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
1975年12月,在湖北的偏僻小縣城云夢,發生了一件對中國史學意義深遠之事——修建水利工程的農民在一塊叫作“睡虎地”的農田里,挖出了一座秦國小吏的墓。墓主人尸骨之下枕滿竹簡,竹簡上書滿秦法。這就是著名的“睡虎地秦簡”。
出人意料的是,考古學家在這些法家竹簡中,發現了一篇官吏思想培訓教材《為吏之道》,核心思想居然是儒家。
——“寬俗忠信,悔過勿重,和平勿怨,慈下勿陵,敬上勿犯,聽諫勿塞。”
——“臨財見利,不取茍富。臨難見死,不取茍免。欲富太甚,貧不可得。欲貴太甚,賤不可得。毋喜富,毋惡貧,正行修身,禍去福存?!?/p>
這非孤例。陸續出土的王家臺秦簡、岳麓秦簡、北大秦簡中都有類似文字,說明秦朝晚期已不完全排斥儒家。這和后人對秦“焚書坑儒”“純任法家”的絕對化定論不一樣。
不一樣的,不只是秦國,還有六國。
通常認為專屬秦國的法家制度和精耕農業,實際是魏國發明的;通常認為自由散漫的楚國,實行“縣制”比秦國還早;通常認為商業發達的齊國,其《管子》中也含有與秦相似的“保甲連坐”元素。
可見,儒法并行、刑德同用,才是戰國晚期的整體潮流,政治觀念亦基本趨同。這個政治觀念,就是“一天下”。誰也不甘于小區域的分治,都要去爭奪完整的天下。不是爭要不要統一,而是爭由誰來統一。他們相互比的是,誰的生產力發展更快,誰的政治家集團效率更高,誰更能代表天下正朔。對整體“天下”的執著,是歷代中國政治家群體最為獨特之處。
思想家們也是如此。
百家爭鳴,是中國歷史上思想自由的第一個高峰,亦是仰慕西方的知識分子們津津樂道的盛景。但大家只注重了“爭”的一面,卻忽視了“融”的一面。幾十年來陸續出土的戰國簡帛印證了“諸家雜糅”相融相合的現實。郭店簡中,可以看到儒家與道家混同;上博簡中,可以看到儒家與墨家混同;馬王堆帛書中,可以看到道家與法家混同。“德”不為孔孟獨享,“道”不為老莊專有,“法”不由商韓把持。在秦征服六國之前,諸子百家的思想融合已經開始。
諸子百家雖然哲學體系差異極大,但有一條共同的底線,即建立“統一秩序”。儒家強調“定于一”的禮樂道德秩序,法家強調“車同軌、書同文”的權力法律秩序,墨家強調“尚同”與“執一”的社會行動秩序。即便強調極端自由的道家,對統一秩序也是認同的。老子的“小國寡民”,經常被說成主張分治,但實際上,“小國”只是政治過渡的單元,“邦國”之后還有“天下”這一最終秩序——“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他還反復探討“取天下”和“天下王”的奧秘。只是他對“天下王”要求太高了,光有權力不行,必須是圣人,“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類似于哲學王。莊子說“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經常被解讀成無政府主義。實際上,莊子反對的是儒家瞎折騰的“有為而治”,推崇道家更高明的“無為而治”,但“治”的本身是統一的,“萬物雖多,其治一也”。
在這個共同基礎上,戰國成了思想制度的熔爐。秦國的法家貢獻了大一統的基層政權;魯國的儒家貢獻了大一統的道德秩序;楚國的道家貢獻了自由精神;齊國將道家與法家結合,產生了無為而治的“黃老之術”和以市場調節財富的“管子之學”;魏韓貢獻了縱橫外交的戰略學與刑名法術的治理學,趙燕貢獻了騎兵步兵合體的軍事制度,如此等等。最后的結果,就是漢朝。漢的政權結構來自秦,意識形態來自魯,經濟政策來自齊,藝術文脈來自楚,北伐匈奴的軍事力量來自趙燕舊部。
大一統,不是秦并了天下,更是天下消化了秦。
(摘自《文化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