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驥
張照(1691-1745)字得天,號涇南,婁縣(今屬上海松江)人,清雍正、乾隆年間官至刑部尚書。清代著名書法家,清前期帖學代表人物。乾嘉以來的學者于張照書法多有評述,今謹依學古、成就、不足三個方面,鉤沉述次如左。
就年齡而言,張照在八九歲間已經能臨諸家碑帖,并能書大字。據《婁縣志·張照傳》載:“照,幼稟異質,讀書日誦千言。八九歲能臨撫歷代名家碑帖,作擘窠書?!盵1]相對于《婁縣志》所記述的張照八九歲開始學習歷代碑帖,張照子張應田則記曰:“初先大夫六七歲便學作擘窠大字,臨古名跡,雜置之,人莫能辨。”[2]另,張照在《跋董尚書書六朝賦后》談道:“余發未燥,喜弄不律,十余年災紙墨,粗于古人書法有坐井之觀,緣上好古敏求,進讀經書,雅好寫本,日作萬字猶不能給……?!盵3]概“發未燥時”,可理解為“六七歲”,亦可理解為“八九歲”,但應以張應田所記述的六七歲為宜。
就學古的范圍而言,清人梁廷枬云:“文敏淵源寶晉,出入唐賢而能近守香光心法,小楷尤精到純健,直入黃庭樂毅曹娥堂奧。”[4]廖班《書畫紀略》記曰:“張照……書法初從董香光入手,繼乃出入顏米,天骨開張,氣魄渾厚,雄跨當代,深被宸賞?!盵5]綜而言之,張照于晉人、唐賢、米、董多有學習。實際上,張照習古,并不囿于一家。從文獻著錄和目前所見張照臨古作品看,張照廣泛涉獵了包括鍾繇、王羲之、王獻之、智永、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孫過庭、李邕、鍾少京、徐浩、顏真卿、柳公權、懷素、楊凝式、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趙孟頫、張雨、董其昌、文徵明等古代書家作品。結合乾嘉以后書家對張照學古的相關評述,我們以鍾、王、歐陽詢、顏真卿、米芾、董其昌為主進行鉤沉論述。
張照宗晉,梁廷枬已有明言。此外翁方綱在《蘇齋題跋》中說:“得天居士臨晉人書,蕭散簡遠,其神韻卻在張長史授顏魯公用筆處?!盵6]翁方綱論張照臨晉人書法神韻不及,但以蕭散簡遠評張照臨晉人書,是為的言。近代書家張宗祥更言張照宗法羲獻,非清初學董者所及。張宗祥在《論書絕句·張得天》中說:“天地人中公第一,天機天趣得天然。最難舉世師思白,獨向王家猛著鞭。得天居士在清初獨忠于羲獻,非習董者所能及?!盵7]
檢諸史乘,張照臨鍾繇作品蓋有《宣示表》《薦季直表》《力命表》。其中,對《宣示表》用力頗多,并有心得。張照臨《宣示表》款識云:“宣示表,丞相王導著衣帶間過江以授內史,內史授王修。從修入秘器而妙跡永絕矣。宋官帖以右軍臨本入石,仍隸鍾部。然則鍾王遺意咸萃于帖也。學宣示表乃知所為狀如算子便不成字。”[8]這種“狀如算子便不成字”的觀點,張照一再提及。張照臨《鍾繇三表》款識云:“書法溯右軍而至鍾太傅止矣,乃其楷書用筆如此。然則描頭畫角為唐人矩矱者,亦可息影銷聲已。古人有言,狀如算子便不成字?!盵9]
“狀如算子便不成字”,首見于傳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文中有云:“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便不是書,但得點畫耳?!盵10]張照以“狀如算子便不成字”觀點,作為學古規范,在其本人看來,自是對王羲之觀念的承續。
檢諸傳世文獻,張照臨王羲之法帖大抵有《黃庭經》《心經》《圣教序》《蘭亭序》等三十帖。對王羲之流傳下來的書跡,張照也明確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在跋《自臨黃庭經后》中說:“黃庭曹鵝皆命之右軍,實無確據也。晉宋間人書,佳者流傳后世便稱右軍。頗似善射者皆曰羿,美女子皆曰西施耳。古刻又不可得,故思翁又謬種流傳概應掃卻之說,最有功初學書人。若是已入門庭則又當曰:與其過而棄之,毋寧過而存之?!盵11]能提出“晉宋間人書佳者流傳后世便稱右軍”的觀點,并認為“黃庭曹鵝皆命之右軍實無確據”,顯然張照不是簡單地臨摹王羲之,更有自己的獨立思考。
張照學習王獻之法帖概有《地黃湯帖》《鴨頭丸帖》《洛神賦十三行》《廿九日帖》等十三帖。臨而能思,是張照學古的一慣特點。如張照臨《洛神賦十三行》,題云:“平生所見十三行宋拓本以繆文子家本為最,即涿鹿馮氏物也。此戲鴻翻本,所謂具正知見而力未充者?!薄奥迳袷校剖纤瓮乇竞鹊谝?,此從唐本摩勒,明代刻本中第一也?!薄奥迳袷校櫶锰倘敬藶樽钌??!盵12]對洛神賦十三行不同時代的拓本的反復臨習,使作者十分熟悉其別異,并能從期間總結出高下。
在臨習“二王”父子書跡之外,張照還學習了王僧虔的《劉伯寵帖》《王僧虔啟》《太子舍人帖》,臨習《萬歲通天帖》,臨習顧愷之《女史箴圖》書跡等等。
關于臨晉人帖,張照認為:“凡臨晉帖,不必備臨,只取一二帖,寫幾百本,自有解會?!盵13]由此可見張照于晉人用功之深。
張照學歐,清人多有記載。《快雨堂跋》云:“文敏從歐陽率更入手,游歷宋四家門徑,而于黃米較深?!盵14]清人楊慶麟對張照的書跡多有收藏,并對張照少年時學習歐陽詢能有不俗境界十分贊賞,他在跋《張天瓶書先儒語錄》時說:張文敏韶年書法即稱重藝林,嘗見其十五歲時手寫老圃雜錄兩冊,筆法專師歐陽信本,瘦硬通神,已足名家……”[15]楊氏對張照十三歲時所寫的書冊,評價亦高:“……文敏少年時所書,筆法純師率更,格韻清勁已自成家……公年十三歲,書法勁挺乃爾,宜后來成家也。當時書家如王良常、蔣拙存皆師率更,此四冊中用筆有與拙老人絕相似者,亦足見一時之效法也。”[16]張照與蔣衡、王澍于楷書皆師法率更,然其書自成家數,頗為可觀。
張照本人亦曾述及學習歐陽詢書法的情況。《珊網一隅》曾記曰:“或問張文敏曰:‘字以圓為貴,公每作方體,何也?’答曰:‘吾惟圓之至極轉折處無不力足,故形體成方。今人貌作圓皆筆中不知有向背陰陽,何嘗圓耶。余昔臨歐陽率更書,多不似,后悟。文敏此語漸有合處,蓋方乃圓之極,非轉折處力足不能?!盵17]可見,張照于歐是深有體會的。
乾隆帝十分推重張照的書法,他于張照書法亦多有題跋,我們可以從乾隆帝對張照書法的題識中探尋出張照對顏、米等人的取法。
關于張照學顏,乾隆帝在跋《趙孟頫樂志論書畫合璧》張照題跋時說:“張照之記,小楷則類平原麻姑壇,文筆則仿昌黎畫記?!盵18]關于張照學米,乾隆帝題《張照臨米芾書曹植元會詩》曰:“照此書向揭壁間賞,其用筆雄勁神采煥發,真能得南宮三味者?!盵19]
前已述及翁方綱論張照臨晉人,多得顏真卿風韻??梢姀堈諏W顏之用功。楊慶麟跋《張天瓶書先儒語錄》云:“張文敏……弱冠后由歐入顏,純而后肆于晉唐諸大家,無不溯流窮源,深窺堂奧,故能方駕趙董,自成一家面目。此卷系公中年妙跡,行楷數千字,用筆無往不留,無垂不縮,得顏米之神而化其跡……”[20]
翁方綱、楊慶麟二人論張照學顏,從其神韻與顏書相合處入手。梁同書論張照學顏書,則從用筆方法入手,并比較楷行之間的差異。他在《頻羅庵論書》中說:“天瓶先生從顏法入手,顏用弱翰而先生用強筆,莊楷之作往往不如行書……”[21]關于學米,梁巘在《評書帖》中述曰:“得天學米以硬筆,臨其硬筆,棄其軟筆,可謂善于去取?!盵22]
雖然張照學顏十分精勤,但他對自己所臨仍不滿足。張照《跋自臨爭座位》云:“思翁云:宋四家皆學顏,然惟爭座位一種耳。皆學顏吾知之,惟爭座一種則不能知。思翁精鑒,必有確據非茍然也。家有鴻堂帖,而不能解此帖之意。自見祭侄文后乃知之,惜未得臨數百過也。翰翁年長兄索臨此帖,因并臨董跋于末,展看數次良用自愧。”[23]
顏米以外,張照于徐浩亦曾用功。楊慶麟題《張天瓶臨永師真書千文冊》云:“張司寇此冊雖臨永師本,而結體用筆純從徐季海不空和尚碑得來,公與董文敏皆深于徐書者也。”[24]
清人學董,在熙朝而極盛,張照亦以學董名于當時。《清史稿·王澍傳》云:“自明、清之際工書者,河北以王鐸、傅山為冠,繼則江左王鴻緒、姜宸英、何焯、汪士鋐、張照等接踵而起,多見他傳。大抵淵源于明文徵明、董其昌兩家。鴻緒、照為董氏嫡派,焯及澍則于文氏為近?!盵25]作為董其昌嫡系的張照何時開始學習董其昌的書法,從董其昌到張照之間的書法傳承,清人及張照本人亦有述及。
張照學董是通過王鴻緒和孫岳頒兩個途徑,最后深浸香光法度的。
關于張照向王鴻緒學習書法的問題,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記曰:“嘗聞橫云山人每見其甥張得天之書輒呵斥,得天請筆法,山人曰:‘苦學古人,則自得之?!锰煲蚰渖饺俗鲿畼巧先?,見山人先使人研墨盈盤,即出研墨者而鍵其門,乃啟篋出繩,系于閣枋,以架右肘,乃作之。得天出,效為之經月,又呈書,山人笑曰:‘汝其見吾作書耶?’”[26]張照為王鴻緒兄長王九齡外孫,雖然包世臣誤記為外甥,但所記張照學書于王鴻緒合乎史實。關于向王鴻緒學習書法,張照自己也有記述。張照在《跋自臨趙文敏書唐律》中也曾記述曰:“余年十一二,大人以敬慎老人書《琵琶行》及《溪上》等律七首同冊付學,此余平生學字之始也。年十六至京師,從友人幾硯見思翁臨《溪上》七首墨刻,年二十見陳學士世南所藏思翁《琵琶行》,乃知敬慎粉本于此。然但知溪上七首為思翁臨松雪書,未見松雪帖也……”[27]王鴻緒以得董氏筆法聞于熙朝,而張照十一二時學書,學的是王鴻緒所臨董其昌書法,故雖學王鴻緒,亦是間接學習董其昌。
關于張照學于孫岳頒,《松江府志·張照傳》中隱約記曰:“入直南書房,圣祖仁皇帝見其書法類岳頒。”[28]張照之子張應田在《云間張氏族譜·張照行略》則更明確指出張照曾向孫岳頒學習書法:“先祖初官刑曹,先大夫隨任入國子,時長洲孫公岳頒為祭酒,粵東張公德桂為司業。入試皆第一。孫公擅書名,見先大夫書擊掌賞曰:‘華亭復得一思翁矣。’……至是經孫公指授,書益工?!盵29]
關于張照傳董其昌筆法問題,梁巘曾評曰:“董玄宰、張得天直接書統,卓然大家。”他又說:“董公其昌傳執筆法于其邑沈公荃,荃傳王公鴻緒,鴻緒傳張公照……”[30]張照既能傳董其昌筆法,學董自臻高境。但張照卻自言學董之不足。張照有《題董思翁行楷書唐詩宋詞卷》詩云:“冢冢禿管已盈千,畫被裁蕉廿七年。到此依然畫不進,始知王質少仙緣?!盵31]學而自愧不進,可見心緒。
張照學董、藏董,于董氏書跡時時揣摩。據其從子張端木所記:“先司寇公收藏董香光墨跡數十種?!盵32]在清代,張照雖非大藏家,然能得董氏書跡如此,也算豐厚了。
張照書法在康雍乾三朝深為時人所重,尤得到乾隆帝的贊賞。乾隆四十四年(1779),乾隆帝曾作詩懷念張照。詩曰:“書有米之雄,而無米之略。復有董之整,而無董之弱。羲之后一人,舍照誰能若。即今觀其跡,宛似成于昨。精神貫注深,非人所可學?!盵33]乾隆帝贊張照書法之語,雖有個人喜好因素在,然張照書法在當時的影響亦可顯見。劉恒在《中國書法史·清代卷》中談到:“在康熙末到乾隆初的帖學書風轉變過程中,具有明顯作用的當屬張照的創作實踐和乾隆弘歷對趙孟頫書法的推重。”[34]他從書法史的角度概括了張照在清代書壇的地位。探究張照藝術成就,檢索其時對其書與古今人物比較的評價,亦可窺得一二。
張照于顏、米、董諸家用功頗深,時人述及其書法成就亦多以此三家比較品評。
張照學習顏書頗見獨到之處,時人多佳譽。于張照臨顏真卿《爭座位帖》贊譽尤多。劉墉在觀張照臨《爭座位帖》后作詩四首,言張照臨顏書在宋人之上直至唐人。其詩曰:“真卿書稿前無古,臣照臨撫又逼真。不用鏤鎪自奇峭,縱然含蓄倍精神。求之宋后固難匹,即在唐時亦絕倫。符采煥呈歸寶笈,昔人何必勝今人;云間一派早流傳,直接吳興語信然。雖以顏書為準的,究從米法趁姿妍。今觀后輩乃居上,未覺鄉人應酌先。恨不同時見斯跡,隔塵之說漫推顛;未渡南時宋四家,逓相祖述挹菁華。讬胎終是骨難換,變本從知厲更加。獨此筆鋒渾正出,密傳心印了無差。詎容能事從茲畢,坡語微疑大近誇;妙道頻叨睿鑒授,數行片紙等琳球。細羅此本誠希見,精爽當時倍自求。白玉軸裝應不愧,黃金印賜雅宜酬。宸章論定榮千古,跡接羲之第一流。”[35]以劉墉之識見,有如此評價,可見張照學顏之高度。
乾隆帝十分推重張照的書法,他認為張照已經超過了董其昌。他在跋《張照書千字文》時談道:“張照性穎敏,博學多識,中和韶樂多所厘定,文筆亦雋逸拔俗。尤工書,臨摹各臻其妙,字無大小皆有精神貫注。閱時雖久,每展對筆墨如新。予嘗謂張照書過于董其昌,非虛譽也?!盵36]而乾隆帝更欣賞的還是張照所臨顏真卿《爭座位帖》,并認為張照臨習的顏真卿《爭座位帖》在米芾和董其昌之上。其跋張照臨顏真卿《爭座位帖》云:“米芾有臨本《爭座位帖》,見袁桷《清容居士集》。茲張照所臨自跋云,‘程莼鄉有宋拓座次帖,世所稀有,借臨一通’云云。照此卷摹仿逼真,得平原之筋髓,米跡雖未見,有過之無不及也。”隔水之后,其時文臣董誥又奉敕錄乾隆帝評張照書法曰:“此卷結體運筆頗覺流麗,得魯公神韻。香光自跋中有此臨本,略存優孟衣冠,俾后之覽者,知顏書于郁屈瑰奇之中,自具柔倩綽態,是則魯公知己之語,蓋自道其得心應手之妙。然以余視之,終遜照之兩卷也?!盵37]乾隆帝認為張照學顏超越米、董,固有他喜歡張照書法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張照的書法,尤其是張照臨顏真卿《爭座位帖》確實達到了很高的水平。
關于張照臨顏真卿《爭座位帖》超越董其昌的評價,不獨出于乾隆帝,清人阮元亦認為張照臨書確乎超越了董其昌。阮元《石渠隨筆》云:“張文敏照臨《爭坐帖》有兩卷……內府收藏不下數百種,當以此二卷為甲觀,筆力直注圓健雄渾,如流金出冶隨范鑄形,精彩動人,迥非他跡可比。內府亦收藏董文敏臨《爭坐位稿》,以之相較,則后來者居上,同觀者皆無異詞,不觀此不知法華庵真面目也?!盵38]
關于張照臨顏之爭座位帖,清人亦有認同此為張照酒醉所書。沈初《西清筆記》云:“張文敏尚書嗜飲,有醉中作書極得意者,內府所藏《臨爭坐帖》,自謂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上甚賞之?!盵39]
清人將張照書法與米芾書法進行比較,略言二者差異,而于差異中概可見張照學米化古為我、自出機抒的能力。李佐賢《書畫鑒影》中云:“張涇南司寇學米書可謂竭盡全力矣,張書用力處自形鼓努,米書用力處彌見虛和。只此一間,非到金丹換骨時不能達也?!盵40]
張照學董已得清人佳評,而其書與趙孟頫相比,清人亦認為不遑多讓。崇彝論張照書曰:“文敏書名本為清代諸家之冠,此尤其致精之作,真可與松雪香光爭席?!盵41]既然能與“松雪香光爭席”蓋可見張照學趙學董之妙。清人楊恩壽則于趙孟頫、董其昌、張照書法比較品評,而言張照書法之妙。他在跋《張照臨董文敏輞川詩冊》時說:“思白取法松雪,迨成家后輒詆松雪,自謂過之。得天取法思白而自謙光自抑絕不矜夸,并自云形穢,其識見高于思白多矣,迄今趙董張三家之書俱在,平心論之,思白未必高于松雪,得天亦未必稍遜于思白,夸者不必夸,謙者亦不必謙也?!盵42]
乾隆帝在懷張照詩中,以“羲之后一人”贊張照書法。顯然,在乾隆帝眼中,張照書法在當時無人能及。與張照同朝為臣的汪由敦亦精書,汪氏去世后,乾隆帝亦作詩懷之。詩中將他的書法與張照進行比較:“由敦亦工書。用功過于照。而實不能及。則以天分料?!盵43]啟功論張照書法時言:“有清八法,康、雍時初尚董派,乃沿晚明物論也。張照崛興,以顏米植基,澤以趙董,遂成乾隆一朝官樣書風。”[44]考察乾隆帝對張照和汪由敦的比較評價,以及啟功論張照書法為乾隆朝官樣書風的觀點,我們完全可以認定,至少在乾隆朝的官員書家中,張照有著極高的地位和影響。
張照的影響力不獨在乾隆年間,其后亦有書家于其書法進行好評。同光之際的邵松年題《張天瓶臨蘇長公養生論卷》云:本朝畫山水以麓堂司農為第一,書法則首推張文敏。生平遇兩公書畫,度力所能致者,必購致之。歷年既久所聚漸多,因撿舊所得者與伯英分藏之,將來傳示后人又是一重翰墨因緣也?!盵45]他又在《張天瓶臨右軍帖冊》后跋曰:“國朝書家摹帖,首推王虛舟先生。余藏其摹二王帖二冊,精神詎度,無不逼真。然用硬毫雖尺寸不失而意趣少遜,蓋不無拘謹之病。觀文敏此冊,方知不斤斤求似也。然無虛舟之功力,亦不能臻文敏之神化醇而后肆,方不至出乎規矩之外,故摹古如虛舟難,如天瓶尤難?!盵46]王澍在清代有著很高的地位,而以其為參照推重張照,足見張照在當時的影響。
清人亦有將張照比之于沈荃,進而言張照高明之處。梁廷枬跋《張文敏雜臨楷帖冊》時說:“國朝漢大臣書名洋溢,刻帖流布者張文敏也,沈文恪也。五雀六雁難為輕重,歿身而后山斗之奉則文恪不及文敏遠甚……”[47]
張照的從孫張祥河對張照的書法更是贊譽有加,他引《洞庭湖志》直論張照書法為清代第一,他在《續驂鸞錄》中說:“《洞庭湖志》稱我朝書法以張文敏為第一,而文敏書法又以《岳陽樓記》為第一,巴陵令以榻本見遺,先人遺墨非宦游過此不能得,拜而受之。不啻魏征之笏,范喬之研也,故謹志之?!盵48]
沈曾植題《張文敏公照臨古法書》云:“張文敏自言不解草書,然《玉虹帖》內所臨唐人草圣,頓挫瀏漓,實兼入禿素顛張之室,書學至此,蓋已超宋入唐,實證實悟,衣缽遙接矣。倦游閣論書,于文敏草省略未拈出,不可謂非失諸眉睫?!盵49]以沈曾植的識見,論張照的書法“超宋入唐”,可見張照草書的高度和影響力。而前述張宗祥論張照“最難舉世師思白,獨向王家猛著鞭”的學書理路,非清初學董書家能及的觀點,也是對張照書法高度的客觀評述。
張照書法因為自身的深厚的功力以及乾隆帝的推重,在當時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論書者多有佳評。然對于張照書法的不足,乾嘉以來的學者亦有述及,其問題多集中在韻致和俗筆兩個方面。
阮元對張照臨顏真卿爭座位書直譽在董其昌之上,然對于其它作品的俗氣,阮元亦直陳其缺失,他在《石渠隨筆》中說:“司寇書自是我朝一大家,然有劍拔弩張之處。梁同書云:‘公書有刻意見長之病,若出其率意,盡有神妙之作?!杂形⒃~?!堵膱@叢話》云:‘得天能大能小,然學之殊令人俗,何也?’數語,確有見地。觀滄居士曰:‘得天之書用功深,所見多取精用宏,本可卓然自立,然時時露俗氣,每幅之中幾不能免。’余見其書多種,又收得臨全本《九成宮》及小楷多種,功力可佩,然竟不能脫俗,殊不可解?!盵50]阮元的這種認識不是孤立的,清代吳德旋、曾國藩、王潛剛等人對于張照書法中乏韻的問題亦有評述。
曾國藩在給其子曾紀澤的信中談道:“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面貌,一種神態,與他人迥不相同。譬之書家,羲、獻、歐、虞、諸、李、顏、柳,一點一畫,其畫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氣亦全無似處。本朝張得天、何義門雖稱書家,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放必如劉石庵之貌異神異,乃可推為大家?!盵51]由書法之形而神,直論張照書法缺失,可為一家之言。
吳德旋認為張照雖學于董其昌,但不及遠甚,他說:“張司寇書名最煊赫,其筆力沉鷙,洵足退步香光,而氣韻遠不逮矣?!辈华毑患岸洳词购蜁r人比較也是在姜宸英、劉墉諸人之后。他說:“本朝書家,姜湛園最為娟秀,近時劉諸城醇厚,有六朝人遺意,但未縱逸耳。香泉、天瓶當時并負盛名,而凡骨未換,較之明季孫文介、倪文正諸公不逮遠矣。”[52]與吳德旋評價相類似的還有王潛剛,他在《清人書評》中論張照書法時說:“張照張得天受時主之知,御制《懷舊詩》稱為‘書有米之雄,而無米之略。復有董之整,而無董之弱。羲之后一人,舍照誰能若?’阿私所好至于此極,豈欲一手掩盡天下目耶?實則得天學董得其整,而較董為弱;學米則只似其略,而毫無米之雄也?!盵53]以上諸家對于張照書法的不足,其書名顯赫的原因進行了客觀分析,誠為一家之言。
近人沙孟海對于張照書法的刻意和俗氣分析得十分深刻。他在《近三百年的書學》中說:“他是學鄉先輩董其昌的字出身的,他不比陳元龍的死學董字。他見到那時學董字的變本加厲,越發浮薄了,所以有意寫得放縱些,裝出一副劍拔弩張的狀態來,一則免得與人雷同,二則也是他的個性如此。”[54]另外,沙氏對于張照書法與科舉的關系亦有中肯的評價。他在《中國書法史圖錄下冊分期概說》中說:“……著名書法家如姜宸英、張照、劉墉等,他們的書法作品,放入明代人中間,只能列入二、三等。這不是我們有‘厚古薄今’思想,實在因為當時一批人受科舉的影響太大了。”[55]
注釋
[1]陸錫雄纂《婁縣志》卷二十六,乾隆五十三年刻本。
[2]《云間張氏族譜》,同治甲戌重輯,蔬香別墅藏本。
[3]張照《跋董尚書書六朝賦后》,見《天瓶齋書畫題跋》,載《中國書畫全書》第八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 年,第866 頁。
[4]梁廷枬《張文敏雜臨楷帖冊》,《藤花亭書畫跋》,《中國書畫全書》第十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 年,第1037 頁。
[5]廖班《書畫紀略》,見馬宗霍《書林藻鑒 書林紀事》,文物出版社,1984 年,第207 頁。
[6]翁方剛《蘇齋題跋》,見蔣煦編《涉聞梓舊》,民國十二年商務印書館蔣氏刊本影印本。
[7]張宗祥《論書絕句·張得天》,《浙江大學美術文集》,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37 頁。
[8]張照《跋自臨宣示表》,《天瓶齋書畫題跋》,《中國書畫全書》第九冊,上海書畫出版社,第860 頁。
[9]張照《書鍾元常三表后》,《天瓶齋書畫題跋》,《中國書畫全書》第九冊,上海書畫出版社,第865 頁。
[10]傳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第26-27 頁。
[11]張照《跋自臨黃庭經后》,《天瓶齋書畫題跋》,《中國書畫全書》第九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 年,第860 頁。
[12]張照《跋自臨十三行》,《天瓶齋書畫題跋》,《中國書畫全書》第九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 年,860 頁。
[13]《張照尺牘》,《石渠寶笈三編》,《續修四庫全書》1078 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 年,191 頁。
[14]馬宗霍《書林藻鑒 書林記事》,文物出版社,1984 年,第208 頁。
[15]《張天瓶書先儒語錄》,邵松年《澄蘭堂古緣萃錄》卷十二,光緒二十九年上海鳴文書局石印本。
[16]《張天瓶雜錄各種冊》,邵松年《澄蘭堂古緣萃錄》卷十二,光緒二十九年上海鳴文書局石印本。
[17]陳日霽《珊網一隅》卷二,道光辛丑年姑蘇書業堂重刻本。
[18]《趙孟頫樂志論書畫合璧》,見《欽定石渠寶笈續編》,載《續修四庫全書》第1071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05 頁。
[19]《張照臨米芾書曹植元會詩》,見《欽定石渠寶笈續編》,載《續修四庫全書》第1071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591 頁。
[20]《張天瓶書先儒語錄》,邵松年《澄蘭堂古緣萃錄》卷十二,光緒二十九年上海鳴文書局石印本。
[21]梁同書《頻羅庵論書》,《皇清書史》卷十五,《遼海叢書》,遼海書社,1985 年,第1520 頁。
[22]梁巘《評書帖》,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第576 頁。
[23]張照《跋自臨爭座位》,《天瓶齋書畫題跋》,《中國書畫全書》第九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 年,第860-861 頁。
[24]《張天瓶臨永師真書千文冊》,邵松年《澄蘭堂古緣萃錄》卷十二,光緒二十九年上海鳴文書局石印本。
[25]《清史稿》卷五百三《王澍傳》,趙爾巽、柯劭忞等撰,中華書局點校本,1977 年,第13888 頁。
[26]包世臣《藝舟雙楫》,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第679 頁。
[27]張照《跋自臨趙文敏書唐律》,見《天瓶齋書畫題跋》,載《中國書畫全書》第八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 年,第8678 頁。
[28]宋如林修,孫星衍纂《松江府志》卷五十八,嘉慶二十三年刻本。
[29]《云間張氏族譜》,同治甲戌重輯,蔬香別墅藏本。
[30]梁巘《評書帖》,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第574 頁。
[31]張照《題董思翁行楷書唐詩宋詞卷》,《天瓶齋書畫題跋》,《中國書畫全書》第九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 年,第857 頁,
[32]張端木《跋張照臨董其昌書輞川詩后》,見《欽定石渠寶笈三編》,載《續修四庫全書》第1077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93 頁。
[33]《漢名臣傳·張照》,《滿漢名臣傳》卷十九,京都正陽門琉璃廠榮錦書坊檢字本。
[34]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 年,第102 頁。
[35]劉墉《題張照臨座位帖》,見劉墉《劉文清公遺集》,清道光六年丙戌刻本。
[36]《張照書千字文(粉箋本)》,見《欽定石渠寶笈續編》,載《續修四庫全書》第1073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257-259 頁。
[37]《張照臨顏真卿爭坐位帖(黃蠟箋本)》,見《欽定石渠寶笈續編》,載《續修四庫全書》第1073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259-260 頁。
[38]阮元《石渠隨筆》卷七,《續修四庫全書》第1081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76 頁。
[39]沈初《西清筆記》卷一,《清代詩文集匯編》(367),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第601 頁。
[40]李佐賢《書畫鑒影》卷二,清同治十年利津李氏刻本。
[41]《張得天臨三家書卷》,崇彝《選學齋書畫寓目筆記》卷上,民國十一年壬戌刻本。
[42]《張文敏公臨董文敏輞川詩冊跋》,見楊恩壽《坦園全集》卷六《眼福編》,清光緒刻本。
[43]《高宗純皇帝御筆懷舊詩·故吏部尚書汪由敦》,《欽定石渠寶笈續編》,載《續修四庫全書》第1076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660 頁。
[44]啟功《論書絕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0 年,第176 頁。
[45]《張天瓶臨蘇長公養生論卷》,邵松年《澄蘭堂古緣萃錄》卷十二,光緒二十九年上海鳴文書局石印本。
[46]《張天瓶臨右軍帖冊》,邵松年《澄蘭堂古緣萃錄》卷十二,光緒二十九年上海鳴文書局石印本。
[47]梁廷枬《張文敏雜臨楷帖冊》,《藤花亭書畫跋》,《中國書畫全書》第十一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 年,第1037 頁。
[48]張祥河《續驂鸞錄》,見張祥河《張溫和公集》,清道光刻本。
[49]沈曾植《張文敏公照臨古法書題跋》,《海日樓札叢海日樓題跋》,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年,第446 頁。
[50]阮元《石渠隨筆》卷七,《續修四庫全書》第1081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476 頁。
[51]曾國藩《諭紀澤(十月十一日)》,見《曾國藩全集》(21),岳麓書社,2011 年,第455 頁。
[52]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年,第590 頁。
[53]王潛剛《清人書評》,見《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 年,第810 頁。
[54]沙孟海《近三百年的書學》,見《沙孟海論書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 年,第46-47 頁。
[55]沙孟海《中國書法史圖錄下冊分期概說》,見《沙孟海論書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 年,第56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