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龍
徐悲鴻(1895—1953),是我國著名畫家、美術教育家,被稱為20世紀中國新美術運動的旗手、中國現代美術教育的奠基者。華林(約1889—1981)在今日則鮮有學者提及,他在民國初活躍于文化界,是小有名氣的報界聞人,20世紀40年代后逐漸消失在大眾視野,只能在文章、信札中零星散見關于他的只字片語。筆者翻檢中國近現代美術史的過程中意外地發現了徐悲鴻和華林二人之間竟有一段鮮為人知的近30年的友誼,特以此記。
1917年末,徐悲鴻和蔣碧微初入北京時,華林已經是北京文化界小有名氣的報界聞人。他于1912年在《國風日報》《新春秋報》擔任記者和編輯,常發表針砭時事的文章,在1913年得罪袁世凱而被迫赴法,1916年回國后在北京協助馬景融等人籌辦北京留法儉學會預備學校,后又協助蔡元培、李石曾辦北京孔德學校。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22歲的徐悲鴻結識了約28歲的華林。
1917年11月,徐悲鴻從日本回到上海,康有為建議他去北京尋求赴歐留學的公費名額,并為徐悲鴻寫了一封介紹信給自己的弟子羅癭公。12月,徐悲鴻和蔣碧微帶著康有為的介紹信來到北京,經羅癭公介紹拜訪了教育總長傅增湘,傅允諾會為其提供公費留學的名額,但需要等待時日。“在北京等待留學的日子里,徐悲鴻結識了華林。這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在北京文化界很活躍,常為北京的報刊撰寫文章,文筆很鋒利。他尚未結婚,單身一人租住了東城方巾巷一所四合院內三間廂房,徐悲鴻便向他分租一半居住,成為緊鄰。”[1]從現存的華林照片來看,筆者認為稱華林“身材高大”是值得商榷的,但是徐悲鴻與華林相識的過程的確如此,這在蔣碧微的回憶錄里也有提及:“由于朋友的介紹,我們認識了住在北平東城方巾巷的華林先生。華林先生住的是一座四合院,兩進深,各有兩列廂房,華先生住后進,一排三間。他讓出一間正房給我們,中間客廳公用,租金呢,一家一半。”[2]34徐悲鴻在自述中也曾提及這段“合租”的窘迫歷史:“抵都,又貧甚,與華林賃方巾巷一椽而居。”[3]126同住不到半年,華林便與吳玉章一同到上海,后只身去馬尼拉擔任《華僑公理報》主編。恰好7月份北大要組織“西山旅行隊”去北京西山開展暑期學習,下設圖畫部由徐悲鴻主持。徐悲鴻和蔣碧微便沒有再繼續租住方巾巷的四合院,而是一同去西山避暑。1918年底,徐悲鴻夫婦奔赴歐洲留學。
初到北京的徐悲鴻雖然有了落腳的地方,但是在等待公派留學名額的過程中他的生活十分拮據,這時多虧了華林的幫助。蔣碧微在回憶錄中寫道:“華林先生看出我們的窘迫,便推介徐先生去看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先生。”“另一方面,由于華先生的關系,我們又認識了李石曾先生夫婦,李先生剛剛開辦孔德學校”[2]34。在李石曾和蔡元培的幫助下,徐悲鴻總算有了經濟收入。蔡元培更是對徐悲鴻的人生產生了重大影響,不僅聘請徐悲鴻在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教授繪畫,同時為徐悲鴻順利取得公費赴歐留學名額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當時歐洲戰事未平,徐悲鴻在北京遲遲未等到留學的消息,又聽說教育部派遣的留學生只有朱家驊、劉半農兩個人,便寫信指責傅增湘,致使二人之間起了矛盾。歐戰結束后,幸得蔡元培在其中斡旋,消除了誤會,才使得徐悲鴻順利拿到留學名額。徐悲鴻在日后也對此事頗有懊悔:“時蜀人傅增湘先生沅叔長教育,余以癭公介紹謁之部中。……越數日復見之,頗蒙青視,言:‘此時惜歐戰未平。先生可少待,有機緣必不遺先生。’……旋聞教育部派遣赴歐留學生,僅朱家驊、劉半農兩人。余乃函責傅沅叔食言,語甚尖利,意既無望,罵之泄憤而已。……數月復見癭公,公言沅叔殊怒余之無狀……歐戰停……而段內閣不倒,傅長教育屹然,無法轉圜。幸蔡先生為致函傅先生,先生答曰:‘可。’余往謝,既相見,覺局促無以自容,而傅先生恂恂然如常態不介意,唯表示不失信而已。”[3]126-127雖然憑借徐悲鴻的才華,加之蔡元培對徐悲鴻也早有耳聞,二人相識是必然的事情,但是也不可因此就忽略華林在二人間牽線搭橋的作用。
但對于徐悲鴻與蔡元培的相識過程,目前學界仍有爭議,大致可分為三種不同的觀點:一是在康有為的介紹下,徐悲鴻赴京拜訪蔡元培,這一觀點多體現在影視作品中。二是本文提到的,即經華林介紹二人得以相識。三是劉海粟在1988年自稱是自己介紹二人相識。本文所持的是第二種觀點,筆者贊同此說主要基于兩點原因:一是對于華林生平的考證,二是參考他人的陳述和研究相佐證。從華林的生平來看,他先結識蔡元培后認識徐悲鴻。華林在1913年因寫文章罵了袁世凱的黨羽警察廳長楊以德而得罪袁世凱,袁下令抓捕華林。華林在吳稚暉等人的幫助下,只身一人乘坐火車經西伯利亞至法國巴黎,這是華林第一次赴法。在此期間,華林與蔡元培、李石曾等人結識并參與到早期留法勤工儉學的工作中。1914年,華林與蔡元培、李石曾在法國辦華法教育會。受一戰影響,同蔡元培、李石曾等人離開巴黎去蒙達爾紀,住年余。大約在1916年末,華林從法國坐船經由美國回國,在北京順直門外民國大學恢復儉學預備班。1917年,蔡元培、李石曾等人回國在北京辦孔德學校并宣傳勤工儉學,華林在其中負責一些具體事務。也就是在這時候,華林認識了徐悲鴻、蔣碧微夫婦。顯然,華林具備介紹徐悲鴻與蔡元培、李石曾相識的條件。除了華林生平考證的可能性和蔣碧微的回憶佐證,在目前出版的徐悲鴻年譜中,已有學者持同樣的看法。李松在其編著的《徐悲鴻年譜》中提道:“經華林介紹,識蔡元培。蔡邀請任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導師。”[4]20王震在2005年重編的《徐悲鴻年表》中也有同樣的看法:“約三月初,由華林介紹識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被聘為北大畫法研究會導師。”[5](王震在之前編著的年表中尚未提及是華林介紹,顯然也是經過考證后才加上由華林介紹相識。)基于這些史料,筆者認為“華林介紹徐悲鴻與蔡元培相識”的說法是可信的。
徐悲鴻于1927年經新加坡返滬。1928年與田漢、歐陽予倩等人在上海籌辦了南國藝術學院,后應南京中央大學之聘任中大教育學院藝術教育專修科美術教授,于初夏遷往南京到中大任教。1928年10月—1929年1月,徐悲鴻被聘為北平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因爆發學潮,遂辭職南返,回到中大擔任美術教授,直到1938年南下為抗日戰爭籌款。
華林則于1931年結束第三次赴法之行回國,在上海國立暨南大學文學院任教。1932年,徐悲鴻為華林畫像一幅(如圖1所示)[6];1933年,華林在葉楚愴的幫助下進入中國文藝社工作,與徐悲鴻、盛成、張道藩、王平陵等人共為理事。1935年,華林辭去上海正風文學院教授,與徐悲鴻、王平陵等在南京租了中山路247號的洋房辦文藝俱樂部。

圖1 華林畫像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徐悲鴻和華林常在一起赴宴、出游、參加社會文藝活動等。例如:1933年1月2日晚,他們同在畫家汪亞塵家品嘗日本式牛肉,同座還有舒新城、潘天壽等人。1935年4月10日,徐悲鴻和華林共同出席了在南京中央飯店大禮堂舉辦的“王琪、汪亞塵繪畫展覽會”開幕式。1936年4月21—29日,二人參加了中國文藝社組織的春季旅行團,從南京出發,到蘇州、上海、杭州游玩,團中還有葉楚槍、方治、張道藩、汪旭初、汪辟疆、徐仲年、王平陵等約二十五人。1944年12月1日,徐悲鴻、張道藩、華林、汪日章、黃君璧、秦宣夫、呂斯百、陳之佛、傅抱石、陳曉南,在國民黨機關報介紹蕭一葦書畫展[7]115-268。
而華林作為徐悲鴻和蔣碧微共同的朋友,在這段時間起到了緩和二人尖銳矛盾的作用,徐悲鴻每次去蔣碧微處吃飯,幾乎都有華林的陪同。例如,1935年夏天,孫傳瑗為了女兒孫多慈與徐悲鴻的事來南京找徐悲鴻、蔣碧微夫婦。徐悲鴻邀請其到位于傅厚崗4號的家中做客,并邀請了華林、徐仲年等人作陪。1942年7月初,蔣碧微邀請徐悲鴻到自己位于磁器口的家中吃飯,華林、陳曉南等人陪同前往,席間還有王臨乙、呂斯百、顏實甫等人。
遺憾的是,由于目前史料不足,我們無法知道二人更多的交往細節,但是從這些生活軌跡的交集上也能推測出二人的關系較為親近。
雖然我們可以從史料中找到二人生活上的交集,但是受限于材料不足,尤其是缺少關于華林的生平記載,筆者也難以推測出二人這份友情的程度如何以及二人性情如何。在這里列出幾件趣事,以管窺二人的這份友情。
徐悲鴻雖然小華林六歲,但他似乎總是愛捉弄、調侃華林。1924年,華林因與崔肇華女士的“情波記”事件在京滬文人圈引發了不小的轟動。1912年,華林在北京《國風日報》和天津《新春秋》工作時與崔肇華女士因文相識,后發展成戀愛關系。1913年華林寫文章辱罵袁世凱的黨羽警察廳廳長楊以德而得罪袁世凱被迫赴法,1916年回國與崔肇華短暫相聚后,1918年華林只身去馬尼拉擔任《公理報》主編。1919年5月,崔肇華在未通知華林的情況下與前袁世凱政府海軍上將鄭汝成之子鄭大同結婚,并在此期間讓友人幫助其與華林保持通信,并給華林寫下血書一封。同年,華林回國后知道此事,憤怒之余萬念俱灰,遂第二次赴法。在法期間,徐悲鴻竟然告訴華林崔氏已經自殺,華林信以為真,悲痛欲絕。華林在《情波記》中寫道:“余聞崔氏嫁后,亦自悔,向人則哭,云,三年后將從華林。嗚呼,是何言歟。后三年,崔氏果偕夫來法,則又不與余見。后有友徐悲鴻來信云,余已當崔氏夫,宣布崔氏罪狀,崔氏自殺。余聞信大驚,急電駐德使館,問訊,無答復。后得各方證明,始知徐某造謠,一場惡劇,幾致我于死。”[8]雖然被捉弄至此,華林在1930年結束第三次赴法之行回國后,二人在滬、寧重逢,仍然在一起交往,可見二人感情并未生隙。1940年3月下旬,徐悲鴻為了完成《愚公移山》和為畫喜馬拉雅山做準備,來到印度東部城市大吉嶺。4月,徐悲鴻到噶倫堡(Kalimpong)參加慶祝泰戈爾八十大壽的活動,游覽錫金首都,并前往商達甫(Sandukphu)觀珠穆朗瑪峰。也就是在面對著名的珠穆朗瑪峰時,徐悲鴻竟然不忘調侃華林:“他稱該峰為老大,并謂該峰嘸啥希奇,只不過是華林吃燒餅的側像而已。”[7]225這么看來,二人關系是十分不錯的,而且徐悲鴻顯然常常惦記著這位朋友。
另外,二人在秉性、脾氣上似乎也有相似之處。徐悲鴻與劉海粟的恩怨并不是什么秘密,有趣的是華林對劉海粟也不是很友好。1930年在上海舉行了一場歡迎劉海粟的大會,華林受邀參加。但是,主席宣布大會開始后,華林起身發言稱自己受人之邀來此倍感榮幸,但是邀請之人說是茶話會,結果是歡迎會和劉海粟演講會,說好下午六點開始,結果現在七點才開始,自己在“他處有約。不得不早退。請主席原諒”[9]。說完便走,全場嘩然,劉海粟更是十分難堪。
遺憾的是,筆者所搜集到的史料尚不足以準確地評價二人之間的友情,只能簡述若此。
1946年,華林和徐悲鴻先后離開了重慶。2月11日,華林乘飛機從重慶回到上海。5月29日,徐悲鴻乘船離開重慶,于7月31日抵達北京,抵京后任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先后改名國立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直到1953年去世。華林在上海則逐漸淡出了文化界,少有消息,筆者考證其大約在1980年去世。二人之間的這段友誼也就這樣隱匿于歷史長河之中。
附:本文中關于徐悲鴻生平部分的內容參考李松的《徐悲鴻年譜》和王震的《徐悲鴻年譜長編》,華林生平部分為筆者根據華林的文章及民國報刊上的相關文章史料撰寫,所依材料繁冗紛雜,未能一一注明,特此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