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產之爭：打響婚姻最后保衛戰

本社記者 李天琪

>>都說“談錢傷感情”，可到了婚姻最后的遮羞布都要被撕開的時刻，受不受傷害都無所謂了。 資料圖

夫妻緣分已盡，離婚就成了最后的解脫。除了孩子，財產分割成為雙方最為關心的問題。都說“談錢傷感情”，可到了婚姻最后的遮羞布都要被撕開的時刻，受不受傷害都無所謂了。

不，應該說，此時不“補刀”更待何時？畢竟，不管以后是朋友還是老死不相往來，財產才是最實在的。這也是離婚訴訟中，為何經常上演爭奪財產大戰的原因之一。

閃耀“人文關懷”的民法典如何關照婚姻家庭生活中的無過錯方？我們拭目以待。

債務拉鋸戰

婚姻的締結，同甘共苦、榮辱與共都屬正常。但當因為種種原因夫妻感情破裂了，兩人沒辦法實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約定，夫妻之間至少應當共享婚姻期間所取得的一切，而絕不僅僅是債務。

夫妻共同債務問題，在婚姻家庭糾紛中，往往是繞不開也是爭議較大的問題之一。曾經，因為共同債務認定標準不明確等問題，很多人因婚姻關系出現了“被負債”的情況。2018年之前，關于夫妻之間“被負債”的問題屢屢成為輿論的熱點。還記得“反24條聯盟”嗎？本社也不止一次關注報道她們的故事。

我國從1950年到2001年的婚姻法都沒有對何為共同債務作過明確規定，僅就離婚如何清償夫妻共同債務作了一些規定。記者當年采訪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中國婚姻家庭研究會副會長夏吟蘭時得到的答案是“這個標準很難劃分”。

因為標準的難劃分，2018年以前司法實踐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問題上，經歷了兩個“尷尬”的階段。

以《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24條（以下簡稱為“24條”）的出臺為分水嶺，之前的司法審判政策為：夫妻單方對外舉債無力償還的，基于合同的相對性原則，債權人原則上不能起訴非舉債配偶，法院原則上不判決也不執行非舉債配偶名下的財產。

24條出臺之后，法律從對非舉債配偶較為有利的狀態轉變為對債權人權益的傾斜。實踐中原則上未舉債配偶需和舉債配偶一起對外承擔無限連帶清償責任，即使離婚也無法解脫。

從立法角度出發，24條為應對“夫妻通過假離婚進行惡意逃債”問題、維護市場交易安全的本意并沒有錯，錯在一些法官的機械執行。但必須承認，造成了一些身處弱勢的未舉債配偶最低生存需求遭受威脅，這也是事實。

夫妻債務糾紛案件層出不窮，并且不斷翻新花樣。債權人、債務人、未舉債配偶，三者之間的關系剪不斷、理還亂。

法律的變化順應著時代的發展，如何平衡債權人、舉債人、未舉債配偶三者之間的權益，細化、完善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標準，急需立法、司法解釋的進一步說明。

終于在2018年1月17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夫妻債務糾紛解釋”），明確夫妻債務認定標準。此時，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問題，進入相對科學劃分階段。鑒于此解釋在司法實踐中卓有成效，民法典吸收其相關規定，在第一千零六十四條增加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在法律層面作出明確規定。

不論是“夫妻債務糾紛解釋”，還是繼承其精神的民法典相關規定，我們都能感受到立法者的用心和誠意。債權人、債務人、未舉債配偶，我們的法律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前不久，一名男士找到北京市京師（重慶）律師事務所律師杜志紅，想咨詢法律問題。

此男子姓張，寧夏銀川人。張先生平時酷愛刷手機看直播，今日這矛盾也正是因直播而起。

麻煩事還要從一年前說起。張先生偶然間在直播平臺刷到一名女主播，女主播靚麗的外形、甜美的聲音一下子吸引到他。加了關注后，接連幾天張先生頻頻給女主播刷些平臺免費提供的小禮物。不過時間一長，為了能讓女主播能留意到自己，張先生開始充值打賞。

自認為平時理智謹慎的張先生，在跟這名女主播認識的大半年時間里，一共給她刷了40余萬元，甚至其中一次的打賞金額就高達13萬元。

說起來，張先生并不是什么土豪。他打賞花的錢大多來自銀行信用卡的透支，甚至還抵押自己的車借了網貸。

打賞一時爽，還款淚兩行。后來，同時面對銀行、網貸平臺的催款讓張先生捉襟見肘，不得已將實情告知了妻子。妻子知道此事后，大發雷霆，無法接受張先生瘋狂打賞陌生女人的行為，執意要離婚。

張先生走投無路后，希望女主播能退回自己一半的賞金。不過現在女主播把張先生的聯系方式拉黑，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我打賞的錢，是屬于個人財產還是夫妻共同財產？我老婆有權要求對方返還嗎？”張先生始終想把損失降到最低，如果能以老婆的名義要回錢，自然是好的。

>>北京市京師（重慶）律師事務所律師杜志紅李天琪攝

杜志紅表示，張先生透支信用卡打賞女主播的錢實際上是他向銀行的借款，根據最高人民法院2018年關于夫妻共同債務的司法解釋，該筆款項屬于張先生的個人債務，應該由其個人償還。因為張先生打賞女主播的支出超出了家庭日常生活的需要，且事后未征得其老婆的同意。因此，從嚴格意義上而言，張先生的行為屬于舉債打賞。如果其老婆與他離婚，上述40萬元屬于張先生的個人債務，應由張先生個人負責償還。

北京市律師協會婚姻與家庭法律專業委員會秘書長付鵬博向記者介紹，雙方共同意思表示，不論舉債目的為何，包括舉債時共同簽名，也包括之后的口頭或者書面形式追認，即所謂的“共債共簽”。而一方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也被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

>>北京市律師協會婚姻與家庭法律專業委員會秘書長付鵬博李天琪攝

他認為，民法典就夫妻共同債務問題確立“共簽共債”原則的說法值得商榷。“應該說，民法典夫妻共同債務的相關規定確認了‘共簽共債’，引導和鼓勵大家要有‘共債共簽’的意識。從這個角度上講，我們應予以倡導并加強普法宣傳，引導大家形成‘共債共簽’意識，指引相關行為規范化。”

權益攻堅戰

在絕大多數婚姻中，“男主外女主內”的刻板印象深刻人心，成為婚姻家庭生活的真實寫照。已婚婦女在家中身兼保姆、清潔工、廚師、育兒師、心理咨詢師等數職，對于她們甘愿擠壓自身發展時間、精力，為家庭作出巨大貢獻，法律不應該視而不見。

林先生與王女士1998年3月經人介紹相識，同年10月登記結婚。1999年年底，王女士生育一男孩兒，為了照顧家庭和小孩兒，經林先生動員，王女士辭職在家當起了家庭主婦。自此，林先生承擔起家庭的一切經濟開銷。

2002年之后，林先生因經常在外跑業務老是不著家，夫妻倆經常吵架，感情逐漸破裂。2014年5月，林先生向浙江省嘉興市秀洲區人民法院起訴離婚。對于丈夫的決絕，王女士認清現實，同意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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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女士認為自己為了照顧家庭和小孩兒放棄了工作，要求林先生給予其從1999年12月至2014年4月每年1萬元的家務補償。對此，林先生堅決不同意，認為這些年來自己已把所有收入都花在了家庭生活上，也為家庭作出了很大貢獻。

法院認為，王女士雖然盡了較多家庭義務，但林先生與王女士并未實行約定個人財產制，且林先生也以工資和獎金的收入輔助家庭共同生活。因此，王女士要求家務補償既不合法，也不合理，故不予支持。

法院如此判決，還要從我國婚姻法相關規定說起。我國在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中，根據家務勞動主要由婦女承擔的社會現實，增設了家務勞動經濟補償制度，但以書面約定夫妻雙方采取分別財產制為前提。也就是說如果夫妻雙方在沒有約定財產各自所有的情況下，付出多的一方不能要求對方予以補償。

可能對于大多數夫妻來說，不到打離婚官司那一刻，根本不會意識到約定分別財產制的重要性，自然也不會在婚姻存續期間提出約定財產各自所有。這就讓補償規定形同虛設，在司法實踐中適用率極低。

>>中國婚姻家庭研究會會長夏吟蘭 李天琪攝

離婚率近年來，我國離婚率呈遞增趨勢。我國離婚財產分割，原則上均等分割。也就是說，離婚財產分割是在平均分配原則的基礎上適當偏向于一方，而不是完全剝奪一方分割財產的權利。 視覺中國供圖

但不可否認的是，婚姻乃至家庭的和美有序需要去經營。家庭生活中夫妻選擇不同的分工方式，一方可能因為支持另一方工作不得不多“顧家”一些。對于讓步的一方，其喪失從事社會活動機會、晉升機會，創造的家務勞動價值很難具體量化。對于這些人們口中的“家庭主婦（夫）”，從公平角度出發，當他們遭遇“中年婚姻危機”，理應獲得更多的補償。

終于，在這次民法典中，我們看到了喜人的變化。夏吟蘭表示，取消離婚家務勞動經濟補償以分別財產制度為前提條件是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亮點之一。

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八條規定：夫妻一方因撫育子女、照料老年人、協助另一方工作等負擔較多義務的，離婚時有權向另一方請求補償，另一方應當給予補償。具體辦法由雙方協議；協議不成的，由人民法院判決。

一句話，此處修改體現了民法總則平等原則及公平原則的精神，反映了我國法律對于無酬家務勞動價值的進一步肯認。不過，對于這一修改極有必要作進一步宣傳。

寧繼清向記者講述了一個他們庭前不久碰到的案子。2020年4月，家住房山的張女士以夫妻感情確已破裂為由，將丈夫王先生訴至房山區法院，請求依法解除雙方婚姻關系，并就子女撫養權歸屬以及共同財產分割等事宜予以處理。

案件審理過程中，張女士表示，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為了家庭，張女士選擇犧牲自己的工作。她撫育一兒一女，照顧年邁的公婆，并承擔了家里的其他家務勞動。可是王先生卻對自己的付出視而不見，甚至多次提出離婚。

案件主審法官吳奕晗遺憾地表示，張女士只是礙于雙方同大多數家庭一樣屬于法定共同財產制，無法提供書面約定各自財產歸各自所有的相關證據，因此最終無奈沒有支持其給予一定家務勞動補償的請求。

“如果張女士當時提出了家務勞動補償的訴訟請求，最終的結果將使其得以慰藉。由于民法典刪除了關于約定分別財產制的前提條件，張女士家務勞動補償的訴訟請求將依法得以支持?！?/p>

看來，加強民法典的普法工作決不能停。

財產保衛戰

近年來，我國離婚率呈遞增趨勢。離婚原因千萬種，離婚損失誰買單？

當現代都市劇中冒出“我要讓你凈身出戶！”這樣的一句臺詞，是不是讓人覺得再熟悉不過？雖然角色們聲嘶力竭地控訴著婚內出軌、家庭暴力等導致婚姻破裂的過錯方應該凈身出戶，但實際上，司法實踐中卻很少有真正凈身出戶的案例出現。

我國離婚財產分割，原則上均等分割。也就是說，離婚財產分割是在平均分配原則的基礎上適當偏向于一方，而不是完全剝奪一方分割財產的權利。

過往婚姻法中僅規定了離婚財產分割時應當照顧子女和女方權益的原則。而翻看此次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七條相較于婚姻法第三十九條，在財產分割時增加了照顧“無過錯方權益”一項。

同樣，民法典在第一千零九十一條新增關于離婚損害賠償的兜底條款——“有其他重大過錯”，無疑是在為婚姻無過錯方助力撐腰。

接下來，我們看一個比較有先見性的案例。

2018年，小夢起訴至湖南省長沙市岳麓區人民法院，要求和丈夫小軍離婚?！拔覀兓楹箝L期分居，沒有生育小孩兒，沒有感情交流?！?/p>

小軍不同意離婚。“如果非要離婚的話，她必須支付離婚精神損失賠償80余萬元?！毙≤娊忉?，“小夢未經合法解除婚姻關系，已與他人通奸至懷孕。她的行為違背了夫妻間的忠誠義務，違背社會道德?！?/p>

岳麓區人民法院認為，小夢懷有他人小孩兒，且堅決要求離婚，可以認定雙方夫妻感情確已徹底破裂，應當準予離婚。小軍主張離婚精神損失賠償，雖然并不符合現行婚姻法第四十六條的規定，但考慮到小夢的行為對其丈夫造成一定的精神傷害，判決其賠償10萬元。

雙方不服一審判決，均提起上訴。長沙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離婚損害賠償制度最早在2001年婚姻法修正案中正式確立，確立之初贏得當時各界盛贊，認為其對維護健康文明的婚姻家庭關系、保護離婚當事人中無過錯一方的合法權益意義重大。不過很可惜，制度實施至今將近二十年，據統計，起訴到法院要求過錯方進行離婚損害賠償而能夠得到法院支持的并不多。

原因為何呢？

婚姻法第四十六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導致離婚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一）重婚的；（二）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的；（三）實施家庭暴力的；（四）虐待、遺棄家庭成員的。

就拿婚內出軌來說。傳統實踐中，夫妻一方出軌，但并未與他人同居也未構成重婚的，即不屬于婚姻法第四十六條規定的法定四種離婚損害賠償情形。即便無過錯方要求離婚損害賠償，過往中很難得到法院的全部支持。離婚損害賠償制度適用難，已成為法學界和實務界的共識。

杜志紅告訴記者：“這就將現實生活中的那些婚內出軌、酗酒、吸毒、犯罪等行為囊括進來。對于具體情形是否屬于重大過錯，再由法官去一一考量。”

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當代婚姻家庭關系出現了異于以往的新情況、新問題。過去婚姻法關于無過錯方離婚損害賠償的相關規定，已經不能適應我國新形勢下調整離婚關系新情況的需要。

民法典亮相后，很多人注意到，其第一千零九十一條在婚姻法第四十六條基礎上，新增兜底條款——“其他重大過錯”，為制裁過錯方的違法失德行為提供法律依據。

杜志紅告訴記者：“這就將現實生活中的那些婚內出軌、酗酒、吸毒、犯罪等行為囊括進來。對于具體情形是否屬于重大過錯，再由法官去一一考量?！?/p>

這里，必須點贊岳麓區人民法院的“大膽”。該院民一庭法官汪樣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當時在審理小夢的離婚案件時，其丈夫主張離婚精神損害賠償的事由，并不符合婚姻法第四十六條四種法定情形。雖然小夢與他人產生不正當關系并懷孕，但無證據證明其與他人形成了同居關系。岳麓區人民法院以公序良俗為基本考量，大膽嘗試才作出這份判決。

汪樣認為，法官應當在充分查清案件事實的前提下，認真甄別、解讀“重大過錯”。如她所說，“重大過錯”首先應該是以普通大眾的視角來看，一般人所不能容忍或接受的。其次，該過錯是導致雙方離婚的直接原因。第三，給無過錯方帶來了較大的物質損害及（或）精神損害。

既然法官、律師雙雙給無過錯方服下定心丸，那么接下來到了關鍵性問題——離婚損害賠償金額具體如何確定？

實務中，各地人民法院對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標準和賠償數額的確定等問題有不同理解，從而導致賠償金的數額不等。杜志紅介紹，在重慶法院判決的支持離婚損害賠償金額的案件中，從5000元到50000元不等。主要考慮以下因素：一要考慮賠償數額能撫慰無過錯方所受到的心靈的創傷和精神痛苦；二要考慮當地的基本生活水平；三要考慮過錯方的經濟負擔能力；四要考慮過錯方侵害的過錯程度、手段、場合、后果和影響等。

汪樣認為，一是離異家庭中未成年子女利益優先保護原則必須考慮；二是各地、各家的經濟狀況、生活狀況不一，所以不宜確定統一的標準，這就依靠法官在個案中行使自由裁量權，逐案酌定為妥。

值得肯定的是，從今日角度出發，岳麓區人民法院作出的此番判決符合我國民法典的立法理念和精神，弘揚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婚姻如同其他生活選項一樣，只是一種人生選擇，其中也蘊含著風險和機遇。如前述案例中的婚內與他人生子，又比如婚外情、嫖娼，用夫妻共同財產打賞美女主播等等，這些行為無疑都會對無過錯方配偶帶來極大的身心傷害。

我們的民法典雖然無法保障你的配偶履行當初白頭到老的承諾，但它秉持嚴格的法律機制，踐行人民至上的理念，盡最大努力防止你“被負債”，實現“被離婚”時利益最大化。

現在你會不會有想法翻開它，繼續深入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