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感謝諸杜明教授和瞿洪平教授的邀請,很榮幸能夠參加第四屆海上重癥論壇。在我心目中,重癥醫師就是救生員,去死亡威脅里救出生命。今年一月下旬,新冠肺炎疫情來襲時,你們第一時間挺身而出,不少人去了武漢和湖北各地,不少人戰斗在上海公共衛生臨床中心,你們與其他科室的同行,與武漢湖北的同行,與全國各地的同行,共同踩住了疫情的剎車。現在第二波疫情在世界上蔓延時,中國的社會生活已經趨于正常。雖然西方社會對于新冠肺炎疫情有不同的聲音,甚至有一些奇談怪論,但是有一點是一致的,就是中國的醫護人員理應得到世界的感謝。
接受你們的邀請之后,我開始去想文學與醫學的關系,首先想到是不少作家學過醫,外國的有英國詩人濟慈,寫下了著名偵探福爾摩斯的柯南·道爾,大家熟悉的契訶夫,還有前蘇聯的布爾加科夫等等,中國的當數魯迅,很慚愧,我也學過醫,當然無論是文學還是醫學我都是不能與魯迅相比較的,醫學上魯迅是海歸,我是赤腳醫生,文學上我還是赤腳醫生。
我做過五年的牙醫,有位作家朋友因此調侃我:明明是獸醫,偏偏說自己是牙醫。我記得他是在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上開玩笑說的,當時參與活動的一位德國作家,年紀比我們大,他說他小時候生活的地方,牙醫和獸醫是同一個人。我說的不是現在的口腔科醫師,我說的是過去時代的牙醫。
中國過去時代的牙醫大多是江湖中人,是在油布雨傘下給人拔牙,旁邊是修鞋的理發的打鐵的。我1978年做牙醫時已經告別油布雨傘了,是在正規的醫院里,當時叫海鹽縣武原鎮衛生院,現在叫海鹽縣口腔醫院,當時來我們醫院的大多是農民,農民不叫醫院,叫牙齒店。
文學與醫學的關系,我想兩者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疾病與健康,生與死。文學作品描寫了無數的疾病與健康,無數的生與死,醫學面對的也是這些。當然文學是虛構的,醫學是真實的。法國作家思想家羅蘭·巴特在母親去世后寫下這樣一句話:我失去的不是一個形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想這就是作家與醫師的區別,作家面對的是一個個形象,醫師面對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我是從牙齒店出來的,我的醫學知識停留在牙齒店。去年我父親三次進入重癥病房,第一次在杭州的醫院,第二次在海鹽的醫院,第三次在上海瑞金醫院,在瑞金醫院的三個多月里,讓我對重癥醫師的工作有了一些了解。
去年我從英國回來,趕回海鹽時,我們家里已經在為我父親準備后事了。我在文學作品里經常讀到“奄奄一息”,我自己的寫作里也多次用過“奄奄一息”,我父親來到瑞金醫院重癥醫學科住院時的狀態就是這樣,可是瞿洪平教授對我們說:
“還有勝算。”
我相信瞿教授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在一堆消極的因素里發現了積極的信號,雖然這個信號很微弱,但是瞿教授和他的團隊抓住了,然后通過精準的治療和護理,讓這個微弱的積極信號打敗了那一堆囂張的消極因素。
我理解這就是一個優秀的重癥醫師的敏銳和積極的態度,重癥醫師面對的病人雖然病因病情各不相同,卻都是危重的病人,不是危重的病人不會來重癥醫學科。我覺得敏銳是醫術,積極是醫德,也是人生態度。對于醫師,尤其是重癥醫師,對待病人,積極的人生態度與高超的醫術同樣重要,因為治病就是積極的行為。
優秀的作家詩人也是這樣,他們常常會在消極的題材里寫出積極的主題。我前面提到的英國十九世紀的詩人濟慈,學過醫的濟慈,寫下過一首題為《蟈蟈與蛐蛐》的詩歌,盛夏時鳥兒因為驕陽而昏暈后不再鳴叫,蟈蟈就在草地樹籬上發出它們的樂音;嚴冬時的夜晚一片死寂,爐邊就會響起蛐蛐的歌聲。在盛夏中午烈日下和嚴冬夜晚寒冷里,在這樣消極的環境里,濟慈仍然讓生命的聲音積極響起來,他把這生命的聲音比喻為詩歌,他因此寫道:“大地的詩歌從來不會死亡……大地的詩歌從來沒有停息。”
繼續說說我父親,他去年十月底從瑞金醫院出院。十多年前因為腰椎間盤突出,走路開始困難了,后來因為腦膜瘤的壓迫,走路更加困難。去年五月在杭州做了腦膜瘤手術,八十八歲的年紀,又在病床上躺了近半年時間,后面的三個多月是在瑞金醫院的病床上度過的,他從瑞金醫院出院后幾個月,心肺功能完全康復了,可以用助步器走路,最近他開始嘗試用拐杖走路。
然后白內障來了,左眼幾乎看不見,右眼的視力0.3,看不清《新聞聯播》了,他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黨員,《新聞聯播》是他生活中的重要內容。前些日子有一位外地的眼科專家在我們海鹽縣醫院門診,他去就診,那位眼科專家說他年紀太大,不要做手術,保守治療就行,他很生氣,他以前就脾氣不好,最近是經常發火。我在電話里對他說,你看不清電視就聽聽廣播吧。他說不行,還是要去做白內障手術。
剛好瞿教授打電話過來,關于這屆海上重癥論壇的事,我順便向他介紹了我父親現在的情況,說到白內障和我父親因此大發脾氣,瞿教授在電話里說,老人臟器功能恢復后,對生活質量的要求自然會提高。
這句話對于你們來說應該很普通,卻讓我感受到了一個醫師對于人的理解。我們覺得我父親已經很不錯了,此前大家已是束手無策,有一位專家醫師已經建議放棄治療,減少痛苦,結果在瑞金醫院死里逃生,不僅死里逃生,生活質量也在逐步提高,我父親應該滿足了。
瞿教授理解我父親的不滿足,我想這是對人的理解。我記得去年在瑞金醫院的時候,當時我父親肺部的炎癥控制住了,還插著三根管子,氣切套管、鼻飼管和導尿管,瞿教授對我們說,下面要做的是逐步拔掉這三根管子,要讓老人活得有質量。
人們常說文學是人學,什么是人學?簡單說就是對人的理解,在這個意義上,醫學也是人學,而且是活生生的人學。
我年輕的時候,大概十七八歲的時候,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有一句話讓我至今難忘,就是保爾·柯察金在接近死亡的傷病里挺了過來,奧斯特洛夫斯基寫下這樣一句話:青春勝利了。當時我很年輕,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
我父親在瑞金醫院重癥醫學科住院期間,我見到兩個病愈出院者,一個是老人,一個是年輕人。后來我和瞿教授說起這些,瞿教授告訴我,最年長的病愈出院者103歲。
現在我重新想到奧斯特洛夫斯基寫下的“青春勝利了”這句話的時候,“生命勝利了”跳了出來。
是你們,重癥醫師們,還有在重癥病房里吃苦耐勞兢兢業業的護士們,讓一個又一個的生命,讓過去現在將來的生命,勝利了。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