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現象：德日進進化論思想研究

宋婷婷　張英薈

[摘 要]德日進的科學研究及其哲學與神學研究都關注于“人的現象”，但不同于法國現象學先驅馬塞爾所關注的拋開社會與歷史的個體人生存經驗的現象，他以自然現象學為基礎提出進化論思想，將整個世界看作一個進化的過程，整個宇宙都包羅在一個統一的進化結構之中。他認為，科學與宗教在進化的過程中都有其重要意義，需要將科學的基本分析領域和宗教的超綜合領域聯系起來，并使前者從屬于后者，才能真正發現進化的方向。在他看來，人類思想的產生是進化過程中的一個飛躍，進化的最終方向是以基督為中心的“歐米伽點”，進化的意義在于以愛為基礎不斷實現人類的統一和發展。

[關鍵詞]德日進;進化論;科學;宗教

[中圖分類號]B565.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20）04-0132-08

理性與信仰、科學與宗教的關系問題在過去的兩千多年里始終存在著。到了近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和人類全球化的進程使這個問題更為凸顯。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是20世紀重要的古生物學家、哲學家，同時也是一名天主教徒，他以自然現象學為基礎提出其進化論思想，重新解讀了科學與宗教的關系，并對人類的進化過程做了重要闡述。

一、德日進進化論思想的背景

在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爆發給人類提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那就是要明確人類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即人類要決定自身的存在是應當延續還是就此中斷。科學技術顯然不能使人獲得完全的自由，人類必須繼續探尋生存的目的和意義。基于此，哲學的主流由理性轉向虛無，由樂觀的科學主義轉向悲觀的存在主義。人們開始質疑原有的真理和價值，并且對其超越性基礎產生懷疑。這種現實的結果就是：作為一個客體或者說是作為一個概念的超越者已經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超越者在主體的活動中被發現和體驗，他與主體的經驗密不可分。在這種情況下，基督教哲學不得不發生轉向。圣經中創世的上帝受到了科學的世界觀的駁斥，上帝作為客觀世界的開端已逐漸失去其合理性，天主教被一種形式所取代。就像德·呂白克神父對天主教的困惑：“是舉行儀式和做祈禱的宗教，是作為裝飾品和庸俗的慰藉物的宗教，沒有深刻的嚴肅精神，對人的積極活動不起實際作用，是生活需要的或者是把我們放在生活外面的宗教。”[1]125在這樣的背景下，宗教哲學家不得不重新論證上帝存在的合理性，并回應現實世界對超越性的質疑。而對上述問題的回答已經不僅僅是教義和神學的范圍，更是基于人的具體經驗方面進行了。

在20世紀，除信仰危機外，科學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信仰和哲學逐漸失去其合法性。隨著原子和牛頓力學的發現，生命仿佛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力學的特殊形式，可以用物質和能量規律來解釋。庸俗唯物主義大行其道。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也提供了一種認識論，將一切真理都建立在實驗和經驗事實的基礎之上。科學主義成為時代的主流，人的自由、心靈、價值和信仰被排除在真理之外。科學取代了中世紀以來宗教的位置，統攝人類的思想。在科學大行其道的世界中，人也變成了科學研究的對象，成為抽象的客體。馬塞爾曾經指出這種將人客體化的問題：“由于人變成了科學研究的對象而被歸入到客體的大范疇中去，人成為億萬客體中的一個;然而同時人的內部有一些東西聲稱高出那要把自己吸收入內的物質世界，而這便是科學。我們且不說人文科學，因為這些哲學家竭盡所能地要把科學非人化，要把它的根割斷，單獨地查看它在自身能有的進步。”[2]這種對待科學的態度直接的結果就是造成人的物化或異化。實證主義把科學看作是簡單的事實羅列，從科學上取消了人的意義，因為它排斥了人類生存的意義和價值的問題。然而，隨著科學的繼續發展，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的根基也開始漸漸動搖。歐幾里得幾何學的引入、愛因斯坦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提出推翻了傳統的時空觀和決定論。原有的真理被顛覆，人們意識到在科學中只能認識到相對真理，但是不能達到絕對真理的高度;而且科學研究有其界限，并不能窮盡一切真理。

宗教獨斷論和科學主義獨斷論的雙重破產使當代思想家開始反思宗教與科學的關系。特別是在天主教內部，宗教哲學家開始反思宗教思想的合理性，以期重新喚起人們對超越者的追求，解答時代所提出的人類走向問題。法國當代天主教哲學把關于超越性的思考從三個主要方向上加以推進，使這種超越性得以根植：一是根植于“存在”中，即加布里爾·馬塞爾的“基督教存在主義”或者他更愿意稱之為“基督教新蘇格拉底主義”;二是根植于歷史和社會生活中，即在歷史中揭示“圣史”的超越性，其代表是德·呂白克神父;三是根植于科學認識中，這表現在由德日進神父所努力實現的綜合里。[1]128其中，德日進神父將科學與宗教相合流的嘗試最為獨特，他從進化論的角度重新描繪整個世界的發生，以說明基督教能引導人類走向美好的未來。

德日進在世界各個地區的地質研究和史前生物研究，為人類起源的探索作出了重要貢獻，同時也向他提供了豐富的思想來源。德日進的思想主要集中在《人的現象》這本著作中，同書名一樣，他的科學研究以及哲學與神學都關注于“人的現象”，但是區別于法國現象學先驅馬塞爾所關注的拋開社會與歷史的個體人生存經驗的現象，他所關注的正是基于社會歷史中人的進化過程中所表現的現象。德日進認為，現代人正經受著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悲觀主義的困擾。而這種困擾的根本原因就是人對未來和前途的不確定，并不僅僅是個體的人的前途，而是整個人類的前途和走向。為了克服這種焦慮和悲觀的情緒，人就必須了解人類存在的意義以及發展的方向。他認為科學和宗教是密不可分的，無論是以科學排斥超越者或者是給科學與宗教劃界的嘗試都不能找到人類的前途。他所做的嘗試是將基督教信仰作為其進化論的中心，并將科學與基督教信仰合流，使科學從屬于基督教體系之中。

二、 德日進進化論思想概述

進化論是德日進整體思想的基礎。他將進化論置于所有理論和體系之上。他寫道：“何為進化？理論乎？體系乎？假設乎……不，它是一種比這一切更多得多的東西。它是一切理論、假設、體系都必須服從并與之保持一致的一個基本條件，否則它們就不可能是合情合理、合乎事實的。進化是照耀一切事實的光亮，是一切線條都必須在其中接合的曲線。這就是進化。”[3]5德日進把整個世界看做是一個進化的整體，進化是任何一種物質所共有的結構，是一種必然的規律。拉馬克、達爾文的進化論體現的是生物在進化中的外部原因即自然選擇，但是并沒有考慮到事物在進化過程中的自身因素和發展方向，也沒有考慮到人類在進化中的特殊性地位。所以德日進的進化論是區別于傳統進化論思想，他所追求的是進化論思想的本質。

作為一名生物學家，德日進把進化看作是宇宙中包括物質、生命和人類歷史在內的世界史的一種特殊情況。他以科學的方法對事物的現象進行觀察，并稱自己的進化論為“科學現象學”。作為一位科學家，德日進的進化論有著科學的嚴謹態度，而且并不僅限于科學地分析物種的進化，他的進化論帶有一種自為的方向：從無生命物質到生命的出現再到有智慧的人最后向超越性的精神不斷躍進。他展示給人們一種進化的方向，即趨向于更高的超越性的存在。其進化論的目的就在于將科學認知與基督教信仰相協調。在他的集大成之作《人的現象》一書中，他把整個宇宙看作是一種現象，并將宇宙的進化演變過程分為幾個階段：宇宙的生成、生命的生成、人類的生成、精神的創生。按照復雜性-意識規律，宇宙永恒地進行著不可逆的進化活動。

德日進首先認為宇宙由一種宇宙物質構成，這種物質呈現為一種顆粒狀的、本質上相互關聯并且極為活躍的狀態。這種物質由三種性質構成：“眾多性、統一性和能量。”[3]4這種物質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世界由無限多的體積極小的宇宙基質構成。這些極小的顆粒就質量和性狀而言完全相同并由于其同質性形成一種集體的統一。但物質并不單純是原子匯集、排列而成，而是有一種奧秘的同一性，即“能量”把它們吸收，凝結成為一體。正是由于能量的作用，物質不斷進化。德日進的進化論區別于傳統進化論之處在于：達爾文的進化論中，物質的進化體現為對外部環境的適應過程，能夠適應外部環境并及時調整的物種得以生存繁衍，反之則逐漸被淘汰直至消亡。但是這種進化論的癥結在于沒有關注事物內在部分在進化過程中的作用，其進化只是盲目地適應外在環境的被動進化。德日進看到了這種進化論的不足，他不僅肯定了物質進化過程中的外部因素，同時還對內部因素進行了科學分析。

在科學的領域，唯物論者堅持認為物體只限于外部活動;唯靈論者則將生物看作封閉于自我的“內在的”活動的東西。德日進試圖調和唯物論者與唯靈論者之間的矛盾：“物不僅有外在的東西，也有某種與之共同延伸的內在的東西。”[3]19一切事物的發展和進化都要符合“復雜性-意識”規律，即從事物的外在表象來看，物質的進化趨向于從簡單到復雜的進化方向;而從事物的內在方面來看，一切事物都具有“意識”，它是作為由包羅萬象的變化支配的、大小不斷改變的宇宙屬性出現的。所以，德日進認為：意識的集中程度與物質化合的簡單程度成反比。在論證了事物的兩種屬性之后，德日進又賦予萬物以兩種推動其進化的原因，即外因和內因。在《人的現象》中，德日進將其稱之為“切線能”和“輻射能”。切線能是一種物質能，它使宇宙中的物質元素結合在一起。輻射能則是一種屬于“心靈”性質的精神能，它把物質引向越來越復雜的綜合。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德日進作為神學家將心靈的力量置于無機物的中心時，雖然帶有一種神秘主義的傾向，但是他關注物質進化現象時，具有一種嚴謹的科學態度。

在宇宙的生成階段之后，緊接著，生命開始出現。德日進指出了從無機物到活的細胞的整個過程：“經過相當長的時間以后，在某一個美妙的時刻就在這些水里，某些地方，開始有很小的生物蠕動。這種最初的蠕動變成了數量驚人的有組織物質。這一厚而復雜的物質層便形成了我們星球今天的最終（或者說的確切點，最終前的）外殼——生物圈。”[3]40當代科學的發展使我們能夠更加明晰地推測生命的出現：“生物化學的最新成就也開始弄清分子化合物存在的事實。這些化合物縮小和填補了原生質和礦物質之間的鴻溝。”[3]44生命出現之后繼續沿著復雜性-意識規律發展并呈現出一個關于復雜性的新標準：“不管我們研究哪一種類動物的進化（脊椎動物或節肢動物），其中總有一個極為顯著的事實，那就是在任何場合，神經系統總是隨著時間而在容量上和排列上成長起來的;與此同時，它又總集中于身體的上部，即頭部，我們觀察腦神經結構的發展的時候，看到任何生命，全部生命，像一股單獨的上升的波濤那樣，朝著更大的大腦方向涌去。”[1]187這種進化方向從哺乳動物到靈長類生物最后達到類人猿之后，一個更高的生命形式呼之欲出——人類。人到了這個進化方向的頂端，成為生命之樹最末端的枝丫。

作為科學研究的對象來說，具有思想的人是最神秘莫測的存在。從動物過渡到人的過程，德日進稱之為——人化。不同于其他動物始終處于本能反應的階段，人的出現伴隨著反思意識的出現。反思是這樣一種能力：“集中于自身并控制自身，把自己作為具有特殊穩定性和特殊價值的對象能力;一種已經不是單純地認識，而是人是自身的能力;不是單純地知道，而是知道你知道的能力。”[3]123有思想的人的出現，無疑是進化過程中一種質的突變。“生命之流經過反射的河床也加進了一切新的因素，因而會變現出一些新的活動方式。”[3]131意識上升到人類思想階段，隨之而來的，是工具的使用和制造，這使人的力量得以增加，人開始征服自然。與此相應的是社會生活的組織和語言的出現。至此，人開始了群體性的活動。生物開始出現新的進化方式：“有某種東西正在通過教育十分明顯地（甚至在顱骨和腦沒有任何明顯變化的情況下）、不可逆地、至少是集體地蓄積和遺傳。”[3]135人類的集體活動模式即社會促進了人類的進化，而整體性也是人類進化的前提，是整體性精神的創生。人化這個術語就是用來概括這一偉大的上升過程。人化首先是個體由本能向思想的瞬時躍進，但更廣泛意義上的人化，也是動物界各種力量在人類文明中向精神世界的一種進步、種類的轉變過程。人類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不斷增強，在世界的任何地方留下人類的印記，使世界呈現出整體化的趨勢。進化通過人而意識到自己，并在人類產生后轉換為以意識的進化為形式的進化。當人類進入到社會化的階段，這種意識表現為一種共同的意識，是一種人類心靈的結合。德日進認為，這種心靈的結合只有依靠基督教才能實現，人的進化的頂點必須是超越性的，這樣才能保證人類在希望的基礎上不斷探尋未來的出路。

至此，德日進的進化論思想開始告別自然現象學，轉向了一種神學目的論。德日進希望能夠把握我們所處時代最具有生命力的力量，即科學和人類前途的創造力，并將它們統一到基督教體系之中。德日進認為宇宙進化到人類智慧階段之后，人類進化表現為向意識的上升，進化應當在某種最高的意識中達到頂點即“歐米伽點”，而這個頂點就是基督。不同于其他神學家和宗教學家以啟示的方式證明基督存在，德日進對基督存在的證明依然以科學為基礎。由于一切事物的進化中，內能即輻射能起到主要的導向作用。地球發展到人類反思階段，輻射能的作用通過人類意識更加的凸顯，隨著人類集體性進化方式的展開，這種輻射能更多地體現在倫理層面的意識。在德日進看來：“宗教，長期被貶為玄學之類的東西，而其功能恰恰是創建道德，為大量憂慮、無紀律的反思原子帶來一種秩序原則和行為軸心，是一種要去創立、去畏懼或去愛的最高深的東西。從這個角度看，宗教的產生并不是一種對事物的消極反應。宗教，從真正意義上講，是地球精神能量獲得自由時生物上必要的平衡力量。”[4]323至此，德日進完成了以進化論為基礎從科學向宗教過渡的理論，并且主張科學與宗教的合流。

三、 德日進進化論視域下的科學與宗教關系

德日進不僅是一位杰出的科學家，同時也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他所努力的最終歸宿是物質的科學研究如何應用于重歸神圣中心嘗試。他認為科學研究與宗教信仰乃是同一完整的認識活動的兩個密不可分的方面或階段。德日進將科學和宗教的關系從兩個方面來闡述：“首先，由于對世界的科學研究基本上是分析性的，他使我們走向神圣史的相反方向;但另一方面，這種對事物的科學探索向我們揭示了世界的綜合結構，從而導致我們思想發生巨大轉變，科學探索的深入自然地把我們再次拋向萬物的核心——我主上帝。”[4]279

從人類出現開始，人本能的趨向于對外部世界的觀察和探索。我們思想的基本趨勢是深入世界的核心。而這種探索又分為兩極，一極沿著通往物質精確向下，一極沿著通往靈魂神秘之路向上。人們的認識往往開始于對物質精確之路的下行。這種探尋的基本方法就是科學的分析。科學對事物的認識開始于觀察和分析，將事物分解為各種成分和元素。在過去的幾個世紀科學取得了突出的成績。物理學和化學的發展，使人類認識到生命由細胞構成，細胞又由更小的原生質和細胞核構成并且隨著科學研究不斷的細化。當科學分析達到物質的最低界限后，人開始以為自己真正掌握了揭開世界之謎的密碼。許多科學家認為：“元素自身就包含了整體的素質，掌握了元素即擁有整體。”[4]235這種科學的世界觀所帶來的后果就是將“心靈”的東西排除于認識之外。生命被庸俗地解釋為各種生物學、物理學、化學的現象，精神失去其主導地位。為了重新找回精神世界又不否認科學，德日進作出以下說明：“分析是必要的，是好的，但它沒有引導我們去想去的地方。”[4]235科學分析不斷發現物質的最小構成部分，通向了生命最貧瘠和稀疏的地方，卻忽略了生物最具有價值的東西。生命最有價值的部分只有通過綜合的方式深入事物的核心才能獲得：“為了到達世界燦爛的、牢固的和絕對的地帶，不是應該向下面最深處或后面最遠處走，而是應該走向靈魂的最內處和未來的最新處。”[4]257科學分析以下降的方式將世界粉末化，這種方式雖然不能解釋世界，但是它向我們揭示了：對世界的詮釋和探索應當到高級的靈魂中去尋找。對物質的科學分析向人類顯示了精神的第一性和首要性。

德日進對科學與宗教的關系抱有樂觀的態度。他認為隨著科學對世界探索的不斷深入，宗教在精神層面對人類的意義將更加凸顯。“人的科學綜合（如果可以這么說）同蛋白質的化學綜合必然要延伸于生命現象一樣，必然要延伸于道德進步。”[4]239根據“復雜性-意識”定律，人類的進化使機體走向完美，同時也使人類的意識趨向于更高層次的完善。德日進認為基督作為圓滿的存在是超越世界所有成分之和的東西。因此，他不能從對物質世界的演繹中得出。正是因為科學分析的下降方式對世界的完滿無能為力，我們才能從與之相反的方向推測出，有一個趨于完滿的最高中心。這個完滿的中心在德日進看來就是基督本人：“基督不是世界的附屬品、裝飾，不是我們所將其當成國王、主人，他是阿爾法和歐米伽，本原和終點，基石和拱頂石，圓滿果和圓滿素。他是消耗者也是一切能量的提供者。向著他也由于他，這個世界內部的生命余光，世間造出的全部精神正在呻吟與努力中實現著全面的趨同。他是唯一的、珍貴的和堅實的中心，在世界將來的頂峰上閃爍，面對的是昏暗的、無限減弱的區域，是我們的科學走到物質與過去之路探險的地方。”[4]240所以，在德日進看來科學的分析和宗教的綜合是密不可分的統一整體中的兩個方面，同時，前者必須從屬于后者。

人類面向未來，不斷地向歐米伽點進化必將實現三種努力的匯合：“科學研究的全球化組織;由人的現實性和他的需要來指導這種科學研究;科學與宗教的合作。”[1]195在德日進看來，人類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科學與宗教的分離，是各種社會危機的癥結所在，只有實現科學與宗教的統一、分析與綜合的統一，人類才能實現真正的進化和發展。

四、 德日進進化論的倫理維度

在德日進的進化論思想中，人類的出現是宇宙進化的質的飛躍。人不僅取得了對一切其他物種的霸權，人還變成了改變世界的動力之一。在《人的現象》一書中，他對地球的未來做出了展望，凸顯了人的地位：“一個思想的季節，猶如一個生命的季節，我們不應忘記從此刻起人就是生命樹的樹梢了。從今往后，除開一切其他東西，在他身上便集中了對智力發生即生物發生，歸根結底也即宇宙發生的未來的希望……人是不可替代的。所以，無論未來的透視如何不可思議，他必定要達到最終的目的。”[3]229在德日進看來，決定人類未來的動力即人類整體意識。一個超越民族和種族的統一的人類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在這種趨勢下，我們每一個人都受到約束。所以，德日進的進化論是建立在倫理基礎之上的人的現象。

德日進生活的20世紀正是人類有史以來面臨最大機遇和挑戰的時代。科學的發展使人類逐漸成為相互聯系的整體，人類對世界的探索不斷深入。與此同時，兩次世界大戰又使人類對未來的走向感到憂慮。德日進認為：“我們正身處于地球歷史中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時代。人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深深地感到毫無道理的暴力有多么使人厭惡和毫無代價的死亡使人恐怖，人們在獻身于進化事業之前必須作出選擇：把我們造成現在這個樣子的那種生活是否值得把它向前推進呢？”[1]191不同于各種悲觀主義傾向，德日進對這一問題的答案是積極樂觀的。他將一切社會現象和歷史問題都歸入“生物學”觀點之中，并提出“愛即能”。

通常我們對愛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情感方面。而德日進從科學現象學的角度，為了確定人的現象發展的最高狀態，研究愛的進化意義。德日進認為“愛”作為一種生物與另一種生物的親近并不是人特有的：“若要肯定愛確實在我們身上存在，我們必須遵照一般的規則，假定它存在……至少以萌芽的形式存在于一切存在物里。事實上，只要觀察一下我們周圍意識的混合上升，我們處處都可以發現愛。”[3]217我們可以把這種愛理解為一種能。屬于德日進所提出的事物的輻射能部分。在他看來人類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包括種族的歧視、國家的戰爭以及各種悲觀情緒等都是因為我們的心靈沒有以愛為基礎。人類的進化必須由愛把人聯合起來才能完成。在這里，我們又看到作為神學家的德日進，他不再以科學現象學的方式論證基督教的博愛思想何以可能。而是像馬塞爾一樣寄希望于一種類似于心理學的神秘體驗來證明：“倘若如你們所說博愛是不可能的，那么每當我們向某一方向產生情欲的時候，使我們的心向往統一的這種不可抑止的本能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在觀察自然時，在美的面前，在音樂里……在期待和感受偉大的存在時，宇宙感、整體感便會從纏綿著我們的思鄉病里表現出來。除了‘神秘主義者及其詮釋者，心理學怎么能忽視這一基本的振動呢？訓練有素的耳朵可以在任何強烈情感的底層，或者毋寧說在它的頂峰，聽出它的音色對整體的共鳴是純詩歌和純宗教的極重要音符，這種與思想一起出現、一起增強的現象所表現的，難道不是彼此相遇的兩個事實的深刻和諧么？”[3]219博愛就是人類整體的和諧，也是人類唯一完整的和終極的愛的方式。

在德日進的思想中，“惡”也是彌漫于其進化論思想始終的。在《人的現象》附錄中他寫道：“的確，‘惡一直沒有被我提到，至少沒有公開提到過。其實，它是在我所站立的整個系統的每一關節、每一支點、每一角落、每一縫隙都滲透著的。”[4]160在西方基督教和哲學發展的過程中，“惡”的問題一直都是備受關注的。中世紀奧古斯丁在吸收柏拉圖哲學的基礎上提出了惡是“缺乏因”的觀點。近代笛卡爾提出“惡是超出理智的心靈缺陷”。到了18世紀萊布尼茨提出了神義論，并認為惡是為了彰顯善的整體的局部存在。德日進對“惡”的詮釋與萊布尼茨較為接近，他是在其進化論的范圍內的對“惡”的問題進行闡述。德日進思想中進化開始于一種物質性的發端：“宇宙由原初的質料開始演變（進化），朝著越來越復雜的方向前進，一直到人類乃至超人類。由此，‘惡是一種不完善，是受造物在走向更高的統一進程中所出現的不可避免的狀態。”[5]他認為宇宙中存在四種惡：一是無秩序與失敗之惡。這種惡在世界發展到反省階段之前就已經存在。這種惡貫穿于整個進化過程的始終，無論是世界在反思前階段物質發展的探索，還是人類在成功道路上遭遇的失敗挫折，甚至在精神的自我分析階段的錯誤的選擇，都體現了這種無秩序與失敗之惡。德日進引用圣經上的一句話：“使人犯罪跌倒的惡象是避免不了的。”它是宇宙發展過程中必然出現的惡。二是分解之“惡”。這種惡是對無秩序與失敗的延續，但它是加重的致死的形式。所有受造物都是可朽的、必死的，是進化中新陳代謝的必然之惡。三是孤獨與焦慮之惡。這種惡是宇宙進化到意識的反省階段才具有的惡，也就是屬于人才有的惡。四是成長之惡。這種惡是最不具悲劇性的。就像是出生時的陣痛，一切事物的進化都要通過這種惡來發展和提升。德日進認為在世界進化的過程中，惡不是偶然出現的，而是必然的存在，是宇宙結構本身所包含的必然的存在，是進化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德日進更多地關注于反思意識出現之后的惡，即世界在進入“人化”階段之后所出現的惡。他將這種惡看作是罪。但是不同于傳統基督教原罪的觀點，他將“罪”的問題歸入其進化論中進行探討。他認為“罪”是對統一的偏離，也就是對進化方向歐米伽點的偏離。世界的進化是這樣一個系統：“這個系統的統一與協調后的最高階段復雜性是一致的。因此不應該把歐米伽點僅僅想象成一個中心，一個由它在自身收集或取消的元素匯合而成的中心。如果從歐米伽點的最后原則和它的結構來看，它只能是一個清晰的中心，一個在各中心形成的系統中的發光的中心。”[3]215在德日進看來，無論是個人利己主義還是種族利己主義，都是對人類統一進化中心的偏離，所以體現出的一種道德的惡。由此可見，德日進的思想還是屬于基督教神學的范圍之內。

五、 對德日進進化論的評價

德日進思想所關注的中心問題為：是否脫離科學事實的范圍去發現進化的方向。對于這一問題的探究，德日進采取了一種自覺的自然辨證法方式。他認為：“世界，宇宙是一個進化;是一個發生……而任何發生都以各種相互關系，各種不可分割的彼此共同的或相互的依存關系為前提;它承認在自動形成的存在物里，構成這個存在物的諸成分之間有一種血緣關系;所以，一個靜止的宇宙是不可思議的，如果一切自動形成，那么一切也保持到底。”[6]宇宙在進化處于一個絕對的生成過程中，一經開始就表現為一種不可逆的運動的過程。在這里我們發現了與馬克思主義自然辯證法相類似的思想 ，即宇宙中的物質都以運動的形式存在。德日進是一元論者。他認為在世界進化的過程中事物的物質方面和精神方面分別在切向能和輻射能的作用下同時發展，物質的發展表現為不斷趨于復雜，精神的發展則是意識的不斷上升。在物質和精神的相互關系問題上，雖然德日進更加重視心靈，但是筆者認為，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唯心主義者。他只是作為一名科學家對進化的一種現象學描述的嘗試，他所關心的全部意義在于如何發現進化的方向，因為進化發展到人化階段之后，明顯地表現為一種向著精神的上升運動。而在他看來，物質是先于生命而存在的，心靈只是進化到達某種階段才暴露出來的宇宙屬性。

在德日進的進化論中，他雖然認為進化的方向是作為基督的歐米伽點。但是筆者認為在他設想其進化論思想時并沒有一種目的論的預設。他認為在進化的過程中有一對二律背反的現象即熵和生命。一種是向可能性越來越大的下行，一種是向可能性越來越小的下行。宇宙中進化的事物都沿著兩個方向在兩種力的作用下實現進化。在進化的開端，德日進以背離其基督教信仰為代價提出了宇宙質料的概念。進化歷經無生命的物質、生命的出現、具有反思意識的人的出現這一進化過程，在進化方向上，德日進認為意識將不斷地提升最終到達最高級的意識，最終他還是在形而上學的高度上提出了歐米伽點即基督。我們可以看到德日進作為一名科學家，從科學的角度，以自然現象學的方法對進化進行描繪的努力。同時，我們也能看到作為神學家的德日進將精神的自動上升歸結于上帝創造力量引領的神學歸宿。

總之，德日進所生活的20世紀，正是西方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時期。社會的變革和科學的發展使原有的價值體系和信仰基礎受到沖擊。科學技術的發展使人們不再相信作為“救世主”的上帝。世界全球化的推進和工業化的進程帶來的民族沖突問題、環境問題和資源問題使人們感到彷徨和恐懼。科學技術的發展并沒有使這些問題得到解決，人類對未來的走向充滿迷惑。在這種情況下，德日進試圖調和理性與信仰之間的矛盾，并為人類的未來指明一條充滿希望的前途。他在進化論的體系下將科學與宗教相融合，并肯定了人作為萬物之靈的重要價值。雖然他的進化論最后被引向了神秘主義的境地，但是他對用科學的方法對宇宙進化的自然現象學描述讓我們看到了科學家的不懈努力。他預見性地提出的人類聯合、全球化、一體化的構想正與現代性的精神相一致。德日進思想中充斥著強烈的對人類命運關懷，令人震撼，也值得更多的人關注和研究。

[參 考 文 獻]

[1] Roger， Garaudy.Perspectives De L' Homme [M]. 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61.

[2] Gabriel Marcel.Being and Having [M]. Translated by Katharine Farrer.New York：Harper&Row，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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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王海燕，選編.德日進集——兩極之間的痛苦[M]. 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

[5] 徐衛翔.求所于信仰和理性之間——德日進的進化論[J].同濟大學學報，2008，（3）：24.

[6] [法]加羅帝.人的遠景[M].徐懋庸，陸達誠，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1965：208.

〔責任編輯：田丹婷〕

[收稿日期]2019-11-18

[基金項目]2019年度山東省藝術教育專項課題“福柯生存美學思想對大學德育的啟示研究”（YJ201911257）

[作者簡介]宋婷婷（1985—），女，山東青島人，講師，博士，從事西方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張英薈（1997—），女，山東青島人，碩士研究生，從事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