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
故鄉有一小山,人稱魚山,古曰吾山。山不竣險,更無泰岳之氣勢,也許是貧窮讓人變得貪婪,幾十年前,靠山吃山的人開山采石,讓本來就沒有偉岸之勢的魚山,今天看上去更顯得毫不起眼。巧合的是,也許是早年人為開山取石的緣故,讓山壁如斧削刀斫,峭壁上刻有擘窠大字“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無上菩提”等句子,漆作紅色。看不清書法作者,能看出“無上菩提”四字是弘一法師慣用的字體,比起當代人的書法,靜穆脫俗,故也顯突兀而起之勢。加之1700多年前的東阿王曹植長眠于此,所以就是這樣一座海拔不足百米的小丘,令漢武帝、康熙、乾隆親臨朝拜。唐代大詩人王維更是登高望遠,引吭高歌。它不是高山,但它又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高山,因為此山有“仙”!被譽為“才高八斗,七步成詩”的詩魂曹植與它結下了不解之緣。《三國志·曹植傳》記載:“登魚山,臨東阿,喟然有終焉之心,遂營為墓。”
魚山為泰山西來之余脈,海拔82.1米,占地1200余畝,距東阿縣城18公里,因葬曹植而名揚四海。魏太和三年(公元229年),曹植被侄子封為東阿王,他再次舟車勞頓,輾轉來到自己的封地——泰山西麓、黃河之濱的東阿,東阿也最終成為他的終老之地。曹植墓始建于公元233年,坐落在魚山西麓,依山營穴,封土為冢,面積1200畝,為國家級文化保護單位、省級地質公園。墓室為前堂后室的磚室墓,墓壁均以青磚錯縫平砌而成。前堂后室之間辟有門,并以磚封護。墓內發現有石圭、石璧、青玉璜、瑪瑙泡、云母片以及陶器等隨葬品共132件。墓前左側還立有清光緒二十五年重修的碑樓1座,碑樓內放置有隋代所立的曹植墓碑。兒時的記憶里,山野鄉村,黃河岸邊荒冢一壘,頹屋一椽。今日再次走進已被開發成旅游區的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耳邊那首“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千古絕唱嗚嗚作響,讓我感到心在流血。1700余年前,曹植具有遠大政治志向,早年父親曹操也曾認可他的政治才能,說“此兒最可定大事”,天下皆知曹植可能被立為“王儲”。他自己也認為“懷此王佐才,慷慨獨不群”(《薤露行》)。這種志向恰恰是他的苦惱之源。有這種遠大抱負,又極富才情,一代梟雄曹操之子曹丕做了皇帝后曾說,你已經“才高八斗”了,還想“功高震主”?曹丕對才華絕倫的胞弟曹植嫉賢妒能,因懼怕曹植威脅其權勢,絞盡腦汁對曹植進行迫害,下旨曹植七步之內作詩一首,否則以殺頭論罪。曹植應聲詠出這首《七步詩》。詩人以萁豆相煎為比喻,控訴了曹丕對自己和其他兄弟的殘酷迫害。而在一場不對稱的帝王與兄弟交鋒中,在曹丕志滿意的冷笑中,曹植變成了枝杈上岌岌可危的一片枯葉。一個“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翩翩少年,變成了曹丕重壓之下的精神囚徒。
2020年端午節,我站在1700余年前的墓室神道,回想著那血雨腥風的過去,頓感空曠蒼涼,似乎能聽見墓中人隱隱的哭泣。想當年,這位集建安文學之大成于一身的青年才俊,“言出為論,下筆成章”,美名艷羨天下。誰能想到,帝王之家的才子卻他鄉客眠。
山頂一座漢魏風格的仿古亭,寬然踞立。佇立亭前,放目四眺,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滾滾而東,繞過魚山,繞過曹植墓,突然向北流去。望著渾灝流轉的黃河,似乎看見“幽并游俠兒”,“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這是年輕詩人的豪唱,是詩人建功立業的渴望與憧憬;望著漠漠接天的黃河,依稀聽見詩人憤懣的悲吟:“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望著滾滾不息悲語滔滔的黃河,仿佛看見詩人出京都,控疲馬,古道西風,顛沛流離,從一千七百年前輾轉至此。獨立山頂,仰天浩歌,長劍戟指,低回長吟,舉杯問天,淚灑黃河,試從絕頂高呼嘆問這半江月誰家之物,且向危樓俯首看看看哪一塊云是我的天!
盤桓山上,尋覓詩人的足跡。東邊斷崖百尺,登臨送目,黃河繞了半個彎,似對詩人無限眷戀,然后滾滾逝去。詩人曹植是建安文學的代表人物。他“生乎亂,長乎軍”,以“戮力上國,流惠下民”自期,孰料后來屢次改封,顛沛流離,連遇瘠土,衣食不繼,過著“思為布衣而不能得”的“囹圄”生活,汲汲無歡,在憂憤中死去。
曹植的詩歌“骨氣奇高,辭采華茂”,南朝詩人謝靈運說:“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政治上的悲劇,促成了他在詩歌創作上的卓越成就。我無力評析曹植的詩歌,但僅一首椎心泣血的《七步詩》就足以警醒世人。世人皆能誦其詩,可煮豆燃萁之事仍屢屢不絕。中和之性,和諧之境,亟矣!曹植作為建安文學的集大成者,對于后世文人的影響是不小的。在兩晉南北朝時期,他被推尊到文章典范的地位。曹植生前自編過作品選集《前錄》78篇。死后,明帝為之集錄著作百余篇,《隋書·經籍志》著錄有集30卷,又《列女傳頌》1卷、《畫贊》5卷。然而原集至北宋末散佚。今存南宋嘉定六年刻本《曹子建集》10卷,輯錄詩、賦、文共 206篇。明代郭云鵬、汪士賢、張溥諸人各自所刻的《陳思王集》,大率據南宋本稍加厘定而成。清代丁晏《曹集銓評》、朱緒曾《曹集考異》,又對各篇細加校訂,并增補了不少佚文絕句,為較全、較精的兩個本子。近人黃節有《曹子建詩注》,古直有《曹植詩箋》,今人趙幼文有《曹植集校注》。而由他創建的《梵音》又被譽為日本佛樂的鼻祖,每年,日本宗教界都有大批人士前往魚山參拜曹植墓,并在墓前演奏曹植當年創作的梵樂。也許知道今天九泉之下的他不會料到在魚山能聽到杳渺的梵唄天樂,并擬其聲律,譜成《太子頌》《菩薩子頌》,被譽為“梵唄真宗”。
沿著山北的石級轉下山,西邊山腰處有“梵音洞”,傳說曹植曾在山上聽到此洞傳出梵音,并以此創作了中國的佛教音樂,這恐怕都是后人的附會或美好的想象罷了。小路曲折層疊,山石磊磊,不由想起《洛神賦》里的句子:“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后世文人對此賦推崇備至,以至千古傳誦。我想,這是詩人對愛的憧憬,對理想的追求,對美的向往。山下墓冢的右前方,新建有“子建祠”,仿漢魏風格,可建筑粗糙陋拙,與詩人的“骨氣奇高,詞采華茂”,何啻霄壤云泥。
從墓園出來沿北側山路上行,離墓地不遠處有一塊狀似臥羊小憩的突兀大青石,后人稱之為羊茂臺,據傳為曹植當年讀書寫作之地,并由此引出一段美麗的傳說。相傳,當年曹植因水土不服身染重病,被一個叫漁姑的姑娘救治。漁姑精通琴棋書畫,乃玉皇大帝的義女,掌管天下的魚族,因欣賞曹植的才華,下凡至魚山。從此羊茂臺光滑的石面,漁姑彈琴,曹植吟詩,浪漫而溫情,誰知愜意的日子過了幾天,一覺醒來的曹植不見了漁姑的蹤影。原來玉皇大帝聞后派天兵將漁姑捉回天庭。曹植為懷念漁姑,便在魚山頂上修建了一座金碧輝煌的漁姑廟,并為漁姑塑了金身,自己則在漁姑廟附近的羊茂臺上,搭草房而住陪伴漁姑。臺下有一十余米見方的天然池塘,名曰洗硯池。曹植常在羊茂臺上讀書、吟詩、著文,久而久之,洗硯池的水被曹植的筆硯染成了墨色,據傳舊時池內“金鱗游泳,有吐墨狀”。時隔1700多年的今天,還常有墨色水漿自石縫中流出。每年的桃花汛期,成群的魚兒溯河水而至魚山,前來朝拜漁姑,魚山也由此得名。
2016年,中國佛教協會、山東省佛教協會在魚山山麓隆重舉行了魚山梵唄寺修復奠基儀式。施工負責人石長軍介紹,這次修復魚山梵唄寺,預計總投資1億多元,寺院以魚山為中軸線,主體工程有普渡橋、山門殿、鐘鼓樓、天王殿、大雄寶殿、藏經樓、東西方丈室。中軸左右分別建有地藏殿、觀音殿、禪堂、齋堂、僧房以及客房。在魚山東麓還將建設萬佛太殿、舍利寶塔以及梵唄佛樂大廳。在這次修復工程中,還將修建一座高20多米的銅鑄觀音像。魚山梵唄寺俯瞰滾滾黃河,面臨青翠群山,背倚魚山,呈獻給游人一個“白云、黃河、青山”的云水勝景,當人們登臨此處,自然會想起“才高八斗”的曹子建的不凡氣度。而含怨而眠的一代詩人曹植也應為后人的敬仰而欣慰!
游遍曹子墓,已近黃昏。斜陽下,步出墓園,暮色如帷,再次仰視這并不壯觀的剪影,卻發現了魚山的卓爾不凡。我忽然感到,這座我兒時經常玩耍的小山,是我心底的巍峨。我感到家鄉魚山的一草一木都印著文化的符號,一磚一瓦都成為考古學家的鐘愛。落葉悲秋文人心,曹植這片枯葉至今還漂泊在歷史的煙塵中。我無語獨立,夕陽為我一身血紅。此刻,魚山的偉岸已立于我心間,而一代文學大家曹植讓我在這樣一個黃昏里深深鞠躬膜拜,并情不自禁為他寫下我心中的崇敬:
黃河繞伴魚山行
上有曹植古墓橫
羊茂臺前書梵唄
才高八斗腹中傾
七步成詩漁姑在
更有洛神賦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