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方言或許會最終消失,但畢竟真實存在過?!罢Z言就像一個基因信息,沒了就沒了,留下一段空白”。
有什么能讓現代都市人一秒“卸妝”?只要開口說一嘴方言,CBD辦公樓里的Lily、David一下都成了老家的小麗、大維。
1956年2月6日,國務院發出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此后,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的普通話進入學校、社會。人人以學習普通話為榮。
“現在你不說普通話,就有一點好像沒怎么讀過書的感覺?!编嵶訉幷f。他自學語言學多年,是網友心中的語言學達人。沒有高深的語言學研究,更多的是用深入淺出的方式解答網友對方言的種種疑惑。從“可以作為軍事密碼的語言”到“抗日神劇里的日軍講中文”,48篇小文章集結成了《東言西語:在語言中重新發現中國》。
如果說普通話是現代人用以讓自己看起來和大多數人更像的衣服、化妝,那么方言就像是很難改變的生物信息,它讓人找到同鄉、認識自我。
面對普通話的推廣,鄭子寧帶些“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遺憾。在他看來,“語言就像一個基因信息,沒了就沒了,留下一段空白?!?/p>
但作為藥理學專業的理科生,他對語言學沒有過多美好的想象,“我也沒覺得有哪種語言是很美麗的。只是語言是一直在變化的東西,作為一個研究對象挺好玩的。”
語言保護殼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屏幕上播放著畫質感人的1990年版電視劇《封神榜》。紂王和一眾大臣對話,底下字幕分兩行,一行漢字和一行上古音的拉丁字母拼音:“命”發音mrengs,“入”發音rljub
鄭子寧為其中一個角色配了音。他參照的是著名漢藏語言學家鄭張尚芳撰寫的《上古音系》。這本書也是他研究語言學的起點。
鄭子寧出生于1989年,母親是地道常州人,三線建設時期隨家人遷移,在西安長大。上幼兒園前,鄭子寧一直住在西安。他的父親祖籍福州,卻在南京長大。多元地方文化在這個家庭交融,為了溝通方便,全家都講普通話。
回到常州上幼兒園的鄭子寧因為不會講當地方言,成了同學中的“異類”。他聽不懂別人講的話,也很少開口講話。“被迫營業”的鄭子寧最終還是學會了常州方言。他也是家里唯一一個會講常州方言的人。
方言對他而言,是讓自己看起來跟別人一樣的工具。再往深處究,他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平字普通話的輔音是一個送氣的p,常州話就讀普通話里沒有的濁音b呢?為什么普通話里同音的‘賣‘麥,常州話一個是ma一個是moh呢?反過來,為什么常州話讀一個音的‘哥‘鍋,普通話又是兩個音呢?”
他的疑問在《上古音系》里得到解答。他是在一家新華書店的角落發現了這本紅色封面的書,里面詳細分析了中古漢語的演進,算是解釋了普通話與方言的差別。這本書的作者就是鄭張尚芳。
鄭張尚芳除了寫書,講語言學的方式就是借助社交媒體。2006年,這個研究冷門學科的學者開通博客,在上面寫些短小精悍的語言學科普文章。鄭子寧是擁躉之一。對語言學感興趣的人聚集在鄭張尚芳的博客下,同時也通過QQ群彼此交流。
2015年,有網友找到鄭子寧,提出用古人口音為電視劇配音的想法。“當時大家都是學生,就一起聚著玩一玩?!编嵶訉幓貞浀?。
一次年輕人的“玩鬧”,成功引起了鄭張尚芳的注意。他在自己的博客中分享了鄭子寧他們配音的《封神榜》。
得到偶像的鼓勵,鄭子寧從此在語言學科普這條道上越走越遠。如今再回想起來,鄭子寧覺得,也許對語言學感興趣的源頭還要更早一些。語言曾是他的保護殼。青春期的鄭子寧盡管能說會聽常州方言,但仍時常假裝聽不懂老師講的方言。
聽不懂異鄉方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因此,網絡上流傳某些地方的方言可以作為軍事密碼。用方言充當密語,并非無中生有。1990年出版的《中越戰爭秘錄》中就介紹了解放軍用方言對付越軍竊聽的方法。只是當時解放軍用的是唐山話,不是溫州話。
不僅是地區之間,類似方言的“黑話”也在更廣泛的土壤中生長。壟斷紐約珠寶加工業的猶太人有一套自己的隱語,避免關鍵商業信息被外人獲取;電視劇中土匪強盜也有自己的“行話”;隨著互聯網的發展,類似的“?!薄昂谠挕币渤蔀榱司W絡世界的“方言”。鄭子寧在書中分享,自稱“我狗”能讓曼聯球迷認出彼此,“我其”則是拜仁慕尼黑球迷的代號。
語言總被比作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那么方言、黑話則可以算是找到同類的高速公路。
國音之爭
作為身份認知的一種判斷依據,語言也帶有某種階級性。即便都講同一種標準語,口音也會暴露一個人的身份。
正如發型對政客的重要性,口音也是隱形加分項。上世紀70年代獨步政壇的撒切爾夫人就曾因為一口土話被攻擊為“一只從黑板滑下的貓”。為此年過半百的撒切爾夫人還得拿出學生的認真勁兒,專門請老師糾正口音,練就一口英國上流RP音。
而高高在上的英國王室卻在口音上做文章,以顯示自己的親民氣質。超長待機的伊麗莎白二世女王在公開演說時,盡可能藏起自己高貴的口音,變得像她的臣民一樣講話,更年輕的王室后代,諸如威廉王子、哈里王子,除了迎娶平民新娘,就連口音也充滿了倫敦市井味。
在中國,能講一口京腔,可以說是某種身份的象征。雖然京腔還細分為東西城、三環內五環外,但在遍地普通話的大都市,象征性在言語間點綴以兒化音,足矣。
在普通話大行其道、方言式微的當下,要說還有哪一種方言能撐住場子,鄭子寧認為,恐怕只有粵語——這是在中國影響力僅次于國語的語言。
講起方言,絕大部分都只停留在口頭相傳,很難落到紙面上,而粵語的一大優勢就是便于書寫。鄭子寧舉例說明,北方人口中所說的“挑剩下的”,在粵語中可寫作“籮底橙”,“討人厭”可寫成“乞人憎”。讓粵語在一代年輕人中風靡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來自香港的影視劇。畢竟誰沒有在小時候跟著TVB、亞視電視劇學兩旬日?;浾Z呢?
但在粵語區之外,近些年粵語的聲量也逐漸減弱,就連在廣州,小孩子們也更熟悉普通話而非粵語。鄭子寧不禁猜測,粵語的風光或許也不過是曇花一現。
靜悄悄消失
“很多聲音都是靜悄悄地就沒了”,鄭子寧說。在自學語言學的過程中,他看到貴州地區的多種方言在近一二十年里消失。在廣西很多地方,孩子們已經不太會講壯語。
他想起小時候學校里推廣普通話的經歷。因為不會說方言而格格不入的自己突然之間就成了“監督員”,職責是督促小朋友們講普通話。誰講了常州話,暴躁的阿姨會用膠帶紙把孩子的嘴貼起來。這是他的童年陰影。
當然,方言的失落不只是因為普通話的推廣。由于各地之間交流溝通成為剛需,人們會自發舍棄那些帶有故土味的方言,轉而用更多人能聽懂的語言。
鄭子寧接受這種不可挽回的缺憾。
曾有人在網絡上問他如何保護方言。鄭子寧回答:“平靜對待方言流逝,做好記錄?!边@也是他正在做的。正如他所說,語言是某段生物基因,在不斷復制、重組中,它或許會損失、變化,但“不太容易造假,它留下的信息都是比較可靠的”。它們或許會最終消失,但畢竟真實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