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讀書的那一天，我和世界的交手就開始了

苗Miau

1

高考前的百日誓師大會上，臺下的數千“咸魚”對著主席臺吼出要考上的大學名字，然后把心愿寫上便利貼，貼滿學校的心愿墻。我慎之又慎地寫下“考上北京的211”。命運第一次眷顧了我這個禿頭少女，我得以去往北京讀書，專業是新聞學。

像每一個剛從小城來到北京的年輕人一樣，我在丁零哐啷的綠皮火車上激動得一夜未眠。一節車廂有118個座位，加上站票，將近200人在狹小的空間里做著最私密的事，進食、排泄、睡覺、大喇叭公放電視劇……

媽媽將我的生活費先用塑料袋包好，再用衣服裹起來卷了又卷，放進我書包的中間層。摸著此生摸到過的最厚的錢，我幻想著日后要賺更多的錢，我想要一份在CBD喝咖啡的好工作，要二環一座100平米的房子。

火車里冷氣開得很足，女聲播報時我心口卻熱得發燙。“您好，隨著列車的飛馳，您即將到達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北京。”

2

2013年10月23日，下午三點半，北京朝陽百子灣。

我和大學室友相約一起去面試模特，妝容生澀，滿眼稚嫩。

老板看到我們進來，掛斷電話：“你們幾個條件都還可以，先拍照做模卡吧，有模卡才能接活動。”帶我們來的隔壁室友萌萌警惕地問老板：“什么是模卡？要交錢嗎？”

“模卡就是模特卡，算是你們的簡歷，接活動要拿給客戶看，拍照不要錢，有模卡才能接到活動。”老板眼皮也不掀地回答。

聽到不要錢，我們去棚里排隊拍模卡。

“這邊選照片，一張300，一張模卡最少選8張！”老板站在影棚角落的一個電腦前喊我們過去。

“不是說不要錢嗎？怎么說話不算話啊。”

“不要吵啦。”人群里擠進來一個懷孕的姐姐，自稱花姐，“你們也是小孩，我也懷著小孩呢，怎么會騙你們。”花姐指向玄關貼的活動照片，“看看公司墻上的照片，都是正規活動，我們會跟你們簽正式合同的。前段時間我們公司活動特別多，有的女孩一天就能接好幾場，一天賺夠一個月生活費，勤快點的還能給家里寄錢。”

“是要辦模卡的。”耳機一直塞在耳朵里的上海女生安安忽然開口，“我表姐是模特，她們接活動是要用模卡的。”說完，走過去選照片，她選了15張，刷卡劃了4500元。

再磨蹭就顯得小家子氣了，刷完卡，我把銀行卡貼在心口，心跳得厲害，一門心思奔赴美妙前程。

我們各自小心翼翼拿了合同，拷了自己的模卡帶回去。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有點忐忑，格外沉默。離學校只剩一站地的時候，不知誰起了頭：“我們不會是被騙了吧？”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大家確實收到了活動短信，但要么異地，要么要求太高，都是我們無法接的活兒。后來，連短信也沒人收到了。

我們覺得世界美好，仿佛所有的大門都為自己打開，其實遠未知世界的險惡。

3

學校布告欄里招電話銷售的兼職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撕下一條手機號。

兩天后，我坐在了學校南門一個寫字樓的工位上，王經理指著一張密密麻麻寫滿客戶信息的表格：“你的工作就是一條一條打，讓他們買我們公司的理財。想賺錢，嘴巴就要甜一點。”

我戴上耳機，用電腦撥通第一個電話，漫長的等待音后終于接通：“王先生您現在方便接聽電話嗎？”

“方”字還沒說出口，對面啪嗒掛斷了。

“請問您是楊小姐嗎？我們是專業理財……”這次我的臺詞只念到“財”。

一天下來一句整話也沒說完，王經理叫我過去，他的聲音硬硬地落在地上：“看你不容易，這次結你50元，以后不用來了。”

晚上，室友給我推薦周六促銷禮儀的兼職，我們躲過查寢的阿姨，蹲在宿舍樓道里發短信自薦，很快接到“張哥”打回來的電話，他囑咐我們穿好肉色絲襪和白色帆布鞋，提前兩個小時到。

那天我定了早上6點半的鬧鐘。清晨的學校很空曠，食堂的很多檔口燈都沒亮，煎餅8元、煮雞蛋5毛、油條兩根8毛、包子6毛、塑料袋2毛。“阿姨，2個煮雞蛋1個包子，不要塑料袋。”我把雞蛋和包子裝進飯盒放進書包。

在公交車上顛了十來分鐘，走了不少回頭路和斷頭路后，我們終于提前二十分鐘趕到超市門口，四十分鐘后，張哥姍姍來遲。

他讓我們在倉庫里換好工服套裝，指揮我們組裝貨架，又搬出2箱酸奶和1箱筆記本。

“10塊錢3瓶酸奶，不能單賣，買6瓶送1個筆記本，6點下班我過來檢查。”

經過超市門口的人陸續變多，我打開擴音器：“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我的聲音像蚊子哼哼，說完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圍的行人，并沒有人關注我們。

原來所有的偶像包袱，都只是自己在給自己加戲，成長是一個跳進社會承擔不同角色的過程，穿上工作服，就構成社會前進滾輪的一環，不再是自己。

我漸漸放開嗓子吆喝，學著從電視促銷聽來的話術，由生硬到自如。

貨架上的酸奶迅速賣空，我們輪流去庫房搬酸奶，下午剛5點，庫房里的酸奶就賣光了。

4

后來，我做過發型模特，Tony老師剪掉了我的長發，漂染成楊千一樣的紫色，在棚里拍照，入賬1500元。只是染完頭發后每天起床都要默念800遍“紫色很好看”，才有勇氣睜開眼開始一天的西西弗斯之旅。

也去過夜間的游樂場看管旋轉木馬，晚上8點開始，次日凌晨2點結束，300塊，和白天的促銷禮儀時間不沖突。

工作結束后才發現媽媽的11條來電提醒，打回去，媽媽在電話里說：“姑娘，有件事你爸不讓我跟你說，他出了點意外，現在在醫院穩定住了，你別擔心。錢省著點用，年前估計都不能給你打錢了。照顧好自己。”

圣誕節很快就到了。整座城市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和我好像有次元壁。

張哥給我打電話，有個門店臨時缺人，你做不做？盡管臨近考試周，我卻沒有拒絕。世間三件事無法掩蓋：咳嗽、愛和貧窮。我不幸是最末一種。

超市的節日氣息更甚，五顏六色的商品給人一種富足安逸的寬慰，成群結伴來超市采購的家庭居多，別人的幸福像眼睛里的灰塵，讓人想流淚。

5

大二，我開始了微信公眾號的兼職生涯。我的收入漸漸超過同宿舍女孩們的生活費，只是存款在給自己交了學費生活費后總是迅速歸零。

我不再只吃白水煮蛋、油條和包子，原來早飯喝一杯牛奶確實一天更精神，但有時喝水比喝牛奶更能有效緩解熬夜造成的虛火。人沒有資格評判某件超出購買能力的東西，只有去得起冰島的人才有資格說：與其選擇看極光，不如交換一片小時候的星空。

例行的年級會，輔導員公布上一學年的國家獎學金得主是我時，我想的是，可以松口氣了，國家獎學金有8000元。

在北京讀了幾年書，我沒去過故宮和天安門。

我們對大熱景點不感興趣，回宿舍就甩掉外套，身穿紅色秋衣、綠色秋褲四處游蕩覓食。

我們不太會化妝，但馬桶通得不錯。

我們和年長的父輩漸行漸遠，迷茫又著急。

……

看日劇《追憶潸然》，編劇筆下的東京并不是實現夢想的地方，而是讓人忘記自己沒有實現夢想的地方。人們向往東京、來到東京、怨懟東京、拋棄東京，卻又發現自己其實早已經離不開東京。

偉大的城市吸引有抱負的人。硅谷著名的創業教父保羅·格雷厄姆寫過《市井雄心》，文中說：如果你壯志在胸，就得反復試驗找到去哪里生活。于是我們離開故土，去往遠方，卻發現厭惡故土只是因為待得太久，羨慕遠方只是因為從未到達。

之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天加完班一起吃便餐，業界前輩加了實習生微信。實習生看著前輩朋友圈那些滑動的大牛的名字很惶恐：“感覺我把你朋友圈的身價都拉低了。”

前輩回過頭，意味深長：“莫欺少年窮。”

（梁衍軍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