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帶殼長大的年輕人

陶瓷兔子

周末跟我媽爭論了一個多小時，因為小說《戰爭與和平》里的瑪麗亞。

瑪麗亞生得丑，母親又早亡，雖然貴為公爵小姐，卻從小跟父親一起離群索居地生活在童山，幾乎沒有參加社交活動的機會。

老公爵親自教她幾何和代數，卻從沒什么耐心，幾乎每天都要發一次脾氣罵她，對女兒的信仰也總是冷嘲熱諷——她做的一切他都看不上。

當英俊的阿納托利來到童山拜訪，老公爵更是毫不留情地澆滅了瑪麗亞的一腔春夢，當著所有人的面，板著臉數落她的新發型。“您的穿著打扮完全可以自便。”老公爵一邊對兒媳說，一邊打量了瑪麗亞一眼，“可她不用丑化自己，她已經夠丑的了。”

我每次看到這一段都很難過。我也知道老公爵是擔心女兒被騙，他知道瑪麗亞長得丑，也知道阿納托利的熱情不過是為了她的地位和財產。可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講，這樣的方式還是太殘酷了。為了避免她心碎，他先敲碎了她的心。

但我媽并不這樣覺得，在她眼里，老公爵對瑪麗亞的所有打擊和貶低都是出于一種更深謀遠慮的愛。

丑女有巨財，自然會招來很多別有用心的示好。他不能夸她，怕她因此養成虛榮輕浮的性格，他也不能對她溫言細語，怕把她慣成一個軟弱愛哭的嬌小姐。對她的百般打壓無非是讓她早早認識人生的殘酷，從不抱幻想的人就不會失望，從不冒險的人就不必受傷。我媽覺得，瑪麗亞最后能過上幸福的生活，都是老公爵教育的功勞。

是啊，她最后那么幸福。比起美艷絕倫的海倫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死前還背負著巨額債務的荒唐，比起懵懂天真的娜塔莎在兩個男人之間來回搖擺，差點把自己的名譽和后半生都搭進去的波折，瑪麗亞的確很幸福。她沒遇過人渣，沒心碎過，就輕松順遂地嫁給了同樣愛她的尼古拉，并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

如果沒有老公爵的打擊式教育，瑪麗亞還會是這樣的瑪麗亞嗎？她會不會早早墜入情網，在情迷意亂中被騙被傷害被損毀？她還能不能有這樣的勇敢與堅韌，在父死兄亡之后撐起一個家？她會活得更好還是更糟糕呢？我們都不知道。

要安全還是要快樂，是大多數家庭中回避不了的二選一。

作家李雪在《有限責任家庭》中寫到梅根王妃的故事。梅根中學的時候，在電視上看到了一條洗滌劑廣告，宣揚“女人屬于廚房”。她對這樣的價值觀非常反感，爸爸也鼓勵她去做點什么表達自己的意見。于是她就給很多名人寫了信，很多人都回應了她，廣告公司也因此改了廣告詞。

而很多父母遇到這種情況時卻會數落孩子：你太幼稚了，誰會理你呢？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別沒事找事，遲早你會吃虧的。

李雪認為，這樣的回應本質上是對孩子的攻擊，讓孩子認為外部世界是充滿敵意的，別人不會善待自己。帶著這種不信任長大的孩子，會很嚴苛地要求自己必須獨立自主，恐懼向別人提出請求，不太會表達善意，也不敢接受善意。

但這樣的孩子，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孩子。

謹慎，冷靜，情緒穩定，不允許自己出丑也很少受騙，不會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不會輕易相信什么海誓山盟，不會在街頭崩潰，更不會在酒吧買醉。他們甚至感覺不到太多痛苦或悲傷，那種對世界的不信任像是一個殼，哪怕外面的天塌下來，也能護著真身安全無礙。畢竟早就已經從最親的人那里知道了啊，世界這么殘酷，人生這么苦。那些早早被灌輸的惡意與冷漠，成為體內永遠不會消失的抗體。

這樣的人生顯然更平順，因而也更容易達到世人眼中的“幸福”。哪怕那層殼在隔絕痛苦的同時，也隔絕掉了無數真實細碎的快樂。

像是瑪麗亞，像是你我，也像是無數帶著殼長大的年輕人。

（丁丁摘自“天天成長研習社”微信公眾號，蘿卜葉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