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來很悲：法不能向不平退讓

本社記者 李天琪

提到“刑法”“刑事責任”“看守所”“監(jiān)獄”這些詞，相信很多人可能會覺得，它們離自己太遙遠。它們會出現在新聞報道中，播放在電視循環(huán)中，談論在人們茶余飯后的閑聊中，就是不會發(fā)生在自己的生活中。

難道不是嗎？

或許老實本分的脾氣秉性、遵紀守法的思想觀念，讓大家不會冒出邪惡念頭，做出傷害他人人身財產安全的惡事。不過，在他人冒犯在先，甚至嚴重到威脅我們或他人生命安全的時候，你會選擇怎么做呢？

是奮起反抗，還是選擇隱忍？

它，會如何發(fā)生？

面對深夜鄰居高聲求救的凄慘呼喊，你會選擇視而不見，還是伸出援手、上前查看？東北小伙兒趙宇曾一度后悔他當晚的選擇……

2018年12月26日晚上，福州市晉安區(qū)某農貿市場旁邊的一幢自建民房內，22歲的趙宇正與妻子討論他們過了預產期還不出來的孩子。突然，樓下傳來女人凄慘的呼救聲。

趙宇不顧妻子阻攔，下樓查看。他看到一個男人左手掐著女人的脖子，右手握拳毆打。女人臉色青紫，幾乎說不出話。

根據后期案情通報，施暴男子李華與女人鄒某兩人當晚酒后一同乘車到達鄒某居處。在鄒某居處兩人發(fā)生爭吵，李華被鄒某關在門外。李華便酒后滋事用力踢踹鄒某居處防盜門，強行進入房間與鄒某發(fā)生肢體沖突。

巨大的聲響引來了附近鄰居的圍觀，不過只有住在樓上的趙宇進屋上前制止。其時，李華把鄒某摁在墻上并毆打其頭部。趙宇從背后拉拽李華，致李華倒地。李華起身后欲毆打趙宇，威脅要叫人“弄死你們”。趙宇隨即將李華推倒在地，朝李華腹部踩一腳，又拿起凳子欲砸李華，被鄒某勸阻住，后趙宇離開現場。經法醫(yī)鑒定，李華腹部橫結腸破裂，傷情屬重傷二級；鄒某面部軟組織挫傷，屬輕微傷。

福州市公安局晉安分局于2018年12月27日立案偵查。12月29日，福州市公安局晉安分局以涉嫌故意傷害罪對趙宇刑事拘留。

此案一出，輿論嘩然，“見義勇反被拘，強奸未遂打麻將”的調侃似乎諷刺著這種“惡的示范”。“如果你是趙宇，你要怎么做？”“以后還能不能管‘閑事’？”“還敢見義勇為嗎？坐牢賠錢的那種。”

我們來看另一個現實的場景：困擾河北淶源王新元一家許久的現實噩夢……

王新元和妻子趙印芝、女兒曉菲一家三口家住淶源縣鄧家莊，是當地的貧困戶。為了維持生計，趙印芝前往北京打工。2018年2月，正在上大二的曉菲趁著寒假去北京看望母親，認識了同在該餐廳打工的服務員王雷（化名）。見到曉菲后，王雷展開求愛攻勢。

在經過求愛不成、反復騷擾仍無效果后，惱羞成怒的王雷甚至將曉菲帶至偏僻停車場，對其實施猥褻。事后，曉菲母女曾以“強奸未遂”為由向北京公安局朝陽分局平房派出所報案，派出所受理并開具了“被猥褻”的回執(zhí)。

受到驚嚇的曉菲被母親帶回了老家，曉菲以為回到自己的安全區(qū)，噩夢就會結束。但這次，她錯了……

2018年5月1日，打聽到曉菲家住址的王雷瘋狂追去，想要和曉菲見面。曉菲家人不同意，將王雷帶至當地派出所，民警對雙方進行了調解。

哪知剛過了半個月，不守信用的王雷又跑到學校尋曉菲。不堪其擾的曉菲和家人只得一大早跑到當地派出所報案，母親趙印芝對警察說：“怕（女兒）被搶了去了。”

接待的民警表示：“搶什么搶，不存在有搶的問題。這個到時候你給110打電話。”“侵害尚未發(fā)生，來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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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份，王雷的騷擾一直在上演。月底，學校得知情況后，甚至制定了《學生安全突發(fā)事件應急處置方案》，組織宿舍、班級同學陪同曉菲，確保其在校內活動的時候均有同學結伴而行。

王雷消失一段時間后，于7月11日晚11點再次出現。當晚，天降小雨。伴隨著淅瀝的雨聲，曉菲一家漸漸入眠。

“汪汪……”前些日子從親戚家借的兩條護院狗的狂吠聲，撕破了夜的寧靜。

還沒來得及穿衣服的王新元拉開窗簾，眼看王雷翻墻而進。“快！快打110報警！”王新元一邊往外沖一邊喊著。他不能不緊張，王雷消失的那一段時間，曾給他打電話恐嚇，說下次來的時候就是曉菲全家的死期。

警方接警記錄顯示，報警時間為晚上11點06分。然而……警方趕到時，王雷已經斷氣。

根據曉菲接受媒體采訪時的表述，事發(fā)時，她看到王雷手持甩棍、水果刀向父親沖去。而王新元手持鐵鍬和長棍迎了上去，母親趙印芝也緊跟著沖了出去。眼看父母不敵身高一米八幾的王雷，曉菲抽出事先放于枕頭下的菜刀，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塊石頭也沖了出去。

在一家三口與王雷撕打過程中，王雷撿起曉菲掉落的刀，砍中曉菲的腹部，并手掐她的脖子。見曉菲受傷，王新元夫婦一邊攻擊王雷，一邊護著女兒回屋。待曉菲再出來，王雷已倒在血泊之中。

對王新元一家三口來說，那一晚，王雷的騷擾噩夢終結。但是，新的坎兒接踵而來……曉菲一家三口因涉嫌故意殺人罪，王新元、趙印芝被批準逮捕，羈押于看守所；曉菲被取保候審。

如果你這時說，曉菲的遭遇確實很讓人同情，但還屬于小概率事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可能到不了最后那步。那我們再換一個生活中常見的場景……

2018年8月27日，劉海龍乘坐的寶馬車在路口違章右轉，與正常停在非機動車道等紅綠燈的于海明發(fā)生輕微交通事故。劉海龍從車上下來后，毆打并拿出大刀砍擊于海明。劉海龍的大刀掉地上后，于海明拾起大刀反過來把劉海龍砍傷致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基本是普識觀念。但生活中的小摩擦、小沖突實屬在所難免，如果真碰上硬茬兒，如何自保，你有想過嗎？

它，被如何認定？

“福州趙宇案”“淶源反殺案”“昆山反殺案”均是發(fā)生在2018年的正當防衛(wèi)經典案例，時至今日依舊會在刑法學課程上被提及。

雖然從結果來看，趙宇、王新元夫婦、于海明均被司法機關認定屬于正當防衛(wèi)，不負刑事責任。但這一過程，對他們來說，感受不一。

2018年8月27日當晚，昆山公安機關以“于海明故意傷害案”立案偵查。8月31日，公安機關查明了本案的全部事實。9月1日，昆山市公安局根據偵查查明的事實，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十條第三款的規(guī)定，認定于海明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wèi)，不負刑事責任，決定依法撤銷于海明故意傷害案。其間，公安機關依據相關規(guī)定，聽取了檢察機關的意見，昆山市人民檢察院同意公安機關的撤銷案件決定。

自此，轟動一時的“昆山反殺案”落幕。依據公安機關認定，于海明奪刀后，7秒內捅刺、砍中劉海龍5刀。因為是一個連續(xù)的防衛(wèi)行為，對劉海龍造成的致命一刀符合防衛(wèi)時機，被認為是特殊防衛(wèi)，所以于海明不承擔刑事責任。

針對趙宇行為，福州市公安局晉安分局以涉嫌故意傷害罪向晉安區(qū)人民檢察院提請批準逮捕。在晉安區(qū)人民檢察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作出不批準逮捕決定后，公安機關以趙宇涉嫌過失致人重傷罪向晉安區(qū)人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晉安區(qū)人民檢察院又以防衛(wèi)過當對趙宇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引起社會輿論高度關注。

而這段時間，趙宇的心態(tài)猶如坐過山車一般。被羈押在看守所的14天：第1天，他篤信“我沒有做錯”，蒙著被子醒了一宿；第2天，他靠在墻上，一遍遍撞頭，想的都是老婆孩子；第7天，他開始坐不住了，害怕被判刑；第12天，還不能出去，有點要瘋。

提審時，趙宇以為終于能出去了，結果又關了回來。他問警察什么時候能出去。對方回答：“這個事沒清楚，不能斷定你有沒有罪，不敢放你出去。”

好在最終，在最高人民檢察院指導下，福建省人民檢察院指令福州市人民檢察院對該案進行了審查。福州市人民檢察院經審查認為，原不起訴決定存在適用法律錯誤，遂指令晉安區(qū)人民檢察院撤銷原不起訴決定，于2019年3月1日以正當防衛(wèi)對趙宇作出無罪的不起訴決定。

而對于王新元夫婦，相比于趙宇的“一腳”，他們案發(fā)當晚的行為與被害人死亡結果的關系更為復雜。

警方的調查結果顯示，王雷使用甩棍、水果刀致曉菲腹部、趙印芝手部、王新元胸腹部、腿部及雙臂受傷。曉菲使用家中菜刀的背部擊打王雷背部，王新元使用木棍、鐵鍬擊打王雷，并使用菜刀劈砍王雷頭頸部。王雷倒地后，趙印芝使用菜刀劈砍其頭頸部，致其頸部受傷嚴重死亡。經鑒定，王雷符合顱腦損傷后合并失血性休克死亡。

毫無疑問，王雷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本身就已經構成了犯罪，但公安機關將焦點對準趙印芝曾經有一個用菜刀連續(xù)劈砍王雷頸部的行為。換句話說，如果正當防衛(wèi)針對的應當是“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那么王雷倒地后能不能說明不法侵害已經停止？對此，辦案的公檢兩方持不同意見。

在王新元、趙印芝被羈押期間，淶源縣檢察院曾向淶源縣公安局發(fā)出一份變更強制措施的建議書。檢察院經審理認為，不需要繼續(xù)羈押犯罪嫌疑人趙印芝，理由是其行為具有正當防衛(wèi)性質，變更強制措施不至發(fā)生社會危害性和人身危險性，因此建議公安機關對犯罪嫌疑人趙印芝變更強制措施。

淶源縣公安局卻認為不宜采納這一意見。理由之一是受害人王雷倒地后趙印芝在未確認王雷是否死亡的情況下，持菜刀連續(xù)數刀砍王雷頸部，主觀上對自己傷害他人身體的行為持放任態(tài)度，具有傷害的故意，可能判處有期徒刑以上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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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意味著什么？

2019年3月3日11時，“轟隆隆……”淶源縣看守所的滑道門緩緩打開，一時間不適應正午陽光的王新元瞇著眼從里面走出來。就在一小時前，他激動的心情還久久難以平復。

當天一大早，管教民警告訴王新元，檢察院決定不起訴他了，他可以回家了。王新元愣了愣神后，連忙追問：“是法定不起訴，是存疑不起訴，還是酌定不起訴？”

民警回答：“法定不起訴。”

王新元咧著嘴笑了：“那說明我無罪了……”

法定、存疑、酌定，這三個專業(yè)術語是王新元從辯護律師殷清利那兒學來的。如果不是這場特殊經歷，他想他可能這輩子都用不到這個知識。

當天上午，聽著兩名檢察官向其宣讀不起訴決定書，站得筆直的王新元有些恍惚。在不起訴決定書和送達回證上簽字后，接收到不起訴決定書的他，回想從去年7月11日至今的點點滴滴，終于控制不住，掩面而泣。

2019年3月18日，福州市公安局晉安分局向趙宇頒發(fā)“見義勇為確認證書”。從民警手中接過證書，趙宇連說了好幾個“謝謝”。趙宇希望法律能還自己一個徹底的清白，“不希望因為我有污點影響孩子今后的生活”。

他眼神緊緊鎖定證書，一字一字認真地看。面對前來采訪的記者，他表示只想照顧好老婆孩子，未作其他的打算。“這事已經塵埃落定，就這樣了吧！”話語中雖有如釋重負之感，但更多的還是無奈。

最高檢第一時間作出“以防衛(wèi)過當對趙宇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存在適用法律錯誤”的回應，讓趙宇在獲得法律意義上的自由之后，終于也重獲心理上的自由。是的！他無罪了，真正意義上的無罪。帶上這一結果，趙宇帶著媳婦孩子離開了福州。這是傷心之地，也怕被報復。

面對不法侵害，如何保護自己、家人甚至是陌生人？“昆山反殺案”“淶源反殺案”“福州趙宇案”給我們帶來了啟示，而司法機關最終的認定結果，更強化了我們的信念——“法不能向不法讓步！”這一信念在2019年3月12日張軍檢察長作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時更為彰顯。

在實現個案當事人公平正義的同時，一個案例勝過一沓文件，讓我們對法治中國、平安中國更加充滿信心。公正司法就是要做到讓正義“不委曲也可以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