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丹伊娃

站在二十歲的開頭,如果你告訴我:在接下來的十年,你會窮盡力量使自己不成為一個理工女,你會在巴黎的鄉下獨自生活幾年,在歐洲之星的火車上嚎啕大哭,在倫敦實習被房東騙走押金流落青年旅舍……我會覺得你瘋了。不過,生活就是一個這么優秀的導演,我用了整整十年,來補償那沒有叛逆過的青春期。
從小學到高中,我基本符合中國國情下“別人家的孩子”的特點。我的學習成績一直穩定在年級排頭兵里;鋼琴十級;包辦初中高中六年國旗下的演講和朗誦;三道杠,團支書,班長。
上大學這事兒,我也沒花家里的錢,世界排名前十五的學校給了全額獎學金加生活費。我只需要繼續在這條康莊大道上走下去,就可以擁有一個安穩平實的小康人生。和電視劇《小歡喜》里英子的媽媽不同,我媽從來沒有要求我必須多么優秀。
大部分的壓力, 是我自己給自己的。初中、高中考試,排年級大榜,出了前十名我就會嚎啕大哭。我媽會和我說:“ 你回頭看,你后面那么多人呢,人家都不活了?”更讓她省心的是,我的青春期根本沒有叛逆。
在前二十年的人生里,我基本把所有父母覺得不對的事情,自發地掐死在萌芽狀態。我努力地去做所有可以讓父母驕傲的事情,無論是學業還是自己的喜好。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的人生理想,是成為一個好女兒。我的成績沒下滑過,不打游戲不談戀愛,也沒有與父母相左的求學理想。我媽在我整個青少年時期沒有經歷過心酸與糾結。只是我沒想到在后面的人生里,這遲到的青春叛逆期,比一般人更痛、更綿長,更需要自我覺醒。
大三下學期,學校提供給我去法國交換學習的機會。這是我第一次完全脫離熟悉的生活環境和文化習慣。我驚訝地發現了一個一直被我忽略的事實:在過去的二十年,我從來沒有為了自己好好地活。那些理想,與其說是我的理想,不如說是我理解之下的父母希望我去實現的理想。我雖然離家六千公里,但是心理從來沒有斷奶。小到明天穿什么裙子,大到選專業,但凡父母表現出不同意,我都認為這也是自己的看法。
我活成了這個家庭的一部分,但是把我自己給活沒了。
從小到大,我耳邊的聲音一直是:好好學習,知識改變命運,等上了大學,一切就水到渠成了。然而,我真真切切曲解了這句話:它的意思是好好地去學習,各方面的知識會將你帶到你想要追求的彼岸。在大學,你就大概可以養成一個健全的人格,有了清晰的三觀,但是人生接下來的路依然充滿未知,人格和三觀只會盡量幫你水到渠成。
那幾個月的歐洲游歷,讓我意識到,原來我一直過著別人認為我應該過的生活。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這才要命。成為父母的好女兒,這個認同首先是來自外界。那么什么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認同?對自己靈魂的終極拷問,到底還是光臨了我。
之后回到新加坡繼續完成大學學業,我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無法安睡的夜晚:我是誰?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如果有天我爸媽離去,誰又能定義我?
二十幾歲,就這樣在對自我的質問中開始了。我選擇去法國讀研究生,想通過足夠的獨立思考,得到屬于我的答案。
如果說第一次在法國交換的幾個月,是讓我醒過來的話,第二次的法國求學經歷,則讓我開始對自我身份有了探索和定義。
兩年時光里,我遇到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人,一起完成了很多原來從不會想到的事情。我從曾經很會逼自己、很會用生活里的條條框框規范自己,慢慢變成了一個有彈性的人。我學會了松弛,學會了玩。我們學校里有一個湖,湖邊的草坪上,哪怕第二天是期末大考,依然會有三三兩兩的人,鋪開毯子偷得浮生三十分鐘閑。
我后來也學會在做出任何重大決策前,放松自己,煮一杯黑咖啡,盡人事,聽天命。我曾經的生活,是被自己想象的KPI(績效指標)拉著走的生活。那種二十四小時都存在的自律情結,是一把禁錮自己的枷鎖。這樣的挑剔壓抑了自我,推遲了叛逆,也讓我迷失在自己規定的圍城里。
在層層迷霧中,我摸索著去尋找自己想要的生活、想做的事業。我發現我不是一個如父母所設計的理工女,時常害怕如果真的由我設計精確到微秒的機器,我會先把自己嚇死。我成不了他們喜歡的溫婉的乖乖女,沒法熱愛廚房,對于打掃房間天生沒有熱情。我更喜歡走入人群,去解決商業里一個又一個棘手的問題,我想在為別人為家庭犧牲奉獻前,先去完成我來到世上想要完成的使命。
我想成為我自己。無論這個自己有多少缺點、多么普通,她對于我來說, 都值得珍惜。這本是十幾歲就該懂得的道理,可終于在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后,被二十幾歲的我懂得了。
研究生畢業,成長和尋找自我,依然滲透在我工作和感情的方方面面。
跑到倫敦實習,我是如此熱愛這個城市。但是因為要履行大學獎學金的條款,我回到了新加坡。進入商業咨詢行業后,我不停地刷新著加班紀錄,坐在辦公室的每個深夜,我都能體會到自己的膠原蛋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失著。
我沒有抱怨過,這是我主動選擇且有幸被選擇的職業,我會堅定地繼續走下去。父母無法理解為什么我要每天忙到天空起了魚肚白的顏色,為什么不去追求一個安穩的人生。我的溝通方式從低頻加回懟,變成了正常頻率加耐心解答。我沒有成為母親的二十四孝女兒,但是她為我想成為的我而自豪。這是我當初沒有想到的。
正式工作后不久,我戀愛了,沒有如父母所愿與同學交往,而是朋友的朋友。在這段異地戀里,我們火力十足地愛過,硬是一年內飛成了攜程鉆石會員。我們勇敢地見了家長,訂了婚,但在臨門一腳就要步入婚姻的時候,分開了。這個充滿遺憾的結尾就像人生的很多事情一樣,結果非我們能左右,我們用盡全力陪伴彼此走過了人生的一段路,這個過程,溫暖且美好。我依然相信愛情,也會在之后的人生路上努力嫁給愛情。
在巴黎,我見到了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好玩的一群人,他們教會了我,如何安放不該平淡的青春——那就是勇敢地做自己,往前走。在乘坐歐洲之星去巴黎的路上,我嚎啕大哭,之后,一位澳大利亞老太太溫柔地抱住了我,她告訴我:“你這么美,這么聰明,一個男人的離開算不了什么。你會有很好的事業,你會成為更棒的人。”流落青年旅舍一個星期之后,我們逼著中介火速給我們找到了一個坐車十五分鐘直達辦公室的獨門獨院小別墅。那忙到懷疑人生的幾年,讓我在日后工作火燒眉毛的時候,可以氣定神閑。在戀愛、失戀、再戀愛、再失戀的過程中,我進階成一個更溫和、更有同理心、更好的自己。
我的成年叛逆,歷經十年,告一段落。余生,接受自己的普通,并盡力做一個溫和、飽滿有彈性的普通人。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19 年第36 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