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亞洲

我起初不知道他姓彭,也不知他已經九十三,只是看他坐在輪椅上,在自家門口,很遠地看著我笑。他的臉上都是棱角、皺紋,古銅的顏色。
村道不窄不寬。我挽著京郊十月的微風,走到老人家身邊。我為老人家的微笑感動。
我說,老人家高壽啊,有七十了吧?他說,九十三啦。嗓音如銅鑼敲的,還帶一大串的“哈哈哈哈”。這一下,驚到我了。
仔細看他的皺紋之深,這九十三,也可以理解。
他又哈哈笑,說共產黨養著我呢。
這時候,村里的一位中年大媽走過來說,怎么不是啊,你看看他的手。
老漢伸出手,我這才發現,他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都不見了。
大媽說,他是傷殘軍人,半只手被敵人的炮彈片劈了。
這就叫人肅然起敬了。老漢仍哈哈笑,一身繡滿了福字與龍形圖案的紅綢子薄棉襖都抖動了起來,說,那是解放戰爭啊,解放戰爭……
老漢似乎并不想多說這話題,話鋒一轉,指著一位剛出門的中年男子說,這是我外孫,今天開車從北京來看我。又說,這年景過得好啊,兒女們都好,我都有重孫子啦!我說您老是五世同堂啊。老漢一聽就朝天哈哈笑,黃銅似的聲音又響起來。
當晚宿在這個村子的“牧馬人6號院”內。看著小院里搖動的繁花,還在想著那個穿紅綢棉襖的老人,老人雖然在年輕時候丟了兩根手指,后來的山村生活卻過得舒心,尤其是晚年。小院的服務阿姨說,咱這個村子空氣好,吃的都是咱自種自養的,雞都是柴雞,再說,老人一個月好幾千塊呢,真是共產黨養著他呢,老人有時候坐輪椅,有時候走路,精神頭特別好,我看能活過一百。
次日上午村里閑走,剛下過雨,村中心那兩棵如旗桿高聳的百年老槐郁郁蔥蔥,忽然見那紅衣老人正站在槐樹底下,身板筆挺,手里拄一根白木手杖。
我稱老人“老英雄”,老人聽了可能很受用,又哈哈笑,然后手杖一舉,邀請我到他家坐一坐。
到老人屋里一看,擺設整潔,大炕很寬敞。老人指著桌上的一只小盒子讓我看,這一看,我吃一驚,原來是剛剛頒發下來的“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紀念章”,下面注著頒發單位: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
盒子的上方貼著小紙片,寫著他的名字“彭光召”,我這才知道這位九十三歲的老人姓彭。其實這個八道河村的大多數村民都姓彭,都是滿族人,歷史可以追溯到清軍入關,當時一支八旗兵部隊就奉命駐防于此,從此生息繁衍。
老人告訴我,他是1946年當的兵,當時才二十歲,華北軍區獨立七師。老人補充說,后來這支部隊到了東北,番號就改成野戰部隊的了。問到老人軍職,老人胸脯一挺:“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軍區獨立七師第十九團第一營第一連第二排排長。”
叫人沒想到的是,老人二十三歲就光榮退伍了,因為負了傷。老人一說起打仗負傷,情緒就激動。他記得很清楚,那是解放張家口的戰役,攻打一個縣,面對敵人頑固的地堡群,三天三夜沒能攻上去,眼睛都紅了。后來敵人拉來一個炮,那飛來的炮彈片就把他的手指打掉了。老人說,我一般都不跟人說,你是作家,我跟你說一說。
退伍后,老人回到家鄉,雖然丟了兩只手指,但啥農活都干得歡,在鄉野勞動了一生。
老人熱情地說,把盒子打開,把那獎章取出來,你可以仔細瞅瞅,沒事。我便取出獎章看了,果然制作得精致。我請老人手持獎章,舉在胸口,用手機給他拍張照。老人大約覺得擺這姿勢很酷,哈哈哈一直樂。
老人送我出院子的時候,再三感嘆說現在活得開心。他說你看,國家一個月給五千多塊錢,我這輪椅也是民政局送的,要是商場買也得五千多塊錢呢,連這張床,也是民政局送的,國家啥都想到了。
出門告辭時,我忽然舉手問他,他家對面那座很漂亮的山頭叫什么名字?老人說,哦,那山叫“死孩子洼”。
這是我進村兩天來,真正被嚇著的一次。
老人的面容嚴肅起來,一張四方臉處處顯出了棱角。老人說,舊社會,村里哪個女人生孩子不是四五個,病的,餓的,哪養得活啊,死孩子就扔那山里去,所以就管那座山叫“死孩子洼”。
這兩天,隨女兒一家在山村外繁花遍野的山溝里游玩,看孩子們騎馬、刨紅薯、摘花生,其樂融融,但是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起老人所說的“死孩子洼”,想起他勇敢沖鋒之時被打掉的半個手掌,以及他晚年的舒心大笑,我甚至覺得,這就是一部完整的地方變遷史。
我離別老人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老人家,您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歲!
老人說,托你吉言!
他哈哈哈大笑,空氣中都是黃銅的聲音,好幾只山雀飛到了高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