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暉脈脈水悠悠”

王瑞來

我讀古典詩詞，常常罔顧整體意境，而是根據自己的經歷、心境，對其中的某一句產生共鳴，凝成獨自的意象，斷章而取義。比如對溫庭筠的《望江南》，我可以不理會“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和“腸斷白蘋洲”的思婦情緒，僅就中間的一句“斜暉脈脈水悠悠”展開我的遐思：江水悠悠，時光悠悠，一切都悠閑而緩慢地流淌。這樣的感觸，并非無緣而發。

近日讀張劍光教授的著作《唐代經濟與社會研究》，書后作者附有一篇題為“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文章，副題為“十年江南史研究及一些體會”。這篇文章用作標題的詩句，以及我所了解的張劍光教授的學風，讓我產生了上述的感觸。

印證我上述感觸的，是這部著作自序中的幾行“夫子自道”：“每天，捧著一杯清茶，我能靜靜地翻閱著充滿油墨香味的史書，與古人一起共進退共患難，一旦有了些想法，就敲打幾下鍵盤，碼下幾行字。”

這幾句話，給我傳達的意象，正是“斜暉脈脈水悠悠”，也正是他接下來講到的“平靜而安謐、舒坦而美妙”。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歲月長河，匆匆而過。不過，后人研究歷史，則不能匆匆。歷史的回放，不能快進，而需要緩緩的慢鏡頭，有時還需要定格。尋覓歷史的真相，演繹內在的理路，需要有足夠的耐心。“板凳甘坐十年冷”，就是一種耐心。

張劍光這部著作，是他研史三十年部分成果的結集。從收錄的文章中，我看到了他把一段段歷史緩緩地回放、定格，從中有了他的新見。

《唐代經濟與社會研究》，書名本身已經清楚地昭示了內容。指射目標是唐代的經濟與社會。經濟史研究，在學界不僅不是冷門，并且曾經一度很熱。經濟活動一定是產生于社會之中，若僅僅抽象為生產資料與生產關系，豐富多彩的社會便消失了。同各個領域的歷史發展一樣，推動經濟發展的也是類如物理學所講的合力，亦即綜合因素。劍光教授的這部著作，就體現了這樣推動歷史的合力。本書分為經濟篇、政治與人物篇和文化篇。三篇之分，便可見內容涵蓋之廣。

閱讀本書，猶如置身于萬花筒中，五光十色，目不暇接。除了對唐代商人社會地位的變化與意義進行的高屋建瓴式的俯瞰，以及以浙東、浙西和河南、河東四道為核心，對唐代水利建設重心的探討，還沒有回避唐代中期以后成為重要的政治與社會問題的藩鎮割據，將歷史靜態化。以這一視角動態地考察了藩鎮割據與商業的關系。作為商業活動的角色，從本書中我們既可以看到牙人（中介）的活動，還可以看到在開放唐王朝外商活躍的身影。而作為商業的另一端消費者，本書還特別關注到唐代長安的女性消費。

本書將考察視野從唐代延伸到五代。從中唐的安史之亂開始，一直貫穿于五代，這一亂象紛呈的時期，其實正是唐宋變革的重要時期。混亂的中原與相對安定的江南同處于這一時期。劍光教授的研究，不僅在時間上由唐至五代，從地域上也延展到了江南。這一時期的江南，不僅僅有著白居易所吟詠的“春來江水綠如藍”的山清水秀，更是開始成為傳統中國的經濟重心。中唐韓愈如是說：“賦出天下，江南十居九。”權德輿如是說：“天下大計，仰于東南。”中國政經逐漸分離，走向多元化。研究唐五代的經濟，將目光投射在江南，是別具只眼的洞見。對于江南經濟的研究，本書既有具體地域的個案研究，比如對越州、潤州以及環太湖地區經濟的考察，還有對江南城市功能、江南麻布紡織的分布等視野開闊的經濟地理研究。具體地域的經濟發展與變化，正可以證實區域經濟中心的轉移。

即使是納入到政治與人物篇的內容，跟經濟也有著比較密切的關系。比如論述的唐代致仕官員的待遇以及唐代官員致仕思想的理想與成熟等。而研究的人物便有以理財而聞名的趙贊和名相姚崇。經濟既不能脫離社會，也不能脫離政治。于是本書又有了郭子儀的君臣之道與為人處世的講述，還展示了開唐宋變革之漸的玄宗朝初期政治斗爭的畫卷。關于唐朝最重要的對外關系，本書也沒有缺席，評述了唐朝赴吐蕃的外交使者。

本書中稱為文化篇的，則是廣范圍的研究，有些研究跟經濟也沒有脫離干系。比如對唐代吳地經濟、文化和社會控制的思考。而對六朝隋唐時期太湖地區教育的考察，正可以從一個側面展現江南成為經濟重心的文化因素。編纂歷史上第一部政書《通典》的杜佑，其史學思想與思想局限性也進入到著者的考察視野。而歷史跨度更大的仲雍與泰伯，也是置于江南吳文化之下的人物研究。

本書其實是張劍光教授長期研究的一部論文合集，時間跨度很廣，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紀的最初十年這二十年間。這些陸續發表過的論文所顯示的在當時看來頗有些超前的識見，無疑在不同時期產生了一定的啟示作用。較之專一的理論建構的專著，論文集式的著作有其一定的長處。像一個百寶箱，讀者既可以從中各取所需，選擇自己喜歡的文章閱讀，又可以獲得廣范圍的知識與信息的接受。

我同樣也研史三十多年了，有無資格且不說，多少可以倚老賣老。于是，開始給年輕一輩講起治學經驗來。我告訴學生，研究歷史，也要有職業敏感，而這敏感則是源于熱愛。

對歷史科學的熱愛，作者在自序中寫道：“我對歷史研究充滿著興趣，并把這當成了自己的愛好在消磨著時光。人的一生，如果能一直做著自己感興趣的事，那真的是很美滿很幸福的，而我大概也能算作是一個很幸福的人吧。”

的確，幸福更多的是一種形而上的感覺。無論物質上富有還是貧乏，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精神便是充實的。悠閑地徜徉于歷史長河之中，讓作者，讓我等，都感受到了幸福。

在內容上，《唐代經濟與社會研究》對唐代江南史的研究，正與我近年的關注相契合。我強調的宋元變革論，支點正是江南。由宋向上追溯，劍光兄的研究成果正可成為我的參考資源。

不僅如此，這部書還會給我、給讀者以方法論的啟示。附錄的文章，敘述了收錄書中文章的形成過程，等同導讀。同時，此文也可以視為是作者對自己學術歷程的回顧。

作為體會，他講到了如何研究江南。第一，他強調的就是熱愛;第二是要有實際體驗;第三是要有“通”的意識;第四是要有“寬”的眼光。

江南是作者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熱愛與體驗自不待言。讓我更感興趣的是后兩點。不拘于一個時代，不泥于一個地域，不自我設限，不畫地為牢，“通”與“寬”，實在是歷史學者皆應具備的時空感覺。

從序跋的夫子自道到論述的字里行間，處處能感受到著者的寧靜。然而，從劍光兄的博客，又時時可以感受到他那強烈的現實關懷。其實兩者綜合起來，才是這位學者的完整形象。

歷史可以成為化石，但歷史學者的心不能結冰，需要有激情，需要有人文情懷。有情懷，有激情，有立足，有超越。投入研究，又會化為冷靜縝密，去鉤玄索隱，探幽發微，把前人的足跡展示出來，啟示今人走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