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玥

伊莉莎白·霍利(Elizabeth Hawley)曾是美國《財富》雜志的女記者,然而她的人生傳奇卻是從她辭掉這份工作,定居尼泊爾后開始。
她從來沒有參與過任何山峰的攀登,卻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建立并掌管著喜馬拉雅數據庫,數據庫覆蓋了尼泊爾和西藏邊境的所有山峰,這個數據庫詳細記錄了尼泊爾境內340多座高山的80000多次登山紀錄,是目前全世界最權威的喜馬拉雅山脈資料。
沒有攀登經歷的霍利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喜馬拉雅山脈,半個世紀以來,她被世界登山界尊稱為“登珠峰權威人士”
“喜馬拉雅登山紀錄保管人”和“長期觀察并記錄尼泊爾登山情況的女學者”。
小公寓里的歷史
從50年代開始,霍利一直獨自居住在加德滿都的一間狹小公寓里,2016年喜馬拉雅國際山地電影節總經理古歌來到霍利家中時,他看到,在霍利的工作室里,四壁的柜子里裝滿了半個世紀攀登者的檔案。
這間狹小公寓的書柜里裝下了半個世紀登山史的艱辛和光榮,無數登山者在這間公寓里來來去去。她見證了無數人因為一次登頂而成為英雄,也有很多人永遠留在了山中。還有很多不斷開創新線路卻少為人知,對登山終生保持熱忱的登山者,他們在霍利的數據庫里留下一個又一個不朽的奇跡,也包括最殘忍的死亡。
跟霍利交談過的來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超過5000人,她用半個世紀的時光匯編了他們的故事,將其整理入喜馬拉雅數據庫,并且每年都進行更新。
據古歌介紹,這些資料并沒有被她占為己有,霍利將自己每年更新的喜馬拉雅攀登者的檔案刻成光盤,在加德滿都的書店里,都能買到這樣的光盤。
九十多歲的小姐
有一個很有趣的細節,當古歌見到霍利時,他稱呼霍利女士,卻被助手提醒,要稱呼她為“小姐”。那時她已是g0多歲高齡,卻依舊不喜歡被人稱作女士,因為她終生未婚。
霍利早已白發蒼蒼,但她出現在公眾面前的大多數時候,仍帶著姣好的妝容,抹上顏色鮮亮的口紅,深邃而靈動的眼睛似乎在審視著每一個人的心思,充滿透徹的智慧,你沒有辦法在她面前隱瞞自己。
霍利認為,她此生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建立了喜馬拉雅山脈的數據庫。她跟密歇根大學計算機中心的Richard Salsbury合作,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左右建立了這個數據庫。
登山者都把進入喜馬拉雅數據庫當成一種榮譽,他們喜歡看著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登頂者中。這是最讓霍利感到欣喜的事情,登山者們非常尊重數據庫的權威性。
霍利的朋友并不多,但是她跟埃德蒙·希拉里(Edmund Hillary)和梅斯納爾(Reinhold Messner)保持了終生的友誼。
意大利登山家梅斯納爾,是全世界第一個完成14座8000米山峰的登山者。霍利曾對BBC的記者說:“我看著這個男人改變,他一開始就像個來自農村的鄉下佬,后來的幾年里,他改變了發型,穿著也變得更加酷。”
而梅斯納爾在開始做攀登珠峰的計劃時,因為得到霍利的提醒改變計劃,從中國開始進行攀登,成為第一個不帶氧氣瓶獨自攀登珠峰的人。莫里斯·以瑟曼(Maurice Isserman)說,自己在寫《墜落的巨人》之前,第一件事就是看霍利的喜馬拉雅光盤作為參考。
雖然霍利并沒有攀登過任何一座山峰,但是霍利跟這些登山者的友誼,卻幫助她理解了究竟是什么動力,讓他們從絕命海拔上活著回來。
“其實,在工作中最困難的部分,是記錄登山者的死亡,你記得他們,你在自己的登山報道里提到過他們,可是他們卻離開了你。”霍利說。
如果說霍利一開始留在尼泊爾是因為政府的不作為,那么后來卻更多的是因為自己的生命已經跟喜馬拉雅山脈緊緊相連,再也無法輕易離去。
淺藍色的古董轎車
新疆首位登頂珠峰女性麥子回憶2014年第一次跟霍利見面的情況時說:“跟霍利交流的時候,她的手一直在抖,白發蒼蒼的她似乎體力不支,但是她的談吐和思想卻非常清晰,一點都不糊涂。”
古歌談到第一次見到霍利時:“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知道我們已經到家里后,她拒絕了助手的攙扶,步履蹣跚地從自己的臥室走到辦公室,用走可能并不恰當,嚴格地說是慢慢地挪動。”
麥克唐納記錄了霍利傳奇的一生,她1923年出生在一個教養良好而且富有書香氣息的家庭,畢業于美國的密歇根大學,年輕的時候曾游歷歐洲,廣泛結交名流。在從美國的《財富》雜志辭職后,34歲的霍利開始了一次環球旅行。當到達尼泊爾的時候,她結束了這次為期兩年的環球旅行,并且跟尼泊爾政界和皇室建立了密切的關系。
不為人所知的是,霍利還編撰了尼泊爾政治動蕩年代(1988~2007)的編年史,記錄了尼泊爾從君主立憲制的確立到廢除的政治變遷中,社會和王室所遭遇的動蕩。
37歲時霍利決定在尼泊爾定居下來,著手做喜馬拉雅山脈登山情況的記錄。麥克唐納在其撰寫的霍利傳記中提到,霍利從來沒有學習過尼泊爾的語言,甚至沒有獨自去過菜市場,也沒有做過飯,她似乎并沒有生活在真實的尼泊爾,一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只跟尼泊爾王室和登山者保持聯系,也并不關心門外的正常生活。
霍利曾說:“我來了尼泊爾,但我從來沒有計劃過待在這里,但是也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當時在尼泊爾的大街小巷很少看到婦女在公共場合拋頭露面,而一個三十幾歲的外國女人獨自在加德滿都生活,引來很多尼泊爾人的好奇。
那時還是20世紀50年代中期,尼泊爾剛剛對登山者敞開大門。
一開始她在路透社找了一份撰寫登山新聞的工作,記錄了1963年第一次美國人攀登珠峰的探險。跟美國大使館的密切關系讓她可以聽登山者的無線電廣播,她總是第一個收到登頂者信息的人。后來,她報道了幾乎所有的在喜馬拉雅山脈探險隊伍的新聞。
在尼泊爾工作期間,她了解到,尼泊爾有太多的沒經過允許的偷登行為,而很多登山者登頂后也不為人所知,媒體獲得登頂數據的渠道太過于混亂,沒有人去判定登頂的真實性。
這么重要的山峰信息居然沒有人去記錄,霍利感到這是一個巨大的空白。于是從20世紀60年代起,她開始著手建立喜馬拉雅數據庫,記錄來到喜馬拉雅山脈登山者的信息。
在進門的時候,古歌就看到,一輛大眾古董甲殼蟲車正停在大門左手邊的停車位里,這輛淺藍色的古董轎車產自1963年,車型在全球存量已經不多,據她的司機說,這輛車還是尼泊爾國王送給她的。
這輛淺藍色的轎車在60年代的尼泊爾大街上簡直是風頭無兩,成為霍利獨有的標志。她就開著這輛車穿梭在各大酒店,樂此不疲地登記即將開始攀登的人。
登山家們通常都難以逃脫她的盤問式技巧,經常會為了一個準確的日期,被她追問得汗流浹背,萬分抓狂。她的助手Billi Bierling曾經聽到霍利在酒店對著一個登山者大吼:“快點,拿出你的行動,你要知道你第一個晚上曾經睡在1號營地。”
雖然她管理了全世界最權威的喜馬拉雅登山資料,但她其實沒有太多戶外經驗,甚至沒有在尼泊爾徒步過。“我不喜歡徒步”,她說,“我喜歡在柔軟的床上睡舒服的覺,坐在桌子前吃熱騰騰的美味佳肴,開著甲殼蟲車到處逛。”
“可是真正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她雖然從來沒有穿過冰爪,對喜馬拉雅山脈卻像自己的掌紋一樣熟悉。”她的助手Billi Bierling說。
一開始當她質疑某些登山者的說法時,她發現自己也陷入了爭議,很多登山者甚至認為她太過于刻薄和無禮,有人質疑她甚至都沒有在尼泊爾徒步過,怎么可能了解登山。但是大多數人都很尊敬她對登山界的貢獻,認為她在登山的事業中是一個強大而獨立的個體。
從2014年開始,年事已高的霍利不再開著這輛淺藍色的拉風轎車去調查登山者的信息。她的德國助理Billi一位極為健談的女士,正在像霍利一樣,在每個登山季來臨時,騎著單車去每個酒店調查登山者的情況。
“有時候,也許我們會錯過一個探險隊,但在多年后,我們基本上都能再次找到他們。”她的助手Billi說。
互聯網時代的手工匠人
麥子的辦公室跟霍利的公寓只隔了一條街,但她第一次見到霍利卻是2014年,她為了在尼泊爾申請中國女子珠峰(南坡)登山隊的許可,去霍利那里備案的時候。
一開始麥子會感到驚奇:“我還沒來得及去她那里備案,她的助手自己就來了。”
其實有很多登山者不愿意多這樣一份麻煩,在國家旅游部注冊之后,還要去一個民間記錄者那里去登記。但是霍利會自己主動去找到登山者進行采訪。有時候常常是登山者剛剛抵達加德滿都,霍利的電話就打過去了,而且已經掌握了他的詳細資料。
其實這跟霍利踏實的工作方式密不可分,因為她的工作是義務的,所以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尼泊爾登山管理機關會向霍利提供最全的登山者名單,而登山公司也跟霍利關系很好,會向她提供登山者資料,而且霍利手里還有全尼泊爾最詳細的夏爾巴協作的名單。
麥子回憶道:“有一次霍利的助手登門前來做調查的時候,我們正在吃飯,想要邀請他一起用餐,但是他拒絕了,他說這是他們的規定,只是義務的調查,不能尋求任何補償,也不能給任何采訪者添麻煩。”
她會跟每個登山者會面,并且仔細地詢問每個登山隊員的信息,包括“有哪些夏爾巴人、準備采用怎樣的攀登方式,會怎么策劃線路”等等。
麥子曾經問過霍利,現在互聯網這么發達,為什么不采用更加便捷的方式去采集登山者的信息?親手填寫基礎資料表,親自登門拜訪,挨個詢問,這樣的方式會不會顯得太笨拙?
霍利回答:“網絡上的信息并不一定準確,我們寧愿麻煩自己,但是一定要保證信息的準確度。”
不管過去多少年,霍利依然堅持著最原始的手工式記錄方式,去整理登山者的信息,像一個真正的匠人。
喜馬拉雅數據庫的管理者
更重要的是,霍利做的這一切全都是無償的。官方的注冊費高達1萬美元,可是在霍利的登山檔案里進行登記,卻是免費的。
雖然霍利擁有非官方的身份,但是她嚴謹的研究成果、完整而準確的記錄,讓她受到整個登山界的尊重。不止是尼泊爾登山協會、專業登山雜志等專業領域,就連尼泊爾當地的餐廳老板,也非常尊重霍利的權威地位。
在尼泊爾的登山圈一直都津津樂道于一個故事:加德滿都的餐廳老板會為每位攀登珠峰的人提供一頓免費大餐,但在飯菜上桌之前,老板會先跟霍利確定登山者的身份。
很多知名的登山家在開始攀登一座8000米海拔的山峰或者未登峰的時候,都會先去找霍利要山峰資料。“她簡直就是無所不知,是登山歷史檔案的女皇”。
“霍利掌握了真實而龐大的數據和資料,我們這一代人中沒有第二個人比她更權威,她所做的工作對全球的登山史都很重要。”麥子毫不掩飾對霍利的贊揚。
麥子目前正在籌備一個民間登山歷史博物館,當時她在考慮這樣做的必要性時,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霍利。霍利的工作是滴水穿石,每一個小小的信息匯聚起來,幾十年之后你才會了解到她非凡的價值,最關鍵的是她還是義務的工作,她把自己的一生都交付了對喜馬拉雅的記錄,她付出了巨大的犧牲。
為了收集在境外登山的中國人信息,麥子向霍利尋求幫助,霍利手里擁有最全的喜馬拉雅山脈登山者的信息。“我想要給她一筆費用去買這些數據,但是她卻不愿收取,所有的信息都是免費提供的。”
霍利的審判
在尼泊爾的人都知道,一個登山者在登頂全世界最可怕的山峰后,如果想要取得世界的認可,他必須先得到霍利的認可。
“霍利已經到了嗎?”2012年竹內洋岳(Hirotaka Takeuchi)焦急地追問霍利的助手。竹內洋岳剛剛完成14座8000米中的最后一座,成為了日本首位成功登頂所有14座8000米雪山的登山家。可是,Billi很難告訴這位已經被霍利盤問過無數次的登山家,霍利正在去見其他的探險家的路上,而且就像往常一樣,她的淺藍色甲殼蟲轎車陷入了尼泊爾瘋狂的交通堵塞中。
“很多人認為我是這個區域登山者的裁判”,霍利曾對BBC的記者說:“我并不是一個法官,更多的時候我是一個歷史學家,我所做的就是在收集準確的數據,但我所了解的知識,也許會迫使登山者告訴我真相。”
霍利在判斷登山者是否登頂的研究中,非常具有話語權,雖然她從來沒有攀登過任何一座雪山,但是她掌握的喜馬拉雅山脈的知識,讓她因此擁有極為尖銳、厲害的判斷力而享譽登山圈。
雖然尼泊爾政府會給登頂者發放證書,但是也有人撒謊騙取證書,而霍利則以非官方的身份成為了被全世界承認的登山界裁判。
她會嚴格地對每個登山者進行“面試”,詢問他們“頂峰是什么樣子,你當時站在什么地方”等等,并且看他們的視頻和照片,好像她自己曾經親自登頂過一樣。如果登山者撒謊,她就會嚴厲指出來。
在若干年之前,曾有人為誰是第一名登頂14座8000米以上山峰的女性而不斷爭論。因為當時45歲的韓國女性河恩惠在韓國的電視臺播放了一段干誠章嘉峰的登頂錄像,錄像里河恩惠站在霧狀的巖石上。
霍利告訴BBC的記者,在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季節里,其他人的登頂照片顯示他們站在雪地里,而且登頂的照片中缺少很多標志性的細節。
因此,在霍利的登山檔案里,將這次登頂標注為“有爭議的”。有爭議的還有2014年王靜登頂珠峰。當時她雇用了夏爾巴向導和直升機駕駛員飛躍冰崩損毀路段,從大本營直接飛抵海拔6400米的二號營地。霍利同樣在這次登頂的檔案中標注“有爭議”。
麥子也受到過對她是否登頂了的質疑,她曾一度想讓霍利幫她出一個真實登頂的證明。“當時我話到嘴邊就咽下去了,你在她面前很難問出這樣的問題,她的檔案里標注了我登頂的記錄,我覺得這就夠了,還有什么比出現在她的登頂名單里,更具有說服力呢?”
BBC曾經評判:“霍利的最大貢獻是令登山者保持誠實。”
淡泊名利的女皇
2008年5月,一位法國登山家為了表達對霍利的尊敬,在完成一座尼泊爾6182米的雪山首登后,將其命名為霍利峰。
可是霍利面對美國《國家地理》記者的采訪時,卻認為用她的名字命名山峰,“簡直就是一個笑話,是一種非常瘋狂的行為”,她說,“山的名字怎么可以用人名代替呢?這只是因為這些登山者并不想要為命名而做出努力而已。我很感激他們對我的尊重,但是我的確對任何榮譽和頭銜,沒有太大的興趣。”
她認為,很多山峰原本就有本地名,喜馬拉雅山脈曾被尼泊爾人視為神靈的家,我們怎么可以到神靈的家里去打擾他們呢?我們應該為山脈祈禱,而不是圍著山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