的“他者”
一方面,該地區“跨境婚姻”的形成在當地人看來帶有明顯“買賣”的意味,從一開始就含有經濟利益的成分,當地人常提到的是“去越南買一個媳婦回來”,由此注定了這一婚姻模式中女性的弱勢地位。另一方面,國家身份的缺失,社會福利的空缺,經濟活動的難以參與,造成她們很難接近家庭的財務管理,經濟支持的不足進一步加快了她們在家庭中向弱勢一方下滑。
訪談⑨:N村村民(越南新娘丈夫、小賣部店主) HG 37歲 農民
“這個店生意一般,但是我又沒辦法出去打工,我走了家里就‘沒人了。打工肯定比較掙錢,可家里有孩子又有老人......我們沒有結婚證,她都沒有戶口。”
在上述訪談中,我們進一步了解到他提到的“家里沒有人了”,其實是指“他”自己不在家,實際上他的父母、孩子和來自越南的媳婦都在家,且他媳婦常年在家。可以看到,這種婚生關系建立起來的親密性,并沒有給她們帶來像一般婚姻關系所建構起來的主體性,相反卻存在一定的內部隱性不對等,她們雖已成為家庭生活中的一員,但在家庭關系中仍處于較邊緣位置。
由此可見,越南媳婦在“家”中的生活受到家庭、村莊和國家的三重制約,交往范圍難以有所突破,家庭關系中的相對邊緣成為她們被歧視的原點,制度性困境和自身的困境重疊交叉。同時,制度性缺陷局限了其交往范圍的擴大,而自身的疏離又放大了這種局限所帶的影響,諸多因素交錯造成了在“家”的生活當中越南新娘需要與周遭多種關系博弈。
四、結語與討論
中越邊境地區“跨境婚姻”的產生有其自身的生成語境及歷史淵源,“天下觀”的存續,藩屬體系的發展,都不同程度影響了這種特殊的婚姻實踐。而隨著“民族—國家”的建立,邊界線的劃定,世代居住于此的居民被劃分到不同國家,隨之而來的邊民婚姻也具有了“國家屬性”“跨境婚”由此產生。
經濟發展差異的出現、男女比例不平衡、人口流動性增強等都直接或間接影響了“跨境婚姻”。在這樣的背景下,越南女性將“婚姻”作為進入中國的途徑,以期獲得相對優越的生活環境,但對“民族—國家”有效認知的缺乏,使其在面臨異鄉生活時,顯得格格不入。隨著婚姻關系的締結,越南新娘在“嫁”的過程中所利用的社會關系逐漸被選擇性脫落,與此同時,因生活需要而重組的以家庭為重心的社會網又具有相當的局限性,“家”既改善她們的生活狀況,也成了她們甜蜜的牢籠。
而制度性歧視與社會關系的相對懸置,加劇了她們融入村莊的難度,以內部關系網為核心的交往模式,更限制了她們面向外部空間的活動。
從其圍繞“家”內外再組織的社會網絡可以看到,越南新娘的社交存在一定差序,但對這種差序的理解不能僅僅基于跨疆界傳統小社會的熟人網絡,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在差序中思考越南新娘的個體流動性。此外,基于相對靜態的社會背景而提出的“差序”話語,當“跨境”與“流動”被同時揉和進來時,該怎么樣從整體上把握。在這樣的背景下,能否適當擴展“差序”的語境,將邊境地區的傳統小社會納入進來,一方面解釋同源文化的延伸性,一方面體現因“民族—國家”確立而受到影響的人際交往。如此,我們不僅可以更好地理解中越邊境地區跨境婚姻的形成邏輯,也可以嘗試解釋這種較為特殊的婚姻實踐模式在較長時間段內存續的原因,更為重要的是,為我們理解跨境婚姻中不同國籍的邊民關系互動提供一種視角。
參考文獻:
[1] 保躍平.跨境婚姻行為選擇的主體性特征及制度困境——以云南邊境地區為例[J].南方人口,2013(4).
[2] 羅柳寧.例論中越邊境跨國婚姻建立的基礎——兼論“無國籍女人”的身份[J].廣西民族研究,2010(1).
[3] [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M].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4] 鄒瑜,顧明.法學大辭典[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1.
[5] 周宏,保躍平.邊民跨境婚姻:走向結構論和互動論相融合的研究取向[J].廣西民族研究,2015(2).
[6] 戴波,趙德光.云南省跨境婚姻實證分析及社會學思考[J].云南社會科學,2015(2).
[7] 周建新.中越跨國民族婚姻調查分析報告[C]//中國民族理論學會,延邊大學.興邊富民與少數民族發展——第十次全國民族理論專題學術討論會論文集,2001.
[8] 羅文青.和平與交往:廣西邊境地區跨國婚姻問題初探[J].廣西師范大學(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1).
[9] 周建新.中越邊境跨國婚姻中女性及其子女的身份困境——以廣西大新縣壯村個案例[J].思想戰線,2008(4).
[10] 龍耀.跨國婚姻子女社會化問題思考[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S1).
[11] 白志紅,李喜景.中緬邊境非法跨國婚姻對云南邊境少數民族地區和諧穩定的影響分析——以云南省龍陵縣徐家寨為例[J].昆明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4).
[12] 任新民,紀洪江.國家治理視閾下的云南邊民跨境婚姻問題研究[J].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06(5).
[13] 李洲林.瑞麗市跨境婚姻人群生存狀況及艾滋病患病率調查[J].衛生軟科學,2009(8).
[14] 徐曉軍.內核—外圍:傳統鄉土社會關系結構的變動——以鄂東鄉村艾滋病人社會關系重構為例[J].社會學研究.2009(1).
[15] 潘澤泉.實踐中流動的關系:一種分析視角——以《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絡》為例[J].社會學研究,2005(5).
[16] [日]塚田誠之.中國壯族與越南儂族的民族關系與交流[J].廣西民族大學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5).
A SURVIVAL STRATEGY: MARRIAGES AND FAMILIES IN CROSS-BORDER MARRIAGES BETWEEN CHINA AND
VIETNAM:Taking N Village In Ningming County as
an Example
Yu Yao
Abstract:The phenomenon of cross-border intermarriage between China and Vietnam is not only shaped by the "nation-state" system but also has modern characteristics due to the intensification of globalization. On the one h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borderline has greatly affected the practice of intermarriage among the border residents. To a large extent, Vietnamese women use marriage as a way to realize their livelihood choices. On the other hand, to a certain extent, cross-border has caused the break of the original social network of Vietnamese women, prompting them to form a dual relationship model based on the core relationship of the family and supplemented by the Vietnamese bride's internal network. This interaction ensures their daily practice but also limits their expansion of external living space.
Keywords:China-Vietnam border;cross-border marriage;social relationship
〔責任編輯:羅柳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