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滯不前的河流（組詩）

向 往

這是一首不可能完成的詩

我稱它為——向往

我向往擁有第五個季度

專門用于打理內心的塵霾

我向往人世間沒有爭斗

所有殺傷性武器盡為模型，所有沖突

都可以化作一場球賽

我向往沒有疆界的國度

只要是人，都航行在一條船上

我向往沒有贗品的博物館

我向往的歷史，完全拒絕歪曲

偏見和致命的掩蓋

我向往無分別的宗教

我向往的信仰

不聽從神，只崇拜人

我向往……

萬物在上

一切為了人類

牛羊須不停地啃草

魚類須洄游到安靜的水域

產下數不盡的卵

雞鴨須增加產蛋數量

種子須高調地破土而出

樹立生活的旗幟

水在下山的過程中

須把所有殘渣物沉淀底下

綠葉須凝聚一切力量

把氧氣遞進空氣

空氣必須無色無味

經過呼吸道的時候

須確保不會磕磕碰碰

太陽須駐足在離地球

最適當的位置

冬天須讓大地蒙頭大睡

春天不能錯過叫早

夏天須讓萬物生機勃勃

秋天，須保證碩果累累

停滯不前的河流

你以為看到了水

聽到了河流的聲音

就能理解生命

你以為陽光搭在他身上

和你身上是對等的

你以為某些陰影

比光亮真實可信

你以為聽慣了謊言

就無法讓它們

從左耳進來，從右耳放走

你以為一幅印象派油畫

在你身后的背景墻上

跟你有任何關聯

你以為時間正在發生裂變

就像酶，像壞細胞

你以為無法備份這個時代

它體格如此龐大

像一個熱氣球

你自己點過的火

你的天真和孩子氣

你以為一個人的披風

就能蓋住整個世界

你以為天空只有一把竹傘

人生就像沼澤地

你以為聲音

一直在重復一個音階

唐朝的風

你看，今天我看到風

吹來了唐朝，你看

那是吐蕃街，那是長安西郊

剛剛被打開的城門

那是張燈結彩的人馬

那是一位禮部尚書

那是八抬的紅轎子

那是十八歲的美少女

你看，那是釋迦牟尼像

那是馱著絲綢的馬車

那是萊菔和蔓菁

那是湘南茶葉

那是漢字的偏旁部首

都吹過來了，你看

快吹到青藏高原東岸了

帶著麥香和胭脂

吹到黃河西岸的牧場

牦牛的尖尖角

河曲馬的膘背

安臥的綿羊上

吹到帳篷頂的旗面上

吹到舞動的長袖上，你看

吹到巴顏喀拉山腳下

吹到柏海之濱

吹到一個吐蕃人的臉上

喜鵲物語

駛離米拉灣出口

一路有喜鵲，帶著秋的荒蕪

進入我前行的原野

第一只喜鵲，在李二堡鎮

喳喳喳叫了兩下

便從樹上飛落到地面

它白色的胸脯

成為眾多白帽子的一分子

第二只，遇見在龍合寺坡口

閃了閃尾翼，從路左邊飛到右邊

啞啞的，似乎在暗示我

往前有一座孤零零的白塔

第三只喜鵲，在電線桿上

扭頭看著我的車

從湟水橋上駛過一個迂回

第四只，和第五只

在路肩起跳又落下

相繼預示了一條死胡同

和一條不必要的彎路

第六只，在永靖河岸

只聽它夜幕下一陣密集鳴叫

而不見其身影

我遂把一個吃半的玉米棒

扔出車窗外的田埂

像歸還了一個來路不明的贓物

頓時覺得輕松，并快樂著

2019年7月

這個世界簡單如表格

等待一代又一代人去填空

烏云在下雨之前

很難改變鉛灰色的習性

黑夜放任所有的風

不允許任何分明的棱角

巴顏喀拉山背叛白雪

粗野的寒冷向盛夏表明來意

陽光失去黃金的地位

十萬頭猛犸象狂奔到這座城市

冰河時期的山體已經融化

百萬塊石頭喪失萬有引力

緩緩飄向遙遠的太空

所有機器饑不擇食

大地的血液，流進人的身軀

所有人來來回回，忙碌在各自的人間

其中的一個空格里

一只羔羊

人到中年，越來越密的年輪

因密匝匝的城市而更顯仄逼

像一只正在長身體的羔羊

我時不時遛到那個叫做道幃的山溝

把前腿跪在她腹下

把乳頭銜在嘴里，一邊撞擊著乳房

一邊美美地吮吸

小小的尾巴，以一秒鐘晃搖數十下的頻率

感恩她的養育之恩

傍晚定律

總是在太陽落山之后

佛堂的燈就會亮起來

佛龕里，是佛陀——

一位數千年前的導師

佛龕外，是母親

一位年過古稀的行者

她把雙手合于在頭頂

然后合十與頸齊平

然后合十在胸口，停頓片刻

然后曲膝下跪

雙手支地，然后伏地前傾

把身體平鋪成一條經年的毯子

然后伸臂，垂直合十于地

然后從前面的一串念珠當中

向左撥出去一顆珠子

然后雙手支地，齊膝起身

卸下一天的包袱

阿頓·華多太—70后。藏族。譯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作多次入選《中國詩歌精選》《中國詩歌年選》等選本。出版有集《憂郁的雪》《火焰與詞語》等五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