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錯字連篇的生活稿紙 組詩

朱旭東

哦，火車

像一首飛奔的歌

自鐵軌的雙唇間響起

有金屬質感的鏗鏘

在陽光綢緞般的季節

詠唱內心的山水與溝壑

那年，我是與你擦肩的陌生人

你輕輕卸下了一些遠方

拓寬了一個年輕人的想象

借助一列火車的喉嚨

我一直哼唱你歌聲里的遠方

遠方沿著你遠去的足跡

在我的身體里撲通作響

哦，火車，你看

那時的我可真闊綽

可以把一顆年輕的心

質押給你歌聲里

那么多昂貴的遠方

橡皮擦

借給我，你的橡皮擦

讓我也模仿著你專注的樣子

一下一下擦掉世故和謊言

那么用力，比小時候還認真

可橡皮擦終究不像鼠標

一鍵刪除不留痕跡

這種富有彈性的東西只屬于

一雙剛練習寫字的小手

輕易消滅掉那些錯字和污跡

告別了童年的那張白紙

面對一張錯字連篇的生活稿紙

現在的我，已無權使用

一些事物擦去了枝椏

根須又在地底翹首企足

隔著歲月的長河

隔著歲月的長河，我聽見了

來自你們那個年紀的濤聲

那么遙遠，又如此熟悉

我開始尋找一座橋或是一艘船

一直試圖抵達自己的對岸

和你們一樣的年紀

和風一樣輕盈地追逐著風

佩帶一顆不懂悲傷的心

用你們的語氣描述未來

我也會重新驕傲一次

把所有的美好據為己有

只是歲月的長河把我們隔開

沒有橋，也找不到船

我只能沿著屬于自己的堤岸

逆風奔跑，去往對岸

小溪流

生而為水，就無法擺脫

受困于低處的命運

風暴在內心的大海從未平靜

流經這座鄉村學校的時候

我常常看見它在拐彎處

精心修剪夢中的風景

從食堂與教學樓之間緩緩流過

它是記錄飽暖的長鏡頭

也是夾在讀書聲里的書簽

流淌是一場欲說還休的闊論

柴米油鹽和圣人思想

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內容

新鮮的日子在水中重復老去

留下質地清澈的沉淀

為鄉村生活抹一層清涼

作文課

來不及揭示文字背后的謎底

墨跡就原路返回了筆芯

合上作文本，意義戛然而止

都是走過山路，踩過溪澗

橫穿省道蜂擁而至的漢字

捕捉的事物有淡淡的泥土味

與幾十顆小心靈融為一體

講述一件又一件盎然趣事

用自己的嘴巴，自己的語言

只不過語言攪拌著雨水

停得如此突兀，剩下泥濘

等待文字的腳印穿行

在低洼不平的作文課上

學生們的誠實有一點兒盲目

風暴從我不易覺察處刮起

整整一天，教室外面

霹靂追趕著霹靂

紅色廟宇

現在，窗外的河山

正由銀質的月光逐步批閱

在鋪滿燈光的辦公桌上

剛批改完的生字本

還冒著鮮艷的紅色熱氣

幾顆缺撇少捺的漢字

陷入了解構主義的陷阱

刺眼地指認人為的缺陷

但是啊，除了那一支

專屬于教師的紅筆

還有什么可以如此耿直

評判一群幼小生命的對錯

每一句批語、每一個符號里

都藏著一座善良的廟宇

你看，一雙小手造成的錯誤

正從孩子們還未成熟的

心靈上被一一糾正

請原諒我的束手無策

就像害怕母親栽種的菜

又被秋霜刷白了一次

仿佛又要收獲一場徒勞

面對你們的肆無忌憚

很多時候，我都束手無策

我不能把對生活的一腔憤怒

傾瀉而出，把你們燙傷

更不能用生活敲打過我的棍子

對付還未被教育催熟的心

一些成人定制的規則

堆滿了你們的書包

混在先賢圣人的思想里面

沉甸甸地，像一堆破銅爛鐵

試圖重塑有溫度的世界

童言無忌

那些被紙筆精雕細琢

被生活反復打磨

我的言語說不破的硬核

只有你們看得清形狀

時間給了我踩不穩的泥沙

面對你們之前我得暫且抖落

得在漢字的枝枝葉葉上

采擷露珠，洗去渾濁的流逝

和生命里荒蕪的月光

把歲月積攢的金玉良言

寫進你們純潔如紙的心靈

無忌的童言敲醒了我的耳朵

我聽得見蟋蟀的鳴叫聲

掉進燈籠就是螢火蟲

指引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