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充沛詩意的,是感性、智性和詩意的完美融合。形象感和詩質,是它的審美特征。中外一些散文家都曾談到散文的“詩意”,拉美著名作家博爾赫斯用這樣的表述定義散文:“散文是藝術的。充滿詩的生動精華、澄清的氣息,它是詩歌最復雜、最高的表現形式。”德國文學理論家維·茨·奧爾德說得更清晰:“嚴格說來,藝術的任務根本不是要揭示事物的什么特征,而是要對人的心靈做某些有價值的貢獻,否則它會同科學作徒勞的競爭”。所以說,藝術散文是一種獨特的詩性領悟,是鮮活的心靈感受,是激蕩詩意的思考,是人之生命蓬勃延展的魅力,是人類生命的豐富演繹和張揚。
我一直認為,中國古代最為杰出的文學理論家,當數公元五世紀魏晉南北朝“文學自覺時代”的劉勰,后人稱“文曲星”,魯迅把劉勰同古希臘的偉大詩人、哲學家亞里斯多德相提并論;另一個是后來者、晚清的劉熙載。前者在“南朝四百八十寺”最負盛名、高僧輩出、名流云集、典藏豐富的南京鐘山定陵寺,潛心20年完成偉大著作《文心雕龍》,闡述散文的神思、情釆、體性、風骨、通變、物色、比興、夸飾等等……后者劉熙載出身于清寒知識分子家庭,道光年間進士,被理論界稱為“東方黑格爾”,寫出《藝概》《文概》等。總結古往今來的散文藝術經驗,精辟地提出散文“情、理、志、意、氣、識、辭、法”(情、意、志、氣、識是作家主觀映射)八個方面的問題。近代國學大師李詳說劉熙載的《藝概》《文概》是繼劉勰的《文心雕龍》以后的又一部杰作。劉勰、劉熙載的散文理論幾乎概括了中國整個傳統散文的走向。
在這一條源遠流長波瀾壯闊的散文長河中:我們看到了“興發與此,而義歸于彼”的寫“意”的情深意切的范仲淹《岳陽樓記》、楊朔的《荔枝蜜》、張承志的《漢家寨》等;看到了托物言志、志向高遠的莊子的《秋水》、屈原的《橘頌》、曹操的《龜歲壽》、周敦頤的《愛蓮說》、周濤《鞏乃斯的馬》等;看到了純情、高尚情懷的朱自清的《背影》、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等;看到了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氣勢遒勁的“勇氣”(血勇、脈勇、骨勇、神勇)、諸葛亮蕩氣回腸的《出師表》、駱賓王氣勢遒勁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等;看到了蘇軾見識高卓精深的《前赤壁賦》等;看到了形象優美、情理相融的李斯《諫逐客書》、李陵《答蘇武書》、王勃的《滕王閣序》,當代余秋雨的《一個王朝的背影》、郭保林的《西北望長安》……
當代有獨特見解的散文理論建樹者,我很看重南國的林賢治和北師大的教授劉錫慶,兩個都是學者型理論家。前者重在張揚“散文精神”,“獨立人格”,“讓思想燃燒”,“散文與人類自由精神”;后者提出“藝術散文”新思維概念,審美規范,它的“三特性”:自我性、向內性、裸現性;它裸露情感,即以主體第一人稱本色、自由的表現個性,傾吐主觀感情,展現心靈,重塑自我,完善人格。是一種更傾向于人內心世界的東西。并深刻地把散文分為五個層面:實生活;情感;性靈;心靈;生命體驗。他的散文“五層面”的提出,引發當代散文界散文創作的嬗變和深入思考。我是這樣理解闡述它的。
一、在現實生活軌跡層面運轉的“散文”,大多是表象的,膚淺的,低層次的散文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散文,除楊朔等極少的篇目(《荔枝蜜》《雪浪花》)尚在努力追求散文的充沛詩意,小心翼翼保持一點自己的“小我”外——盡管他的很多篇目也是在概念化的泥濁中艱難徘徊。但想到當時整個文學創作的“概念化”、“公式化”的盛行,楊朔尚能在泥污中艱難跋涉,他說,“我在寫每篇散文時,總是拿著當詩一樣寫”。這個目標還是很高的……楊朔力圖把中國低層次的、通訊式的、單項式散文,努力引向詩意散文的藝術大門,還是一道微弱的亮色。
而那個時代更多是千篇一律的喪失自我,無我,集體無意識,木偶一樣受人愚弄,同流合污的東西。許多散文家都在圖解政治,階級意識強烈,概念化,表象化,歌唱過眼煙云的一些東西。贊美人民公社、農民擠著排隊在大食堂領飯……歌唱大躍進超英趕美,大煉鋼鐵,濃煙滾滾:“天空盛開了一朵朵灰色的玫瑰花”。 在《訪沈園》一文中,他看到當年留有大詩人陸游、唐婉佳話的沈園故地一片破敗,被毀成田圃種水稻,竟然由衷的贊美:“沈園變成了田圃,在今天看來,不是零落,而是蛻變。世界改造了,昨天的富室林園變成了人民田圃……”
……我就讀得很恍惚,一個有良知的作家,不能在一種社會的狂熱浪潮中明哲保身俯首迎合,更不能墮落。
二、在情感層面軌跡上運轉的散文,是進入第二層次的散文
情感,情欲(喜、怒、哀、樂、愛、惡、欲)是散文的主旨或極重要一面。早在1500年前,南朝的劉勰在他的不朽巨著《文心雕龍》中就把“神思”(神與物游、情物妙合)、“情采”(文采服務于情志)作為文之經略。
情感層次,由“實”到“虛”真情實感,寫好了,自是十分感人。滋潤充沛豐富的情感散文是能夠傳世的,同樣,它也能進入一流的散文藝術寶庫。這一層次冒出精品,特別是那些富有人情、人性,展示人性美好善良真誠一面的永恒的東西。如朱自清的《背影》,如前幾年很是轟動一時的那位年輕作者春樹那篇網絡散文《娘,我的瘋子娘》。而這樣的散文,在西部散文中俯拾皆見。比如土家族作家羅漠的《生命的諾言》、丁小村的《父親的村莊》等。
前人評述詩、文、藝術時說到“賈瘦孟寒”,“韓潮蘇海”。前者是說詩人賈島和孟郊的特質是“瘦”、“寒”。后者是說韓愈的文章就像潮水一樣奔放,而蘇軾的文章則像海浪一樣舒展。這里實質是說洋溢在文章中的情感,當然也是一種藝術風格。
情感散文的層次區別在于,有的讀后能給予人久久不息的強烈情感沖擊和和心靈震撼,有它悠遠的生命情懷。有的則只是一時的感慨和惋嘆。作家陳忠實曾說過:魯迅的小說,是生命的體驗,有一種悠遠的生命情懷;而與他同時的許多作家則更多是生活的感受,后一種是一般的人都容易達到的,前一種則如登山望月……這也可以被我們用來理解散文。
三、獨具性靈的層面
獨具性靈,“心到則無際,興起則忘形”是第三層次(就像魏晉“世說”時代的鮮卑民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像自然流出來的;就像嵇康《廣陵散》,放浪形骸;就像大唐的李白酒后對影,明月天山,蒼茫云海,飄然而來。它是尼采說的那種“酒神精神”),是“情感”層面進入一種復雜的情感整合、呈現。它完全是作家對這個世界的感覺和發現,自由自在的“小我”,真實多棱角多色彩的“小我”,新鮮,獨特。或輕靈,或惋約,或憂思,或氣宇噴射,或吟嘆的“小我”……哪怕是沙啞的,但他是自己發出的聲音。能真正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是可貴的……
像唐敏的《女孩子的花》,黑孩的《初戀》,葉夢的《今夜,我是你的新娘》,丹婭的《女人的星星》多是這一層面運轉的東西。
碧家小玉,小家子氣,境界優美且狹小,雖然獨抒性靈,鮮活,但并不一定高貴。或一己小小發現,竊竊自喜,看似新奇,失之偏頗,往往欠缺深刻深沉。當代一些受寵的作家就在這個層次自我陶醉。
四、獨具心靈的層次
它和第三個層面有許多共向,模糊不清。我似乎隱隱約約感覺,如果說:性靈就像五行中的金子,心靈就是涵養它生長的一灣碧澈的淺水。心靈,有一點自己更清醒堅守的內涵在那里浮浮沉沉氤氤氳氳。
如果說性靈像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心靈有點像努力在走向“超我”。或者說,它既張揚“酒神”(忘形、情緒化)又彰顯“日神”(理性、心智)。它有了自己更鮮明的風格和藝術特色。
它也許更為自覺,自我感更強,更有作家的個性色彩。它是對性靈的一次超越,最深層次的“潛意識”,隱秘的心理,深邃的人性,是這個層面人的主體精神進行的心靈運動。心靈散文,立足“自我”,天開地闊,展示獨特心靈(心緒,心境,心態等)的豐富、美麗,——這是時代散文的全新使命。
有些是極獨立的聲音,是心靈層次對人類社會對自然萬物的那些獨特領悟新鮮理解的東西。獨行特立,天馬行空。
五、生命體驗層面
以個體“生命”存在去體驗、感悟“人”追尋理想、完成事業、渴求幸福以及生存途中與生俱來伴隨的孤獨、焦慮、憂患、失落等共有的基本感情,以求得和人類求“真”,向“善”,慕“美”,張揚正義,正氣,呼喚良知等共同人性的相通,以溝通并共鳴于人類心靈。它是這個層面人所展現的生命運動。
它是“當代人”的最真實、最鮮活的“情感史”、“心靈史”,自由奔放的記錄。
感覺是藝術,思考也是藝術。這一層次上的作家力求自覺意識、大家意識。他們努力使自己的藝術境界天地通達,意猶無窮,暢通萬物。
何為“大家”?散文“大家”的標志是:追尋精神家園,擔當啟蒙,滿含對窮困下層、弱勢群體的撫愛,關懷人類命運。文藝理論家劉再復說:大凡偉大作家,他們總是既頑強地擁抱自我,也滿腔熱忱地擁抱整個人類世界!這一層面的散文,裸露心靈、凸顯超我,探索生命、拷問靈魂,是與真正“文學精神”的切近、相通。
《莊子·庚桑楚》:”宇泰定者,發乎天光”。(宇泰定者,是說:美好,高大的、寶貴的、有價值的),劉熙載在《藝概》中說到:“文之神妙,莫過于能飛”。這里的“天光”、“飛”,其實說的就是“象外之象”,“弦外之音”,“韻外之致”。是從具體物象的“形而下”向精神境界的“形而上”的飛揚。有“飛起”的魔力!
藝術散文真正完成由“文章”而到“文學”的精神上升,使自己的藝術境界天地通達,意猶無窮,有“飛起”的魔力——即超越“有”(指器、物)的界限束縛,通達“無”(象征道、思)的大化真境;突破形而下“器、物”的僵化,看到形而上的精神、生命意義的活躍,領會道的真跡,暢通萬物。
當代優秀散文家越過那道冰雪大坂,都在向絕頂開始進發。他們筆下自由傾吐心聲,表現自我心靈世界,努力重塑自我、完善人性。面對商品經濟對傳統價值觀的沖擊和人文精神的失落,他們“堅守知識分子的良知,瞭望和關心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周國平:《守望的距離》),以絕不媚俗的姿態抵抗渾濁的市聲,他們像文學理論家劉再復指出的“既頑強地擁抱自我,也滿腔熱誠地擁抱整個人類”,力求“超越自我”,以一個高標突破自己。涌現了一大批成熟的被文壇看好的藝術散文作品,比如張承志的《清潔的精神》《無援的思想》,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及西部散文家周濤的《干爽的高地》《逃跑的火焰》,馬步升的《絕地之音》,古岳的《走向天堂牧場的野牦牛》,鐵穆爾的《蒼狼大地》,劉志成《待葬的姑娘》,湯世杰的《在高黎貢山》,言子的《青瓷》,傅查新昌《玉米使者》,李天斌的《泥土浴》等都是這一境界這一層面上的東西。……這一類散文,深刻,獨到,大觀、大氣、大略、大境、大道,藝術境界開闊閎遠。
張承志藝術視野開闊、藝術思考深度在中國當代作家中是并不多見的。他的散文崇尚“無援的思想”、追求“清潔的精神”,是神圣高貴的。我曾讀到他那時發表的《漢家寨》,在遙遠的天山大坂峽谷,他看到了一柱炊煙升起。就在如此險峻的環境,他看到了那幾戶閉塞、木訥的漢族人家!傳統的漢家的服飾,漢家的語言。他感嘆,“千年以來,人為了讓生命存活曾忍受了多少辛苦,”他們,哪來的呢?“像我這樣的人是無法揣測的。我只是隱隱感到了人的堅守如這風景一般蒼涼遼闊”……作者寫道:“我強忍住我心中的激動,繼續著我的長旅”。從那一日以后,不論在彼岸美國、日本,不論在吐魯番低地,那里的每一個細節都在清晰地重現,“直至當年走過漢家寨戈壁時有過的那種空山絕谷的難言感受充盈在胸間”。
漢家,遠古的遷徙者,戎馬征夫、戍邊屯墾將士、殘留下來的傷兵、貶謫罷黜流放者的后裔?血脈?他們,少小離家,像司馬遷《史記》中曾寫到的:又有多少人能回到自己的故鄉呢!也正是他們開創江山、拓土萬里,開墾了遙遠疆域……
作者從漢家寨的存在、從漢家寨人千年來的生存狀態聯想,進行民族文化的深層反思:遙遠邊坳荒野“漢家寨”, 漢家先祖開拓邊疆,也堅守了漢民族文化和漢民族精神。
我更喜歡那些心靈層面向生命層面運轉的散文,那些展示人文與感性、智性與詩意完美融合,對人的心靈滋潤、生命的拯救和超越,凸顯生命格調和精神錐度,執著于審美的升華,富有生存意識和生命體驗的散文,它也被稱為藝術散文。
能“飛起來”的藝術散文確實是與眾不同的。青海散文家古岳的《走向天堂牧場的野牦牛》一開始這樣寫道:
“那天傍晚,我過昆侖山口,正要一路向下,這時,我卻忍不住要往車窗以外張望,我感覺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正盯著我。我就望向南面的山梁,于是我就看見一頭無比雄壯的野牦牛正在那山梁上望著蒼茫的天空,我感覺它要從那里一步踏入天界,去找尋它夢中的大草原。那一刻里我想到了孤獨,是的,是孤獨,孤獨正從四荒八野向它洶涌而來。”
野牦牛為何孤獨,絕望,眼神茫然四顧,最后看一眼蒼茫的天界!作者追憶描述了昔日青藏高原野牦牛氣勢磅礴,它是現在世界上最龐大的野生動物之一。后來西方探險者的火藥槍對準了他們;淘金者把綠色牧野挖得千瘡百孔,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人為了活命大規模組織圍剿獵殺……它的毛,它的皮,它的碩大的頭顱和犄角被做成標本!作者寫道:當我們聽著那些獵殺者用炫耀的口吻講述他們如何用陷阱、伎倆、多端詭計,誘捕獵獲戕害殺戮野牦牛,征服這些曾經“傲視萬物的王者”時,我們簡直不忍復述人類的這些貪婪、卑劣和丑陋!
作者說,在聽到這個故事時,眼前所浮現出來的就是昆侖山頭上那頭野牦牛舉首向天的情景。野牦牛那垂頭喪氣、冥冥中滿是憂郁的一瞥,是對它們生存的岌岌可危發出的問天般的憤懣!
文學,就是人性、人的命運、物的命運、及他們存在的敘事。文學,就是個人的生存狀態、生命張揚的感覺。我認為此篇散文所以不同凡響,在于作者力圖傳達:人與自然的和諧,平等、親和每一個生命的自然文化觀,它宏大的文化視野,深沉的憂患意識及健碩的人格精神,也是對整個人類契合高度的仰望與呼喚。
多年前,談及西部的散文創作,我曾經寫過:“西部散文家的可貴恰恰在于他們在物欲橫流中的‘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他們堅守知識分子的人文良知,負荷博大的人文情懷,以絕不媚俗的姿態抵抗渾濁的市聲,以及與底層勞苦大眾、弱勢群體、不幸者息息相關的命運。他們守望西部大地,努力在‘形而上的藝術天宇氣凌昆侖、光照山川;他們透過紛亂層積的史實,洞悉這些物象的真諦,展示獨特新鮮的見解,傳達著滄桑而溫馨的生存體驗,張揚著勃勃的生命激情”。
我在編輯《中國西部散文精選》(四卷)后記還寫過:“深山出俊鳥!當然是我的期盼。我的編輯生涯另一面即出閣、破格,我這多年編輯西部散文和主持多家西部散文欄目,發現偏僻地許多才杰,讀到了他們筆下的荒美,大美。熱血在他們身上汩汩流淌,他們只有掠不走的才華在那遙遠的地方清冷地閃爍,熾熱地閃爍”……
【作者簡介】史小溪,1950年5月生,陜西省延安市人。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名譽主席。散文選入《華夏20世紀散文精編》《百年美文》《中國新文學大系》《新中國散文典藏》等。散文集《純樸的陽光》獲新時期30年中國西部散文獎,散文集《最后的民謠》獲全國第六屆冰心散文獎,被中國散文學會成立30年授予“散文理論貢獻獎”。作品收入國家21世紀重點工程圖書《中國散文通史》(當代卷)專章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