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詩篇 [組詩]

甫躍輝

新的一年

新的一年，無非是新的一天

按時到來。西風仍舊在吹拂

南方故園的道路和山巒

月光令火焰溫柔，夜色令歌聲迷亂

人群離散后是誰踽踽獨行？

我不知道方向，從去年夜色一直走到

今年月光。那一盞熄滅的燈

在何處隱藏沉睡的你？

你嘴角的笑意是一個人的藥丸

新的時間，流淌在你身上

也流淌在我身上。我們在新的時間

深入無盡的道路，無盡的山巒

思 念

我說黑色，你蒙住我的眼

我說紅色，你吻住我的嘴

不看，也不呼吸，我只活在

你的溫度里。冷的熱的，山河高低起伏

起伏如風浪。在我們遙遠又切近的

擁抱里，萬物生長又枯萎

星光和月亮，太陽和虹霓

是怎樣恒久地塑造這廣袤的大地

塑造出你我，一個人和一個人

是怎樣短暫地在大地上活著

相遇，相愛，在彼此身體里成為自己

你說黑色，我想到你的眼

你說紅色，我想到你的心

唯有愛

“唯有愛可暖世界。”你說出這句話時

我正在燈下讀一本書。書里的愛情

熊熊燃燒在紙上。一頁紙要承受多少

看不見的火焰，才能完成一生？

最脆弱的東西，如此堅韌而我們的心

本就有著火焰的形狀、溫度和顏色

紅是它自己，暖熱也是它自己

那陀螺一般忽然收束的尖端顫動著

疼痛和悸動，是一樣的運轉方式嗎？

直到靜止，一顆心才能完成它自己

在浩大的春天里，那反復盛開和凋零的

是如此脆弱而又如此堅韌啊

如你所見

如你所見，這人世間有光，有陰影

風卷動荒野草木，雨滴落屋檐

閃電燒傷一株古柏，驚雷嚇醒一個孩子

如你所見，萬物在生長，也在損毀

平坦大地上，高山危立，河流蜿蜒

河流一生流動，高山一生高聳——

所謂的一生只是我們的一生

也許某一天，河流高聳，高山流動

如你所見，恒久之物唯大地和星辰

然而星辰亦有隕落，大地亦有裂痕

然而我們的一生更短暫如草木

無限的匆匆，被風卷動又被雨滴落

無盡光芒里漂泊，塵埃和塵埃擦肩

野馬馳過一座山岡，與另一匹野馬相逢

如你所見，人世間的愛戀多么偶然

偶然里緊緊相擁，是我們短暫的一生

春 雷

只一聲，這世界從此分成兩半

一半在閃電間，一半在黑暗里

一半在雨水中，一半在燈光下

一半在身體內部，記憶抽出枝丫

旋轉著上升為火焰的形狀

一半在遠方的荒野，有毒的花

開得最美。接納一切的大地啊

一半是毀滅，一半是生命

一半是過往，一半是未來

天空俯下身子，傾聽人間消息

我也在傾聽，等風暴遠去

從萬物的喧囂里辨認出你的聲音

春夜里

今日清明。愛神花園空曠。只門衛和我

歐式洋房得有一百年了吧？旋轉樓梯

也有一百年了。踩著一百年的時光往上

長長的走道里，光陰流動，灰塵緩慢浮沉

鎖孔等到鑰匙。滿屋凌亂撲面而來

家具之間堆滿雜志，雜志里的各種

文學和理論，此時闃寂無聲——

是辯駁之后的慵懶和無聊嗎？

我在這獨屬我一人的百年闃寂里坐著

云不來，鳥兒也不來。那不如走出去

推門至陽臺，不遠處淮海路邊的高樓

燈光熠熠。而我身后燈光昏暗

黑暗從四周圍攏，風吹不破，汽車喇叭聲

也撞不破。是什么，在黑暗里喘息——

層層疊疊的綠里，是疊疊層層的黃

哦，是木香開了，千朵萬朵千萬朵

黑暗里小小的木香花，黃得語焉不詳

從三樓屋頂，越過窗臺，瀉至一樓地面

千千朵萬萬朵，新鮮的黃，沉重如斯

逝者如斯乎？金黃的瀑布，金黃的老虎

在春夜里，靜止地奔騰，沉默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