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霖
1964年生于山西大同,曾獲“全國脫貧攻堅創新獎”“全國先進工作者”“中國科技扶貧十五年杰出貢獻者”,現任山西農業大學教授、中國食用菌協會副會長、山西省食用菌產業技術體系首席專家。
“常教授,半個月了,菌棒出不了木耳,怎么辦?”一天清晨5點多,常明昌接到中陽縣菇農打來的微信電話。常明昌揉了揉眼睛,打開視頻,讓菇農帶他看看菇棚。“不要緊!木耳正催芽呢。你記得給它通風換氣,防止高溫高濕。”掛了電話,他把這話轉發到木耳栽培的微信群,提醒其他人注意這個問題。
截至今年11月23日,全國832個貧困縣全部脫貧。產業扶貧是指將某個領域發展成具備規模的產業,有了產業鏈,老百姓能保證就業、獲得收益,因此是脫貧的重要方式。就在第二天,山西農業大學教授常明昌在人民大會堂被授予“全國先進工作者”,表彰他將食用菌做成規模化產業,對脫貧事業做出了貢獻。
領完獎,常明昌回到位于呂梁山的中陽縣,這也是第八十三個應用了他所發明改良的食用菌技術的縣。呂梁山區是全國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之一。中陽縣刮大風時塵土飛揚,在這里待上一天滿身是土、腳上裹泥、嘴里含土。這種地形地貌制約了經濟發展,曾有一段時間,山西一半的貧困縣在這個山區。今年,常明昌成為中陽縣食用菌產業的顧問,手把手指導農民種菇。他的微信里有幾十個食用菌栽培群,每個群有上百人,他常往群里發栽培的注意事項,又跑現場教農民。
菌類為何能幫助農民脫貧?菌菇能拿來吃,還能分離出各種活性成分,制成保健品和藥品。它有豐富的食用和藥用價值,能賣好價錢。因此,今年4月,習近平總書記就提到了菌類之一的黑木耳能幫助扶貧,并贊“小木耳,大產業”。
幾十年來,常明昌從在實驗室房前屋后種植食用菌,再到將其做成一個省份的重要產業,在某種程度上源于他農業理念的轉變。這要從30年前的一頓麥當勞說起。
受到麥當勞啟發
大部分人印象中的靈芝如手掌大小,大的也就如臉盆,而記者眼前的常明昌正拿著一朵直徑1米的靈芝。
菌類分為草腐菌和木腐菌,前者可用草、秸稈、麥草、雜草栽培,如雙孢菇;后者要用玉米芯、木屑、枝丫材等栽培。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食用菌人工栽培產量很少,但實際上,華北地大物博,森林繁茂,深山老林里有著種類繁多的食用菌。這個學科在當時尚未完全建立,有非常大的開發空間,不少人投入研究,比如青年常明昌。
常明昌生于山西大同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小時候每天5點起床,冬天去地里撿料炭,秋天撿土豆、白菜,母親鼓勵他“男兒不吃10年閑”,父親告訴他“人窮志不短,吃盡苦中苦”。他一邊幫家里干活,一邊考上了山西大學生物系本科,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生。
他師從著名食用菌專家劉波,開始接觸菌菇,上山采菇考察成了日常。“我喜歡菌菇的特殊氣味,它們奇形怪狀,也特別好看。”不過在那個年代,采標本既困難,又危險。一次,常明昌上山采菇,待得太晚,下不了山,為躲避野獸,就爬上樹蜷縮在樹杈上,用塑料雨衣裹住自己;采集標本時最怕打雷,因為隨身攜帶的鏟子、剪刀等工具大多是金屬的,一旦被雷擊中,十分危險。
幾年下來,常明昌成了小專家,大學畢業便到山西農業大學當助教。那時,一般發表4篇論文就能升為副教授,常明昌沒用幾年就發表了45篇。
1991年,他到北京參加研習。當時,國家已開放外資企業進入中國,許多知名國際企業在中國開店,比如被視為“西方餐飲文化標志”的麥當勞。常明昌第一次見“洋玩意兒”,那時一個月工資114塊錢,他花了21元買了份基礎套餐: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真沒吃飽,想再點一份,但吃不起了。”常明昌摸著肚子,正要走出去,服務員幫他開門,說“謝謝光臨”時特精神,一問,服務員一個月能掙400元。
那天晚上,常明昌失眠了。“我搞的研究、寫的文章有多大意義?能對社會干點啥?我能讓平民百姓笑得像麥當勞的服務員那么開心嗎?能讓他們一個月掙400塊錢嗎?”
從那時起,他領悟到“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真正含義。“如何把知識變成真金白銀?我搞的學問看起來高大上,卻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理論要為社會生產的需求服務,才有活力,也才能體現我的價值。”很巧的是,他回山西后偶然到訪一個村子,窮鄉僻壤,孩子衣衫襤褸,只能采野蘑菇賣點錢。他想:如果農民能種很多蘑菇去賣錢,生活不就好點了嗎?
當時正值1992年黨的十四大召開,國家開始鼓勵創業,他找校領導,想開發技術并推廣到市場,經批準后創辦了山西農業大學食用菌科技服務中心。但當時創業的人鳳毛麟角。常明昌推著小推車收罐頭瓶拿來做實驗,路過的人沖他喊:“教授!在收罐頭瓶啊!”
常明昌回憶著,對記者苦笑:“那個年代還沒形成創業氛圍,知識分子最要臉,做企業最重要的還是得放下臉面。有人連諷刺帶挖苦喊我,我不管那些,就對他說‘你家有沒有罐頭瓶?5分錢一個賣我吧。”常明昌像墾荒一樣埋頭干,培育出能大規模種植蘑菇的新技術,比如黃土高原代料栽培香菇、抹泥墻栽培靈芝香菇猴頭菇。這意味著,種蘑菇不再局限于原先的庭院經濟模式——在農民房前屋后、地下室等閑置空間種植,而能在更大范圍內栽植食用菌。
1999年,他到國家級貧困縣安澤縣蹲點,把農民用來燒火的樹枝、玉米芯、秸稈、鋸末拿去種蘑菇,花了兩年為全縣新增4000萬元產值,還陸續建了30個大型食用菌生產基地。
自那之后,常明昌的足跡遍及山西全省,他栽培的食用菌則銷往全國。他在臨縣、汾西等40多個縣區開展產業扶貧,培訓4萬多名農民,推廣300多個品種,還建立了山西省最大的香菇、木耳、杏鮑菇、靈芝、北冬蟲夏草等基地,創造了約36億元的社會經濟效益。
時任國家農業部副部長洪紱曾在一次會議上說:“有個山西小伙子能把蘑菇從庭院經濟做成產業化模式,再到工廠化模式,是把蘑菇‘做透了,他是‘菇神啊。”常明昌“菇神”的稱號就這樣傳開了。
種出唯一夏栽的黑木耳
在中陽縣的蘑菇生產基地,上萬個菌棒整齊排布。這個產業已成為中陽縣的支柱產業。事實上,產業扶貧得以開展,不僅需要科技專家,還需要地方政府的支持,雙管齊下,方能奏效。
2018年,中共山西省委統戰部成立山西統一戰線助力脫貧攻堅深度貧困“百千百”工程領導組,山西省委常委、統戰部部長徐廣國任組長。統戰部定點幫扶中陽縣。當時,徐廣國到中陽縣考察,看到農民院子里的木頭長了木耳,發現山溝里也有黑木耳,判定中陽縣適合栽培木耳。而統戰部能協調黨外人士等資源,可以快速聚集資源開展脫貧工作。常明昌是九三學社成員,今年徐廣國找到他,想請他幫助中陽縣進行食用菌栽培。兩人聊了兩個多小時,結束時,常明昌問:“徐部長啊,咱真干嗎?”“當然真干!”就這樣,常明昌被任命為中陽縣食用菌產業顧問,帶領團隊為本地制定木耳發展規劃,并指導農民栽種木耳。
提起“伯樂”徐廣國,常明昌頗有感觸。徐廣國是黑龍江人,曾在牡丹江市擔任市委書記,任職期間建成了全國最大的黑木耳生產基地。“中國黑木耳有2/3在東三省,其中大部分在黑龍江牡丹江的東寧市。”領導的重視鼓勵了常明昌。一次,徐廣國去村里考察,“噌”一下蹲下,用手掰開混雜牛糞的土塊,查看土質狀況。常明昌說:“徐部長是省委領導呀,來中陽縣十幾次考察,蹲地下直接掏牛糞查看,還到學校看望我們團隊,這是真想干成這事。你說你感動不感動?我一個基層工作者,能不拼命干嗎?”
常明昌開始著手,首先就是把栽培技術教給農民。他帶領團隊趕往中陽縣,跑遍7個鄉鎮,調研木耳基地。為了讓老百姓明白種菇道理,常明昌用熟悉的事物作比喻。“菌絲好比是根莖葉,蘑菇是果實,孢子是種子。”農民一聽,很快就懂了菌類不同部位的功能。“給蘑菇噴水要先下毛毛雨,毛毛雨有多小?就是你把蓮蓬頭朝天噴,落下來霧狀的水,蓮蓬頭離遠一點就是中雨,不同季節要下不同的雨,才能保證菇的生長。”這樣比喻,栽培方式一目了然。
常明昌還給農民上“思想課”。他每次去村里,就帶上錄像帶、U盤,播案例給農民看。漸漸地,農民明白把蘑菇種成集中連片能提高效率,快速掙錢。
相較于其他地區,中陽縣的黑木耳極具特色。這里木屑資源豐富,氣候干燥,不易發霉或形成病害;晚上冷,植物新陳代謝低,營養消耗少,能保留藥用成分。再加上天然的山泉水,種植時也不用農藥,種出來的黑木耳幾近天然,肉嘟嘟的,像小碗一樣,肉質肥厚,被俗稱為“碗耳”,咬起來很勁道。中陽縣還培育出全國唯一能在夏天栽培的木耳。
種出了木耳,還得賣出去。這就要提到“消費扶貧”、以買代幫。統戰部聯合當地各大民主黨派以及企業家,請他們對點購買農戶的黑木耳。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他們決定召開全國食用菌創新產業大會,讓農民直接對接市場。
然而,問題接踵而至。今年夏天,疫情仍存在不定期、小規模暴發的情況,在那時辦千人大會,風險很高。“反對聲很多,萬一發生疫情,各層級政府都要被追責,不少領導怕發生疫情、怕擔責任,這能理解。可是,農業是有時令的,農民能等嗎?產業能等嗎?”
好在,統戰部頂住了壓力。為了避免疫情發生,統戰部和當地政府進行了省市縣各個層次的防疫措施:排查報名參會人員的路徑、來自中低風險區的人進行核酸檢測、開會地點要在通風的大會議室、嚴格控制座位距離……今年8月8—9日,中陽縣成功舉辦了全國木耳產業創新發展大會暨“小木耳、大產業”學習研討會,這也是該會首次在華北地區舉辦。
當時,全國有18個銷售蘑菇的經銷商來到中陽縣,會場的黑木耳全部售出。經銷商摸著肥厚的黑木耳,直接與菇農對談,還去地里查看,果然形成了“產銷對接市場”的模式,也就是菇農能直接與買家聯系,增加了銷售。農民種木耳的積極性大大提高,中陽也獲得了“中國十大木耳種植基地”稱號,被稱為“華北木耳第一縣”。就此,這里形成了木耳生產生態鏈和扶貧產業鏈,率先蹚出新路子,促成傳統農業的轉型。
“請尊重像薇婭這樣的帶貨主播”
今年10月,常明昌獲得全國脫貧攻堅獎,同獲獎的還有“帶貨女王”薇婭。她搞直播,幫農民賣產品。
薇婭剛火起來時,常明昌看到網上有人評論:薇婭不就是搞直播的嗎?談起這件事,常明昌為她叫屈:“請尊重人家,像薇婭這樣的主播幫老百姓賣出去了多少東西?憑什么瞧不起這個行業?每個時代都有新技術,這些年有了直播帶貨,通過科技把農產品轉化成生產力,這是服務社會的一種方式。”
這是常明昌對現代農業的理念。10年前,現代化農業得到重視,那時的常明昌做農業已有20多年,他意識到農民群體已大大不同。“以前是青壯年勞動力,現在干農業的都是五六十歲的人,勞動強度大他們干不了。而且,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如果農業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是不愿干的。所以應該發展機械化、自動化、智能化和信息化,農業也應該有4.0,才會吸引‘新農民和非農業行業的投資人,促進這個行業良性循環。”
中陽縣有個現代化的菌棒生產基地。生產車間安裝了智能監控設備,便于隨時調控溫度,生產過程全自動化。“365天能天天生產,擺脫氣候影響,蒼蠅也飛不進去,能實現真正的有機農業。”這個基地每天最多能產20萬個菌棒,并發給農民朋友。“這就好比生產的即食食品,人們拿回去熱一熱就能吃。老百姓拿著這些菌棒,直接放地里,加強通風換氣,增加水分濕度,就能種出木耳。”
“農業是啥?”常明昌曾這樣問他的朋友,大部分人卻答不上來。“人們總以為種植養殖加工就是農業,但按照生物領域劃分,還應加上食用菌種植。”
常明昌的每個朋友圈都會用蘑菇圖標開頭,蘑菇是他的“自畫像”。“植物是大自然的生產者,它們有陽光就能生長,可以產出瓜果蔬菜;動物是消費者,大動物吃小動物,動物吃植物;而動植物的尸體要如何處理?它們能被菌類分解,菌類是大自然的分解者、清道夫。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也是個清道夫、墾荒者,用現代農業幫助農民減少貧窮。”
圖說:
在常明昌心中,蘑菇是他的自畫像。圖為中陽縣的棚栽木耳,他站在黑木耳“墻”邊。
1999年,常明昌(前右)在安澤縣給農民做菌菇栽培培訓。
青年常明昌(右)經常跟隨食用菌專家劉波上山采集蘑菇標本做實驗。
2020年,山西省委常委、統戰部部長徐廣國(前右二)在中陽縣考察并指導木耳生產,常明昌(前左二)正在介紹木耳狀況。
生產車間里的流水線,一株株菌棒逐漸成形。
2020年,山西省委統戰部副部長張曉光(左二)調研新品種白玉木耳。
2020年10月,常明昌獲得全國脫貧攻堅獎,獲此殊榮的還有“帶貨女王”薇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