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抱抱

茱朱

從白天的喧囂中退出，在黑暗中沉思的我，并沒有一絲難過的痕跡，但我覺得我的確欠女兒一個抱抱，也欠父親一個抱抱。

這一兩年來，9歲的女兒總是要求和我抱抱。放學回家的路上要抱抱，回到家要抱抱，有時候吃飯也會過來貼貼我的臉，再抱一抱……

剛開始我覺得很甜蜜，后來就覺得有點不耐煩。好幾次，我在廚房里做飯，她也會從背后抱著我。我說：“媽媽做飯的時候，一身的汗水，最討厭有人來抱了。”她聽了也不惱，只是笑嘻嘻地說：“就是想抱一抱嘛！”這樣的次數多了，我不免覺得她太矯情，就批評她說：“這是一種毛病，得改。”有一天晚上，她又來廚房抱我。我那時候滿身油煙，又熱，就不高興地讓她別抱。她忽然淚花閃閃的樣子。我有些內疚，但一心想讓她改掉這個矯情的毛病，便堅持不理她。

晚飯后她主動問我：“媽媽，你知道為什么我總是要抱抱嗎？”我脫口而出：“還不是你想撒嬌啊。”她說：“不是這樣的。是因為我有一個小秘密。”“什么秘密？”我很好奇。她的小臉像向日葵一般朝我仰著：“是因為我想珍惜啊。我怕有一天，等我想要去抱抱媽媽的時候，卻來不及了。”

“珍惜”兩個字從她的嘴里說出來，我有點驚訝。但她的小臉卻是一本正經的表情，她說：“媽媽你知道嗎？孩子的一些小毛病里，可能都藏有一些秘密。老人的一些小毛病里，可能也藏有一些秘密。就好像外公，他以前脾氣很古怪，總愛管你們公司里的事情，還和你、和舅舅吵架。外公變得古怪的秘密，不就是因為他患了腦萎縮嗎。”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女兒的言語猝不及防擊痛了我的心。

很多年前開始，我的父親變成了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他拒絕家人的關心，卻又時常抱怨沒有人關心他。我大姐帶他去北京旅游，他卻埋怨我大姐非逼他去，還一邊說從來沒有坐過飛機，一邊又說坐飛機有什么好？！最后連我媽也覺得他越活越矯情了，卻沒有一個人想過這其中會有什么“秘密”。直到一紙腦萎縮的診斷書擺在了大家面前。大家才明白，一切皆因他身體出了毛病。

得知父親確診腦萎縮的那天夜里，我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想做點什么，但什么都干不了。短短幾分鐘里，我十指纏繞，就像一個開車回到自家樓下，卻要在車里默默抽一支煙的男人。

“我的毛病里，藏有一個秘密。”如今女兒的這句話，讓我突然發現自己已有多久沒有停下來想一想“珍惜”二字了，我似乎已經不記得如何使用這兩個字了。

中年女人的世界是堅硬的，無論多么大的壓力、困難和痛苦，她在車水馬龍的早晨里醒來時，也一定是面帶笑容的。但在堅硬的里面，隱藏著生活筑起的“淡漠”——生活就是那樣，要為一日三餐勞碌，要為孩子的學習負起責任，要為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奔波和操持……她們以為做這一切已經夠多了。

那個晚上，女兒入睡之后，我一個人來到了客廳的窗邊，窗外的大榕樹枝葉豐茂，每一片葉子都那么安詳地舒展著。從白天的喧囂中退出，在黑暗中沉思的我，并沒有一絲難過的痕跡，但我覺得我的確欠女兒一個抱抱，也欠父親一個抱抱。

于是我伸出手去，做了一個抱抱的姿勢。

劉浪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