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婕
近些年,隨著傳統文化的持續發展,藝術學科的學習也隨之“升溫”。這股加強傳統文化學習的熱潮在書法教育這一領域中也得到了強烈的響應。少兒書法教育愈來愈加受到重視。書法教育不僅走進了校園,校外的機構也多設有專門的培訓點。可以說,少兒書法教育在一定程度上煥發出生機。
當下,我們可以看到的是:少兒的書法學習較以往更具系統化。在教學中,指導者多層次、多角度地展開教學,從筆畫描紅、準確臨摹、精準創作等各個層面事無巨細地引導著。總的來看,少兒對書法創作的掌握也更具系統性,這種創作模式顯現了指導者的積極意義。可以說,即便是少兒不熟悉的某家某派,在指導者短時間的點播下,少兒也能創作出令家長滿意的書作。
事實上,少兒書法不僅在風格表現方面體現出“成人思維”,在范本選擇、作品構思等諸多方面也不例外。在指導者的影響下,少兒在遴選書籍時多僅選擇指導者指定的一兩種經典范式之作。同時,為了適應接受者的審美,在遴選書籍的過程中,適應教育需求、符合接受者審美的唐楷往往成了少兒書法學習的首選范本。
當少兒在書法的臨、創中似乎表現得淋漓盡致時,筆者不禁想追問的是:這一切是合乎情理的嗎?就創作方面來看,當下少兒書法的創作模式是否是建立在真實性的基礎上?筆者以為,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創作模式有一定的優勢,因為它既貼合了語文課堂的寫字規范,也適應了展賽的創作模式,不僅能在教學效果中有其獨特優勢,亦能獲得家長的認可。更重要的是,這種創作模式是一種多數人認可的創作形式。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這種創作模式自然有一定的權威性、普遍性。但若以少兒書法的長遠發展來看,不難發現,即便少兒是自身書作的創作者,但少兒卻未必是其創作的主宰者。也就是說,少兒的書法在指導者的調整下更接近字帖的真實,但這卻未必是少兒書法創作自身的真實。這里,筆者將少兒書法創作中依附于指導者特有的審美、缺少獨立創作的思維模式稱為“成人思維”模式。當然,這樣的定義并非是單純的命名上的不同,這也暗示著重新闡釋少兒書法創作的另一視角。
這樣,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種創作模式又是如何風行的?筆者以為,在很大程度上,這與教育功利性相關。在大眾看來,書法的學習似乎更有功利性色彩。如果說少兒學習繪畫是為了開發其想象力,學舞蹈是為了鍛煉身體的柔韌性。那么,書法的學習則更多是為了提高試卷上所謂的“卷面分”。多數為子女報名書法培訓班的家長,要么是出于調整書寫上某些不良習慣的需求,要么是出于提高孩子卷面分的需求。誠然,唯有書法能與語文等學科的卷面相掛鉤。正是在這種功利性的驅使下,少兒的書法教育在多數情況下更徹底地淪為了語文等學科的附屬品。書法教育又僅僅是追求書寫的規范。當指導者、家長被功利心所遮蔽,這也導致他們對所謂的“美”不再敏感。對少兒書法的認知偏見隨著時間的流逝也融入到人們的思維之中并侵蝕著人們將來的認知。應該相信的是,僅僅沉溺于書寫規范,于少兒書法創作而言亦是有害的。進一步來看,在書法學習中,部分指導者的教學方法(如九宮格、米字格臨寫模式)都成了當下少兒書法創作、學習的重要手段。這種思維模式的創作也在一次次臨寫運用中建構了少兒書法的審美范式。趨向精致化、準確化的書作卻儼然成為少兒追求的終極目標。可以這么說,創作中理性的發展加速了少兒創作的“成人化”,教育的功利化、僵化的創作思維又左右著少兒的自我審美。因此,少兒自我的藝術審美被分割成了片鱗碎甲。當這些臨、創之作真的如同假的一般時,少兒書法也失去了其本該有的活力。
這么看來,很多時候,少兒書法的學習又是不自由的,少兒很少有機會選擇自己中意的字體、表達自己的審美傾向。顯而易見的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大部分少兒的書法創作只是機械地重復著不同的創作內容。教育環境在成就了當下少兒書法創作準確化的同時,也帶來一定的負面情況。妍美和秩序化的書風成為少兒書法創作的權威旋律。然而,固定秩序的背后卻隱藏著指導者對創作主體的支配。將少兒書法創作與世俗功利相提,這顯然簡化了少兒豐富的審美內涵,忽略其個體體驗,也沖淡了少兒獨立思考的能力。因此,筆者以為,對問題的反思是迫切且極為必要的。
那么,何為少兒書法創作之“真”、少兒書法之“真”又表現在哪幾個層面?筆者以為,所謂的少兒書法創作之“真”,這是指:不過多依附于指導者的成人思維,在作品表現的某些方面能體現出少兒的自我認知,這要求少兒從自身出發,尋找適合自己心性的思維方式,而不應是“他者”思維的簡單折射。很多情況下,為了保證教學任務的順利完成,指導者對少兒進行詳細的指導,在教學中,指導者不斷細化教學,少兒固然能更容易地接受,但卻喪失了創作的豐富性和多樣的可能性。法國教育家盧梭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對兒童的教育從觀念上就錯了,我們用成年人的思維對待孩子,我們用成年人的方法教育孩子,其結果必然是誤入歧途。”[1]
對于少兒的學習而言,當指導者為其量身定制一種字體時,這既是一種對美的“發現”,同時亦是一種“遮蔽”。有相當一部分指導者對學生的喜好、長處是非常模糊的,不管指導者們是否愿意承認,指導者都有必要了解少兒書法創作的特殊性。學者劉鐵芳也曾指出:“早期的教育就其實質而言,其實就是喚起兒童身體感官直接地與感性世界的相遇。”[2]因此,少兒書法教育的成功并不完全在于技法形式的完滿,亦包含一種對美的領悟和體驗。
筆者以為,少兒書法創作之“真”,不僅表現在其特有的思維方式,更表現在少兒書法創作中特有的真趣。而真趣的審美則源于少兒的心靈深處。當少兒在習得必要法規后,可以憑借自己的心性去體悟、去發現、去創作,這就是其創作之“真”。這里,我們可借宋四家米芾對“真趣”的解讀作進一步了解,米芾有言“出于天真,自然神異”[3],又有“隨手落筆,皆成自然”[4]。這里的“出于天真”“皆成自然”應是指憑借創作者的心性為之,而非輕率為之。也就是說,在創作中,少兒以習得的知識為前提,融入自己的領悟、心境,其書作自然更有蘊含真趣的可能。正如許多書家常常提及,成年之后,一些書家再難寫出少兒書法的那般趣味。應該可以肯定的是,這并非是一種書家自我調侃的言辭,而是發自肺腑的感嘆。因為,相對于少兒的多樣性認知,成人的理解似乎表現出更多的趨同性。可以看到,即便是對少兒而言晦澀難懂的圖像、單字,他們總能以多樣的聯想進行自我認知。也正是這種“真趣”的存在,少兒書法才如此活潑可貴。而古今書家追求的“趣”,正是少兒這種無法磨滅的真趣。
對于當下少兒書法創作的研究,既不能割裂當下的環境,亦不能不重視少兒的自我認識。從某些方面來談,若不剔除偏見,少年的書法創作也將安于一隅。需要說明的是,少兒書法創作也并非要一味追求真趣而無需法則。“唯法則為中心”或“不顧創作之規則”,無論出自哪種創作模式,都是書法創作的大敵。筆者在文章中大篇幅地反對“成人思維”模式的規訓,這并非要反對書法的必要規則而追求所謂的“丑書”。必要的規則是構成書法創作的重要成分。這里,筆者也并非要反對書法的實用性,而是希望少兒書法創作能在實用和藝用兩者間尋找一個平衡點。縱觀書法史,標榜“自然”“丑拙”書風的書家也并非是要將其書作表現得“體無完膚”。蔡顯良先生就曾辯駁了某些人對傅山“四寧四毋”的理解,蔡顯良先生的理解顯然不是將“四寧四毋”的書學觀貼上所謂“丑書”等有色標簽。他認為傅山是在“表達一種質樸自然之美”。[5]
我們如何越過偏見,讓少兒書法創作呈現出生命的張力呢?也許一切皆有可能,只待我們去探尋。
這里,筆者以為,首先要準確把握指導者、少兒、書作這三者的內在關系,這三者存在著密切而又微妙的聯系。如何發揮少兒的主體作用,使其在“成人思維”的創作模式中有所突破是當下少兒書法教育中的難題。在指導者的指引、教育功利性驅使下,少兒期望得到指導者認可、為觀者所接受,少兒便更易聽取指導者的指導,這便易造成千人一面的創作效果。另外,少兒有意無意地迎合指導者、家長的審美口味,這種學習態度也必然從反面促成“成人思維”審美模式的風行。在創作中,指導者的“成人思維”,通過書作的接受制約著少兒創作的方向。應該說,好的指導并非是給少兒書法創作制造壓力、削足適履以適應成人的創作思維。如何挖掘少兒書法創作中的特殊審美才是教育的關鍵所在。
其次,改變以往認知的偏見是極為重要的,藝術作品的可貴之處正在于它表現了創作主體的審美意識。教育功能下,“成人思維”的普遍風行已悄無聲息地壓縮著少兒的書法創作的空間。家長普遍機械地認為:指導者的審美、指導是最正確的。如果我們僅從指導者的審美傾向去判斷少兒書法創作,這是遠遠不夠的。唯有減少這種偏激的認知,在正確的藝術思想的指引下,少兒書法創作才能日趨成熟,藝術也才會被闡釋得愈加飽滿而非更趨統一。牢牢地控制著少兒書法的風格、運筆、結字,這不僅限制著少兒書法的原生價值,也制約著少兒書法的創作活力。
再者,少兒可選擇適合自己心智成長的臨本。少兒書法創作之“真”是包含其自身審美認知。少兒對書法創作的認識與成人普遍感知的書法創作存在一定的差別。所以,一味學習唐楷又是不合時宜的。劉鐵芳先生就有一席引人深思的話,他說:
如果說一個人初始的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個人的發展方向,那么關鍵的問題就是,個體發展伊始,我們究竟要給個體提供什么樣的教育影響,以開啟個體人生初始想象世界、打開自我生命的方式?[6]
筆者以為,少兒書法的創作思維是富有趣味性的。因此,將“成人思維”的創作模式套用至少兒書法創作,這不僅扼殺了少兒自我的思維,也容易導致少兒創作的庸俗化。當少兒在取得一定的基礎之后,可適當學習一些碑刻書法,這些碑刻不僅有一定的法規,同時也綜合了一定的趣味性,符合少兒思維中真趣的審美。或許,部分魏碑、大字摩崖石刻的范本在家長看來是粗俗的,甚至是荒誕的,但卻能在一定程度上贏得少兒的肯定。有趣的是,少兒在欣賞書作時,某些時候他們并不能解釋清楚為什么喜歡這件作品。這里,筆者以為,這類作品不僅表現了少兒的審美,亦傳達了書法生命特征。在少兒自我的創作中,就繪畫而言,往往帶有更多的變形、夸張的成分。反觀少兒書法的學習,筆者以為,碑版中部分字形的處理、結構的多樣正符合少兒的創作思維。可以說,少兒書法創作的表現與部分碑版石刻的表現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性。這種生動活躍的思維習慣只能在恰當的自由氛圍中存在。不加區別的書法法度更易使少兒的大腦變得麻木不仁。在書法一定法規的基礎上,允許少兒選用適合自己的思維方式進行創作。唯有如此,少兒才會對書法學習投入更大的熱情。借蘇霍姆林斯基所言以共勉:“我希望孩子們能成為這個世界中的旅行者、發現者和創造者。”[7]
在當下的少兒書法教育中,指導者的“成人思維”往往附加于少兒書作之中,作為成年人,我們不應忽視少兒自我的審美認知。應該看到,少兒的思維方式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少兒書法創作之“真”,這不僅表現在其所特有的思維邏輯,也包含少兒書法創作中所特有的“真趣”審美觀。在創作中,指導者如何平衡少兒書寫規范與個體創作這兩方面的關系,亦是當下書法教育的重中之重。“丑”“怪”也并非“真趣”等審美的特有標簽。這就需要我們正確理解指導者、少兒、書作三者之間的關系,不以個人喜好作為品評少兒書法優劣的唯一標準,選擇適合少兒心性、思維的范本,這在一定程度上亦能減緩當下少兒書法創作的尷尬境地。如果說交由少兒在創作中的自我探索是一種涉險,那么,缺乏少兒自我審美的書法創作將會面臨更多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