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碗肉

胡家勝

田灣人請幫工要做蓋碗肉。

田灣人講規矩，蓋碗肉做得方方正正，巴掌塊大，亮晶晶，油汪汪，嚴嚴實實蓋在一大碗炒肉上。起屋，上梁，插秧，割谷……大凡需要請人幫忙的工夫，田灣人都要認真做蓋碗肉。蓋碗肉的大小，是主人家的體面。

吃蓋碗肉也有規矩，起屋得扛檁條，抬柱頭磉礅;上梁得腳踏云梯，站梁頭上唱上梁歌;插秧得打頭陣，別讓人家關豬籠.割谷得踩打谷機送谷擔……總之，吃蓋碗肉要一定的實力。光能吃不行，田灣人叫轱轆吃。

在田灣，敢吃蓋碗肉的沒幾個。田開慶，挑一百五十斤的重擔，走起路來打飛腳，那時人家年輕。鐵嬸，一把八磅鐵錘能舞起花，人家年輕時可是鐵姑娘隊的隊長。秀嫂，插起秧來像雞啄米，沒人能追得上。這些都是老皇歷，不能翻。沒人吃蓋碗肉，其他人就不能動碗里的肉。

稻子黃了，風一來，吹得颯颯響。田開金站在田埂上聽到了金屬碰撞的聲音。田開金想，該收割了。

晚上，田開金摟著婆娘：“稻子該割了。”婆娘說：“是該割了。”兩人想到了一塊。婆娘說：“春天插秧的時候，我倆插了半個多月，累得腰酸背痛的，還讓人家說了閑話。收割可不比插秧，收割如搶紅包，動作一定要快，不然秋風秋雨一來，到手的莊稼就要泡湯了。”

“啥閑話呢？”田開金問。

“開慶和有余的婆娘說我倆舍不得蓋碗肉。”

“啥舍不得呢！村子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不是沒幾個人插得秧么？”田開金說。

“嗯，這回割谷得請人。”婆娘說。

“請人割谷，還得吃蓋碗肉。”田開金說。

兩人形成了共識，就分頭行動，田開金去請人割谷，婆娘在家做蓋碗肉。婆娘取了一整塊臘腰條肉和一只臘肘子，忙著去洗和燒。

第二天下午，田開金垂頭喪氣地回來，正在做蓋碗肉的婆娘問：“請到了人么？”田開金說：“鬼的人。”婆娘說：“拿錢也請不到人么？”田開金說：“拿錢也請不到人。”

“人都去哪了？”

“去城里打工了。”

“上年紀的也沒有么？”“有，可人家一昕要吃蓋碗肉就不來了。”

夫妻倆有些發愁，相互埋怨起來。婆娘說：“聽人哄，鉆屎孔，當初叫你莫種那么多優質稻，你聽信人家李干部的話，承包了十幾畝。”田開金說：“當農民種莊稼，有什么錯？”婆娘說：“什么莊稼不能種？苞谷、花生、黃豆，這些旱糧不能種么？你偏要種什么優質稻。”田開金不作聲，婆娘說得沒錯，年輕人不在家，田土拋荒，自己帶頭種優質稻，讓婆娘跟著受委屈……田開金默默去收拾打谷機和籮筐，又彎腰去磨鐮刀。嚯嚯嚯。他在磨刀石上把鐮刀磨得銀光閃閃，用手指舔了舔，又割了一綹頭發，風快。田開金站起來伸了個腰。腰有些隱隱作痛。

一早，婆娘擺出一桌精心準備好的飯菜。婆娘說：“你喝點酒，腰就不痛了。”田開金酌了酒，兩人都沒去夾桌子上的兩碗堆尖肉。望著蓋在碗上面的蓋碗肉，婆娘說：“你吃蓋碗肉啊。”田開金說：“你吃。”婆娘說：“我可從沒吃過蓋碗肉。”田開金笑笑：“我吃過的。”婆娘也就笑了：“你是吃過，在我家吃過，那次洋相可出大了，插秧被人家關了豬籠，人家說你笨手笨腳的。”“那你怎不跟人家去呢？”田開金喝酒像是喝了醋。婆娘說：“我看上的是你。”田開金這才嘿嘿了，喝口酒，然后說：“那我把蓋碗肉吃了？”婆娘說：“你莫逞能。”

兩人一個吃飯，一個喝酒，說著話，誰都不去吃蓋碗肉。婆娘說：“今天還割不割谷呢？”田開金一瞪眼：“割，怎不割呢？就是一把一把地捋，也要捋回家。”

正說著話，門外進來了七八個人，領頭的竟然是李干部。李千部說：“蓋碗肉沒人吃么'我可是來吃的o"

田開金一看是李干部，可開心了：“來來來，吃飯，喝酒。”

李干部們也不客氣，一個個圍著桌子坐了下來。田開金的婆娘趕緊取碗筷：“李干部，這塊蓋碗肉你得吃啊。”李干部連忙說：“吃吃吃。”田開金忙把蓋碗肉挑進了李干部的碗里。李干部望著碗里的蓋碗肉：“真的讓我吃啊？”田開金說：“你不吃誰吃呢？”其他的人跟著起哄：“吃了，吃了。”

李干部咬了一口蓋碗肉，滿口油香：“鄉里為了推廣優質稻，組織了一支收割隊，昨天看到老田到處請幫工，我這才臨時把他們拉了出來。”又說，“本來是要用收割機的，可田灣種得不多，就你家有十多畝，這才一早趕過來。”

田開金聽了，非常感動，忙說：“可讓你們操心了。”

李干部說：“還得感謝你，你在田灣開了個好頭，明年的工作就好做了。”

“明年，呵呵，明年我可要大干了，把兒子叫回來，叫他在家里打工。”田開金高興地喝了一口酒，趁人不注意把另外一塊蓋碗肉挑進了另外一個人的碗里。

那人是年輕的收割隊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