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社會對技術的依賴程度和社會發展水平成正比。何謂技術?在法國學者R.舍普看來,技術就是“不懈地改造世界和人類以便它們能相互適應”。[1]應該說,舍普是就技術的功能來定義技術的。人類社會的需求,那種能滿足這些需求的媒介物,都可被視作技術或者技術產品。
需求有邊界,這個邊界就是倫理的邊界。所謂技術倫理,就是指通過對技術的行為進行倫理導向,使技術主體(包括技術設計者、技術生產和銷售者、技術消費者)在技術活動過程中,不僅需要考慮技術的可能性,而且還要考慮其活動的目的、手段以及后果的正當性。[2]
技術倫理的本質是規范技術創意、技術設計和技術使用,使技術在運用于服務社會的過程中,避免有意或無意地損害其他社會成員的正當性權益。就網絡輿情預警而言,預警作為對輿情事件的解釋,其本身雖和技術沒有直接的關聯,但網絡輿情信息搜索依賴的是網絡技術手段,這樣,預警(解釋)就建立在技術的基礎之上。如果網絡輿情信息搜索的過程有悖于技術倫理,那么網絡輿情的預警就很難不受影響了。
人類在認識世界時,需要對各類信息進行分類,以便按照需求更好地利用信息。在計算機出現前,圖書館里的信息分類,主要通過標簽,依照一定的標準進行歸類,讀者進行查詢、借閱。電腦投入使用后,人們可以通過電腦自帶的搜索工具,找到儲備的所需內容。互聯網時代,信息技術的工程師為便于人們獲取最新的各類信息,不斷研發各類信息搜索工具。
人工檢索信息雖然不會即刻退出歷史舞臺,但互聯網檢索信息在信息檢索中所占的比例,已經占有絕對的優勢。網絡信息檢索的對象主要是非檢索者本人所占用的信息。這樣,信息檢索就存在重要的倫理問題。“人肉搜索”的話題曾一度引發輿論關注,因為一個人的信息可以被所有人通過信息檢索技術所獲取。在隱私權成為受法律保護的公民權利的時代,因為隱私和文化、心理等多種因素直接相關,立法者無法對隱私的外延做明確的規定。所謂“人肉搜索”,既有非法搜索他人法定受保護的信息,也有被搜索對象不愿意被人了解但又客觀存在的信息。同時,如果是法定不得泄露的個人隱私信息,信息所有人和信息使用者該如何使用這些信息也是需要明確邊界的。
因此,對于搜索技術研發部門而言,網絡信息檢索技術的研發需要遵守法規和職業道德。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內容,需要通過技術軟件的自動回避功能使其不被查詢到,這是技術倫理的客觀要求。在現實生活中,技術研發部門是商業性的,他們研制的技術、開發的產品首先考慮的是客戶的需求。“在工程技術層面,由于科技與市場直接對接,與經濟利益有著最為直接的聯系,因而離不開經濟倫理的規范與約束。”科技如同其他自然力一樣,內嵌于自然物質和能量的結構中, 并遵循與服從自然界的最高法則——熵增原理。當一項科技在信息生態中找到自己理想的“位置”與“住所”后,也會積極地為其他科技提供自主性、選擇和機會,從而使人類的創造力得以釋放。人類運用科技認識改造著自然,同時也因無窮的創造力而推動著人類社會的進步。[3]反之,人類這種創造力的釋放,可能會給他人造成人為的傷害。網絡輿情監控技術,就存在類似的風險。
在社會分工日益精細化的今天,類似谷歌、百度這樣的常規性信息檢索技術,只能適合公眾的普遍需求。至于專業需求,則需要專門的技術設計。如網絡輿情監測技術,就是專業需求之一。因此,專業的網絡輿情監控軟件,通過設置關鍵詞,利用網絡信息抓取技術,自動檢索、抓取目標信息,就顯得非常必要。
了解網絡輿情的動態變化,可以趨利避害。開發專業的網絡輿情監控軟件,對于社會發展有促進作用。需要注意的是,技術軟件是社會需求的產物,這種需求促成了新技術(軟件)的誕生,技術本身只是這種需求的寫照。所以,是“我們的體制、習慣、價值、組織、風俗都是強有力的力量,它們以獨特的方式塑造我們的技術。”[4]
當代社會,對網絡輿情監控的需求并非某個國家所獨有,而是全球性的需求。例如,2001年美國“9·11”事件后,美國中央情報局于當年設立了監控海外網絡的監控中心,主要職責是專注美國以外地區互聯網上的恐怖主義情報和武器擴散情報。當下這支人數保密的團隊現已將微博客、社交網站、報紙網站、電視媒體網站、社區電臺網站和互聯網聊天室作為監控對象。監控員截取網絡留言、甚至直接錄制網絡聊天語音片段,最終整合成這個國家對這起事件的輿論反應,遞交白宮作為參考。[5]
但輿情監控需要有個度的限制。為國家安全考慮,可以鎖定重點嫌疑目標進行專門監控。擅自秘密進行大范圍的監控,搜集普通公民的個人信息資料,不僅于法無據,還有悖于技術倫理和行政倫理。例如,德國政府曾被曝光利用“特洛伊木馬”程序,秘密監控民眾的電子郵件、聊天等網絡活動。這種軟件最初僅用于幫助政府官員在合法范圍內攔截網絡電話,后來相關操作逐漸超出了這一范疇。隨著“混沌計算機俱樂部”曝光的資料越來越多,德國政府官員承認的確存在這種監控軟件。[6]
當代社會治理部門的網絡輿情監控正逐步由隱蔽走向公開。例如,2012年初,美國聯邦調查局(FBI)戰略信息及行動中心(SOIC)在專門用于項目招標的政府網站FedBizOpps.gov上發布公告與“軟件項目招標書”,公開招募軟件公司開發監控軟件,對facebook、twitter等社交網絡或美國有限電視新聞網(CNN)等新聞網站上的“公開內容”進行自動掃描,以方便警方及時獲悉恐怖主義、網絡犯罪、緊急事件、重大事故等信息。這是美官方首次公開向外界發出信號,承認其將運用先進技術手段對公共媒體進行監控。[7]
網絡輿情監控公開,可以提醒民眾學會保護自己的合法隱私。對于社會治理部門而言,承認使用什么技術、監測什么對象,說明這種行為是否有法律依據,可以避免社會治理部門濫用技術,進而有利于網絡輿情監控的良性發展。
20世紀50年代,維納注意到科技發展的過程往往伴隨著倫理失范的現象,他提出“新的工業革命是一把雙刃劍”的命題。此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科技進步和倫理道德的關系。
和信息的挖掘、抓取技術相反,信息過濾技術通過關鍵詞設置,屏蔽相關信息,使公眾無法接觸此類信息。以物理屏蔽信息的方式,不僅耗費較大的人力物力財力,還容易制造恐怖氣氛,降低了社會治理部門的形象。谷登堡時代,圖書印刷業的出現對信息傳播功不可沒。彌爾頓的《論出版自由》,就是針對個人的遭際而批評當時英國社會治理部門對信息的屏蔽。報紙、廣播、電視傳統媒體時代,信息的過濾形式多樣,但主要以媒體的自我審查和行政審查來過濾他們認為不適宜在媒體發布的信息。
在互聯網時代,媒體“把關人”的角色一度被認為消失了。事實證明,互聯網時代,網絡媒體的編輯部門依然在履行傳統媒體的信息過濾職責,社會治理部門對網絡媒體的監管并未松懈。與此同時,還出現了網絡技術刪帖公司,以黑客的形式,跳過網絡媒體和社會治理部門,用技術手段直接刪除某些信息。網絡技術一方面在為信息的傳播提高便利,另一方面又在為信息的傳播制造障礙,甚至成為信息的“終結者”。
孔子主張“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把倫理道德當作一切社會活動的思想基礎。他所說的“藝”,就包括各類的技術性活動。技藝活動在任何時候都存在討巧的可能。所以,技藝的倫理問題早被注意到了。例如,《周書·泰誓下》中曾提到“郊社不修,宗廟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先秦儒家思想抨擊‘奇技淫巧’的目的在于‘以道馭術’,這種觀念在一定程度上用道德規范限定了當時工匠們的技術活動范圍,起到直接約束工匠們的具體技術行為的作用。”[8]
信息過濾(包括刪帖)在本質上是一種暴力行為。暴力并非全部有害。比如說,自律就是指向自我的暴力,通過強制性約束自己的非分欲求,保證自己不損害他人的權益。暴力行為更多是以強制性方式維護施事方的利益。網絡輿情事件的涉事方通過付費雇傭專門的公司代為過濾其指定的信息。這樣,信息過濾的行為完成者只是個技術中介。對于有害多數人的信息,不過濾屏蔽其社會負面影響會更大。刪除對社會無害的信息,則可能損害信息的存在權。信息過濾本身就具有兩面性。因此,任何技術的運用都有其特定的條件,依賴于使用它們時的特定情境。正如海德格爾所言,“嚴格地說,從沒有一件用具這樣的東西‘存在’。屬于用具的存在一直總是一個用具整體。只有在這個用具整體中那件用具才能夠是它所是的東西。”[9]當代技術現象學研究已經表明,當技術在使用時,它們常常“協助”塑造其實現功能的背景。技術人工物幫助塑造人們的行為(actions)和知覺(perceptions),并構建出新的實踐和生活方式。[10]
信息過濾的正當性和必要性,需要接受技術倫理的考量。然而,信息過濾的客體——特定的信息,除非屬于法律明確禁止的信息,不得在互聯網上傳播,社會治理部門可以公開過濾這類信息。更多的時候,信息過濾具有隱蔽性。信息過濾過程的隱蔽,在信息發布者不知情時被屏蔽信息,公眾對此類信息過濾更不知情。除了有必要以立法形式禁止非法的信息過濾①非法刪帖形成的灰色產業鏈,既擾亂了正常的信息秩序,還滋生了腐敗。一些宣傳部門和公安部門的官員因收受賄賂幫人非法刪帖的事例,便是例證。外,加強對網絡過濾技術的職業倫理教育也非常重要。技術倫理的理念早已成熟,即便是互聯網技術的倫理觀,也不是新鮮事物。“一切不僅僅以技術本身為目標的技術活動總是為特定目的服務的,這些目的卻在原則上必定不是由技術本身的問題決定的。盡管技術的已有現狀決定了潛在活動的范圍,但是最終決定人行動的,不是外在的技術事實而是人體本身的基本規范。”[11]
正當、合法的信息過濾,也應遵循相應的技術倫理。譬如,多數人希望看到的信息,對少數人來說是有害的;少數人希望看到的信息,對多數人是有害的;商業性質的過濾信息是否為法律所許可,許可的依據何在?這涉及技術倫理的位階問題,是指當技術倫理發生沖突時,技術人員或某項技術活動確定適用倫理或倫理原則時所依據的倫理等級。其中,優先適用的倫理或倫理原則稱為上位技術倫理,次優適用的稱為下位技術倫理。與網絡輿情相關的技術倫理,主要針對的是上位技術倫理,因為上位技術倫理的技術主體是具有職業身份的專業技術人員。這樣的倫理屬于職業倫理,所以是專為專業技術人員量身打造的角色倫理,“從社會倫理的角度確立職業的倫理規范及價值觀問題,是把從業者視為按照職業來加以區分的特定的社會角色,并在此定位基礎上對其權利與義務做出規定”[12]。
信息過濾技術門檻不高,法律監管不到位,政出多門,網絡媒體內部管理人員和社會治理部門動用行政權力實施信息屏蔽,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網絡輿情預警的準確性。顯然,這種狀況的改變需要一定時間。
網絡輿情的信息搜索、分析、研判和預警,是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過程。不論在網絡輿情研判的實踐中還是學術研究方面,最后環節的研判、預警無疑最為重要。對于前者來說,這檢驗的是輿情研判的效果。倫理學強調動機、手段和效果的統一。若效果未能達到預期的目標,動機和手段的作用也就受到影響。就學術研究而言,信息技術、公共安全、新聞傳播的學者都在關注網絡輿情問題,信息技術的研究者感興趣的是網絡輿情信息的挖掘和數據抓取,公共安全的研究者感興趣的是信息的監控手段和效果,新聞傳播的研究者感興趣的是輿情應對。所謂應對,就是給網絡輿情事件的受害方提供變被動為主動的具體策略,以降低輿情事件對受害方的影響。從現有的研究成果看,前兩者的實踐和研究明顯倚重于技術,走的是技術路線;后者倚重的是問題剖析和社會經驗,提供的是策略。技術倫理在輿情預警中依然有其獨特的作用。
網絡輿情預警的結果是書面的分析報告和對策建議。從表面上,這樣的文本和技術沒有關系。而在瀏覽當前的輿情報告之后,不難發現,這個文本是在網絡技術的輔助下完成的。所以,技術運用得不夠規范,不僅影響文本的質量,還會導致新的問題。這方面的問題與運用技術的動機是否合理有關。拉普在分析技術和倫理的互動關系時,把技術和倫理之間的矛盾關系指向人本身。[13]
網絡輿情預警,其字面意義已經表明,在對輿情事件進行全面了解的基礎上,對相關問題進行診斷后,找出造成問題的主要原因,讓施事方認識到事件的危害性,并反省自己的責任,進而規范自己的言行。這才是輿情預警的價值所在。站在技術倫理的角度看,這方面存在的問題主要表現在預警文本的程序化、可視化兩個方面。
技術思維導致預警文本的程序化趨勢。預警文本需要相應的格式,這是任何文體所需要的。以2015年3月出版的《首席輿情官》為例,這本書匯編了近百個輿情案例。這些案例的文本格式統一,每個輿情案例包括輿情走勢、褒貶態度分析、網民觀點、輿情解析。
輿情走勢部分,首先用一個坐標圖,在時間橫軸上按照輿情事件的時間進程逐日單列,顯示每天新聞媒體、網絡論壇和微博的輿情情況;在數據縱軸上,顯示新聞/論壇和微博的相關數據,再用拋物線的形式分別標注新聞、論壇和微博的數據變動情況。圖表下面配有簡要的新聞報道和后續報道以及跟帖情況、涉事方的回應。
褒貶態度分析部分,運用Excel表格的數據統計功能,把統計結果自動生成扇形圖表。圖表里把網民的態度按貶義、中性和褒義進行百分比計算,用不同的顏色顯示不同的態度。圖表下面,配有簡要的文字敘述。
網民觀點部分,對網民觀點進行分類,并對每個類別的觀點進行簡要的點評。輿情解析部分,是對輿情事件的分析和建議。
技術的自動化節約了人力和時間,同時也有不利的一面。這其中,最典型的是褒貶態度分析。
技術在當代社會中的地位超越了以往任何一個時代。對技術進步的肯定,并不意味著承認技術已經達到了至善的程度。網民對網絡輿情事件的議論,要從數量可觀的跟帖評論中遴選網民的不同態度,輿情監測軟件只能通過簡單的詞義分析區分出或褒或貶或中立。問題在于,這樣的詞義被軟件設計者預先植入輿情監測軟件的程序里。這些詞義的褒貶中立,是建立在常規意義上的。現實生活中的語言,語義多樣,語言使用者的說話方式不同,修辭水平高低,說話時是否有意使用反語,或者用中性詞表達自己的態度,用褒義詞達到貶抑的效果,用貶義詞達到贊成的語言效果,如此這些都有可能影響輿情監測軟件的褒貶態度分析結果。
商業化的技術思維還導致預警文本的視覺化趨勢。技術產品存在的價值在于其實用性。就輿情監測軟件來說,這類技術產品直接的使用者是輿情公司或者輿情監測機構,軟件設計者需要替產品使用者進行考慮。前面介紹的輿情走勢和褒貶態度分析,輿情監測軟件就提供了相關圖表的自動生成功能。圖表的好處在于簡潔、直觀和形象,但無法展示深刻的思想。輿情預警的目的在于剖析問題,視覺化的輿情報告滿足了輿情分析客戶的感官需求,但對問題分析并無實質性的作用。輿情軟件的研發者應設計更多針對問題的分析而不是視覺化的呈現,讓這類技術更具實用性而非感官的刺激。在技術倫理領域,倫克最早注意到技術的責任和倫理問題。他區分了技術人員的內在責任與外在責任,認為科學工作者參與了技術開發和發明,他必然要承擔外在責任。[15]
總之,在技術為王的領域,技術責任倫理更不該被忽視。對于輿情預警的解釋者來說,要對技術倫理的不到位有充分的認識,自己在分析問題時,對技術的運用要揚長避短,以保證預警解釋的質量對客戶和對公眾同時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