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李天琪
“這才是公平正義的結果,檢察機關守住了我們的法治信仰……”讀完帖子上的網友留言,溫可紅如釋重負靠在椅子上。網友一句“實現公眾對法治公平的信仰”的高度評價,讓她覺得當初所承受的壓力都值了!
2018年5月20日晚上十點,家住在河北省邢臺市巨鹿縣的董民剛(化名)如往常一樣,吃過晚飯,同妻子看了會兒電視后,準備回臥室休息。此時,他九歲的小兒子在客廳已經睡著。
家住本縣另一個村莊的刁某趁著夜色,翻墻進院。滿身酒氣的他,見到董民剛直接上來就是一拳,嚷著:“找死,活夠了吧!”不由分說,對董民剛一頓暴打。
刁某是誰?為何如此囂張?原來,董民剛的妻子2016年打工時認識了刁某,陷入感情糾葛。在那之后,刁某就不斷到董民剛家里騷擾恐嚇,威逼董民剛與妻子離婚。
當晚,刁某施暴后進入客廳,見里屋的門鎖住,上去就踹了一腳。看到他肆無忌憚的舉動,加上孩子還睡在客廳,董民剛趕緊來到臥室進行阻攔。刁某卻并不罷休,拿出了一個金屬物體,朝董民剛的臉上身上猛扎一氣。
事后查明,金屬物體是刁某隨身攜帶的汽車鑰匙,車鑰匙金屬部位與塑料柄結合處已經彎曲,上面滿是血跡。從至今還留在董民剛面部、耳根的疤痕,不難想象當時的場景。面對刁某的持續毆打和攻擊,董民剛最終選擇了反抗。
董民剛順手拿起一把家用剪刀。一番廝打之后,刁某倒在了董民剛家的客廳里。隨后,董民剛主動要求妻子先打了120急救電話,又打了110電話報警,自己留在原地。公安及醫護人員很快趕到了現場。公安部門的偵查及尸檢顯示,刁某死于當晚的打斗。
2018年8月4日,案件由巨鹿縣公安局偵查終結,邢臺市公安局審查后,以董民剛涉嫌故意殺人罪,向邢臺市人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溫可紅作為承辦檢察官接手此案。
剛接觸此案時,溫可紅本以為其只是一個普通的故意殺人案件。在了解具體案情后,她驚訝于被告人董民剛的忍耐力。刁某深夜翻墻入室,對他進行毆打侮辱,逼他離婚,他竟然都能忍下來。還是在想逃逃不出去的情況下,才拿起剪刀反抗,應屬于防衛行為。不過防衛行為是不是明顯超過必要限度,從現有證據來看是不明確的。
在第一次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提綱內,溫可紅寫道:“請偵查機關對董民剛的行為斟酌考慮。補充證據以后,再行移送。”提綱中,明確向公安機關提出董民剛是防衛行為。她想讓公安機關從這個角度入手,補充證據。
第二次移送,公安機關認定董民剛的行為屬于防衛過當。到底是正當防衛還是防衛過當,面對難題,她決定把該案報給檢察官聯席會。
邢臺市人民檢察院為提高辦案人員業務能力,建立每周常態化“論辯式”業務探討機制,并邀請縣級檢察院的檢察官一同學習探討。溫可紅便把董民剛的案子帶上了討論會。
會上,部分檢察官認為董民剛屬于正當防衛:“要是這樣的行為都能再忍受,是可忍孰不可忍!”但也有檢察官認為屬于防衛過當。被害人刁某身上有多處創口,“這么多創口明顯是泄憤,屬于防衛過當”。
這邊溫可紅陷入兩難,那邊邢臺市檢察院檢察長邢偉收到一封特殊的群眾來信。970多名村民一一簽名為董民剛求情,證明董民剛為人忠厚老實、和睦鄉鄰、孝敬父母,但家境困難。提出董民剛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請求對他從輕處理。聯名信邢偉以前見過不少,但是像這種近千人的聯名信,卻是第一次遇到。

>>河北省邢臺市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副主任溫可紅 作者供圖
邢偉意識到,這起案件要是處理不好,將會產生極大負面影響。于是在了解案件進度后,責成主管檢察長和公訴處處長、辦案人員立即到巨鹿縣調查案件情況。在他們返回來上交的匯報材料上,邢偉作了專門批示:“案發時現場情形要考慮,案發前長期以來雙方交往情況也要考慮。”
溫可紅告訴記者:“早在那個時候,邢偉檢察長就叮囑我們辦案檢察官不要光靠公安機關開展補充偵查工作,我們要自行補充。通過檢察官親歷性的補充偵查,會對案件有更深入的了解和思考。現在回頭看,這種先見之明,不得不佩服!”
于是,溫可紅和同事去董民剛和死者刁某所在村調取新的證人證言,走訪村民,到案發地復勘現場,復核相關證據。
對于董民剛,村民無一例外對其為人品行表示認可。但一談到被害人刁某,可能是懷著“死者為大”的態度,大多以“不熟悉”“不了解”為由,避而不談。
溫可紅一次去巨鹿縣看守所提審董民剛,趕上午休,一位民警便與她閑聊。對方問她:“我們都覺得董民剛很冤枉,這個案子你們會怎么處理啊?”溫可紅答:“我們這不就是來了解情況的嗎!”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慢慢就聊開了。對方告訴她,刁某在村里的口碑一直不好,屬于那種打爹罵娘的惡人。“他死了,他爹連吭都沒吭一聲。也就他娘,還念叨幾句……”“你知道別人都怎么勸他媽的嗎?‘他死了,你也就省心了’……”
為了獲得更扎實的證據,檢察官們又去案發地復勘現場。就刁某是如何翻墻進院的、門是如何被踹開的、被害人被告人平日關系怎樣等問題詢問了董民剛的孩子及其鄰居。
他們均證明刁某經常出現在董民剛家附近,有人甚至能記得刁某所駕駛機動車的車牌號,也表示刁某經常在董民剛家過夜。從董民剛十四歲的大兒子那里,檢察官們了解到,董民剛曾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惹他(刁某)。他要是來了對他客氣些,我們惹不起他……”
現場調查讓溫可紅心里大致有了粗淺的判斷,但是案件定性是否屬于正當防衛,至此證據還是不太充分。檢察官們建議由法醫來鑒定死者身上的創口是如何形成的。
當時有檢察官反對正當防衛的理由是,這么多的傷口,加上董民剛長期以來遭受被害人的欺負,案發時肯定在泄憤。
“傷口如果是雙方對打過程中形成,那就可以判斷是防衛行為。如果被害人倒地以后,被告人還一直捅刺,那就是泄憤行為,可能就屬于防衛過當。雙方打斗過程,剪刀刺進被害人身體的方向肯定不是一個方向。如果是被害人倒地后還在泄憤,那么刀口基本是一個方向。”檢察官們通過死者的傷口這樣分析。
后經法醫鑒定,死者的傷口并非在靜止狀態下形成,而是在兩人運動過程中打斗形成的運動過程捅刺造成的傷口方向有直的也有斜的。這一證據對于判定董民剛正當防衛非常有利。但即便如此,要做出正當防衛的認定,對于檢察機關來說,還需要極大的勇氣。
辦案期間,為了了解多方意見,邢臺檢察院的檢察官們特意前往巨鹿縣同公安、法院人員展開座談。公安人員普遍認為認定為防衛過當比較合適,一是被害人身上傷口比較多,二是被害人案發時所拿行兇工具僅僅是一枚車鑰匙,不具備傳統兇器的危險性。法院人員則支持正當防衛,不過他們也表示,如果檢察機關自主認定董民剛是正當防衛的話,的確需要極大的勇氣。

>>河北省邢臺市人民檢察院檢察長邢偉 作者供圖
若想正當防衛決定站得住腳,需要把證明工作做扎實。不法侵害系正當防衛成立的前提,而案件起因系重要考量因素,尤其本案的前因事實對于準確認定案發當晚的董民剛主觀心態具有重要意義。于是,溫可紅打算從董民剛案發時主觀心態入手,證明他的反抗不是在泄憤,而是不得已在自保。
對刁某的社會調查表明其具有前科,平時惹事生非,村民視其為村霸。在走訪中,溫可紅了解到,董民剛平日里就對刁某有恐懼心理。曾經一日,刁某讓董民剛和兒子到里屋睡,自己和董民剛妻子睡客廳。這種事放在其他人身上,有幾個人能忍?溫可紅問董民剛為什么這么懼怕刁某,他回答,刁某素日里在鄉里鄉外聲稱混社會,他怕被報復。
“案發當晚,刁某言語上一直重復要整死董民剛。以往刁某來家里鬧事,董民剛夫婦未曾有一次報過警。但是在當晚,董民剛的妻子第一次報警舉報有人在家鬧事,足以體現當時形勢的緊張程度。”溫可紅說。
“雖然刁某拿車鑰匙對董民剛實施侵害,依公安機關的看法,車鑰匙不具備嚴重的危險性,但我們要從事件的整體發生來判斷。從本案的前因及董民剛的表現來看,董民剛是非常害怕刁某的。刁某在案發當晚多次有‘今晚就是要整死你’的語言威脅,董民剛并不知道對方拿的什么工具實施暴力,他的鼻部、耳朵被戳扎,滿臉是血,這些行為使得董民剛認為對方使用的是致命工具,內心確信刁某當晚就是要‘整死’他,他的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脅。另外,董民剛受到刁某的現實侵害是一個持續的過程,董面對刁某不法侵宅、初期的暴力侵害,一直在忍讓、勸說,但是刁某的侵害卻在持續加劇,董民剛想向外跑卻被刁某拽住繼續被毆打的情況下才順手拿起茶幾上的剪刀反抗。刁某的不法侵害行為對董民剛心理造成的恐懼、緊張,使得一般人在當時的情況下都會作出董民剛的反應,董民剛持剪刀反擊的行為屬于情急下的正常反應。不能以事后的視角苛求防衛人在案發當時的情況下為制止不法侵害而理性判斷每一個反擊行為。”

>>視覺中國供圖
溫可紅認為,自行補充偵查,把前因事實弄清楚,對準確認定案發當晚主觀心態還是有意義的。而這些內容,對于行為的認定具有重要價值。
2019年端午節后,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推薦下,董民剛案走進了媒體的視線。42家省級以上媒體集中宣傳報道,全網點擊總量超1000萬次,點贊量超百萬,認為該案的辦理體現了檢察機關和檢察官勇于擔當的精神。
溫可紅現在坦言,這在辦案之前是她不敢想象的。準確地說,不知道在作出司法決定后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那時非但沒有想獲好評,就怕辦出差錯。
打從一開始認為董民剛正當防衛的溫可紅,在公安機關第二次補充偵查、檢察機關自行補充偵查后,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不過,與之相反的聲音也隨之不斷。
“這種發生命案以一般防衛作出正當防衛認定,在當時的國內還沒有先例。當時可供參考的案例只有于歡故意傷害案,而于歡案以防衛過當判了于歡有期徒刑五年。同時,在董民剛案件辦理過程中,昆山反殺案出現了。不過,此案依據特殊防衛規定,當時在檢察機關的指導下公安機關就作出了撤案決定。所以這樣來看,兩案與董民剛案情況又不同,不能直接拿來參考。”溫可紅說。
發生了命案還要作出正當防衛無罪認定,這在當時的河北省還從未有過(董民剛案作出正當防衛決定比淶源反殺案要早)。受“死者為大”“人命大過天”等傳統思想作祟,只要案件死了人,檢察機關往往承擔很大壓力。這壓力源于案件,也源于被害人家屬一方當事人。
有老檢察官說他十年前在縣里辦的一起正當防衛案件,直到現在被害人家屬還會糾纏他,上訪告狀。也有人提出建議:“我們把案子起訴到法院吧,更穩妥些!他們判緩刑,我們都沒意見。哪怕要認定正當防衛,壓力也不在我們。”
這些道理溫可紅不是不懂,她當然也忐忑不安。從故意殺人到正當防衛無罪認定,跨度如此巨大。判斷對不對,上級會不會認可,被害人家屬會不會信服,決定要是做錯了,身為員額檢察官的她肯定要負責,這些問題那段時間緊緊纏繞著她。
尤其970余名村民的聯名求情又讓溫可紅感受到最樸實最純真的情感,這份真情她更不忍愧對。“在人民群眾樸素的道德觀念中,刁某的行為是不能容忍的。每一起司法個案的辦理結果,直接影響到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理解,對法治的期待。什么樣的行為是法律鼓勵的,什么樣的行為又是法律所禁止的,這個案子的處理結果一定會起到引領作用,必須慎之又慎。”
于是,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把案件辦好,證據搞扎實。不光從法理角度能站住腳,從情理、天理角度,也都要符合公平正義的要求。
2019年2月18日,宣布對董民剛不起訴決定的當天下午,溫可紅等檢察官從巨鹿縣急匆匆返回市檢察院,邢偉檢察長召集有關內設機構負責人參加會議。
要知道當時宣布不起訴決定,邢臺市檢察院面臨著巨大的信訪、輿情風險等諸多壓力。可邢偉檢察長會上說的一席話,讓作為辦案檢察官的溫可紅感動不已。
“今天我們已經宣布了不起訴決定,之后這個案件遇到什么風險,市檢察院黨組會和你們辦案人站在一起,出現什么問題我是第一責任人,你們請放心!”
有爭論有交鋒,有觀點的碰撞,在充分討論的基礎上,檢委會最終認定董民剛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尤其是溫可紅的意見和堅持得到了院領導的充分肯定,溫可紅淚目了。
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辦理董民剛案件,邢臺市檢察院摒棄傳統“維穩辦案、息事寧人”的做法。案件程序應當在檢察機關終止的,沒有簡單地將案件推向法院一訴了之。在沒有社會輿論的情況下,綜合審查本案事實及證據,認定董民剛屬正當防衛,依法不負刑事責任,充分體現了檢察機關的擔當。
邢臺市檢察院的勇敢在于跳出了傳統辦案思路的束縛,而不是人死了,不管如何,先各打五十大板,都要負一定的責任。司法機關作出正當防衛的認定,意味著被告人不需要負責任。如何讓被害人家屬接受被告人是在行使自己的權利,確實是一個難點。
如何讓疑難案件被當事人及社會公眾所接受,有效維護社會的和諧穩定,溫可紅認為充分的釋法說理極有必要。在辦理董民剛案件過程中,承辦檢察官反復向刁某家屬講明董民剛的行為是防衛行為的法理、事理、情理,使其家屬認識到刁某的行為確實違反了人倫道德,為常人無法忍受。另外,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本身已涉嫌犯罪。
同時,檢察官們為安撫被害人家屬情緒,告知他們倘若對處理結果不滿、疑惑或者有其他訴求,可以通過合法途徑去抒發,引導他們走法律申訴途徑,為他們提供情感發泄口。最后,刁某家屬情緒平穩,平和地接受了最終結果。
從檢察官角度來看,如何使正當防衛制度發揮最大價值?面對記者的提問,溫可紅給出了她的回答。
“首先,要更新司法理念,把握正當防衛制度的核心價值。”她表示,正當防衛制度的法治精神在于“法不能向不法讓步”,不是誰死傷誰就有理,各打五十大板。如果真這樣處理,實際是保護了不法侵害人的利益,而犧牲了正當防衛人的利益,這個邏輯顯然是講不通的。在防衛者和不法侵害者人權保障發生沖突之時,利益保護的天平應該傾向于防衛者。
“正當防衛不是拳擊比賽,而是抗擊侵略。”對此,溫可紅極為贊成。正當防衛制度不是不法侵害人和防衛人在適用拳擊比賽的公平競技規則,而應該適用戰爭規則。換句話說,防衛人必須要打敗不法侵害人才能保護自己或者他人的合法權益。
所以,她認為要樹立“防衛者優先保護”的理念,如此才能在具體辦案過程中用于指導實踐,否則就是在和稀泥。司法理念的轉變不只是對檢察官,也適用于所有司法辦案人員。
“其次,正當防衛的具體認定不是機械的法律適用。應當堅持法理情統一,維護公平正義。”
辦案人員需要準確把握社會公眾的公平正義觀念,在個案中作出合乎法理、事理、情理的恰當裁斷。董民剛案如果不能正確處理,將會使社會民眾在面對不法侵害時無所適從。對正當防衛的判斷,發揮著重要的價值導向和社會指引作用,會涉及法秩序的維護、正義與不正義之間的衡量。
董民剛案獲一致好評的最大原因在于,司法機關的處理結果與普羅大眾最樸素的道德觀、價值觀相吻合。公眾樸素觀念中,家是最安全的地方,是自己的地盤。他人不但進到自家里來,還使用暴力欺負我,已觸及普通人對安全的最根本需求,反抗是理所應當的。
邢臺市人民檢察院作出的不起訴決定,實現了人民群眾可接受的公平正義,滿足了人民群眾對社會公平正義的司法期待。與此同時,在個案中實現公平與正義,也能夠在社會上起到宣揚公正價值與理念的作用。保證人民群眾對司法正義的獲得感,保證整個社會對司法正義的認可度。
這樣有擔當的辦案機關,值得掌聲不斷。您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