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學在胡適的“綺色佳”

朱效民 幻方

經歷了這次膽顫心寒的“教訓”，在以后的徒步過程中我們都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非常仔細地觀察周圍環境或相關標識，相互間也不時提醒：對于美國人民的“神圣”私人領地絕不可再“越雷池一步”。

2012年8月至2013年9月，我到美國康奈爾大學訪問。康大校園坐落在曾被胡適譯為“綺色佳”（Ithaca）的風光旖旎的小鎮上。學校周邊溪流環繞、湖泊蕩漾、山巒起伏、峽谷縱橫，在河岸湖邊、密林深澗中有許多條徒步路線。

在康大訪問的一年期間，我開始嘗試組織周末半天在康村周邊的徒步活動，一方面把運動量和時間都大大減少，也不用支付任何費用;另一方面，負重（只需帶少量行路食和飲用水即可）也減輕不少，亦不必在野外進餐。通過徒步我們不但深入認識和欣賞了在地的自然風光，還把徒步和文化交流、參觀、購物結合了起來，使徒步的內容更加豐富多彩。

誤入私人領地，小命差點不保

孔子曰“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康大的中國訪問學者許多來自農業院校，徒步中遇到一些奇花異草很方便就近請教。不過，在美國徒步讓人記憶深刻的還是文化上的差異和交流。2013年3月，康大獸醫學院舉辦開放日活動，有室內、室外多條參觀線路，我們組織大家徒步前往體驗。在一個房間里有免費給周邊社區居民家的狗看病的服務，因而聚集了許多各種各樣的狗和老老少少的當地居民。只見一條強壯的阿拉斯加犬蹲在地上，個頭兒比它面前的一個小男孩還高，它伸出長長的舌頭不停地舔著小男孩的嘴巴、鼻子和臉，小男孩開心地笑著，嘴里流出的口水似乎也與狗的唾液混合在了一起，看得我既惡心又驚心，但更讓我吃驚和難以理解的是，周圍的居民個個都樂呵呵的，顯然已習以為常了。

后來我專門就此事向一位美國教授詢問：那狗的唾液不臟嗎？不擔心傳染狂犬病嗎？老教授很認真地回答我，根據科學的檢測數據，狗嘴里的唾液比人類的唾液干凈多了——換句話說，人家狗和我們人類親嘴時是冒著更大的風險和具有無私奉獻精神的。我還不死心，為了說服他，特地把我們中國的一句老話原原本本地翻譯給他聽——即那句“狗改不了吃屎”。沒想到美國教授一臉驚訝地反問：“狗吃屎嗎？”這回輪到我開始驚訝了：“難道……美國的狗，不吃嗎？”近代以來，中國人技不如西方，屢戰屢敗也就算了，難道我們的狗的品位也如此之差嗎？不過，仔細想一想，美國100多年前就已經普及馬桶了，各家養的狗早就吃上了專門為它們定制的各類美味狗糧了，美國的狗真可能既沒有機會、也的確已經忘了吃屎這一癖好了吧。

我們徒步時經常會穿越一些居民小區，各式各樣的洋房及修葺整潔的花園、草坪讓人情不自禁地駐足欣賞，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許多居民家門前空地上都豎著籃球架子，可想而知籃球已經融入了普通美國人的家庭生活當中。大家不由得感慨，籃球運動在美國有著如此深厚的民眾基礎，難怪一騎絕塵、睥睨群雄的美國奧運籃球隊有著“夢之隊”的飄逸而夢幻的稱號。

這種類似的感受在其他地方徒步時也經常會啟迪人思考。如在臺北市內徒步時，可以看到不僅是各大學的校園有教無類、完全開放，就連許多中小學也沒有圍墻（有的也只是一些裝飾性的花草覆蓋、幾十厘米高的矮垛和柵欄而已），頗有點兒斯文之地、文質彬彬，“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意味，讓人不得不感慨臺北不但城市治安環境之良好，而且社會和諧、信任程度之高！ 2019年6月我帶研究生到東京大學交流，兩次在東京市內徒步分別走了3000-4000米，沿途街道整潔有序、民居精致優雅、路面幾乎一塵不染，讓人深切體驗到了日本都市的公共文明風貌以及日本國民的高素質。

在丹麥Aarhus大學3個月的學術訪問、實際生活和10多次的徒步經歷，也讓我逐漸意識到英、美兩國與歐洲大陸實際上在日常生活、思維方式上均有很大的差異，也似乎更能理解近年來英國脫歐、美歐爭執背后的復雜原因了。

而在印度新德里兩次開會期間，徒步到印度國家博物館等參觀的路上，可以看見大街上牛馬與汽車并駕齊驅、各安其位，猴群在戒備森嚴的政府部門圍墻上來回穿梭、歡快嬉戲，在一個嶄新而氣派的地鐵樞紐站的大廳中央居然有一只流浪犬在呼呼大睡，熙熙攘攘、進出車站的旅客都小心翼翼地繞著走，結果形成一個以狗為中心的圓形空地，尤如孫悟空用金箍棒為唐僧畫了個無形的保護圈。這些無疑都讓我具體而生動地感受到了印度人民“與萬物齊一”的境界，并對高達一半人口的印度民眾是素食者產生了深深的

敬意。

在康奈爾大學徒步時，有一次路過一大片空曠的草地，看見一塊牌子，上書：“此為私人領地，擅闖者將在沒有警告的情況下被槍擊。”這還沒完，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下面一行字：“幸存者將會再次受到槍擊。”過后心有余悸地詢問來參加徒步、不會說一句中文的美籍華裔學生此“槍擊聲明”是否會動真格兒的？她也只是大概判斷說“這應該算玩笑話了”。盡管如此，也讓我們實實在在地體會到什么是“私人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含義了。

另一次，一位來自楊凌西北農大的老師在徒步時不慎誤入一個漂亮的大莊園內拍照（莊園大門在路邊敞開著，他見里面的景色十分迷人，就情不自禁地走進去幾步用相機拍了張照片），結果立刻沖出來4條黑色的大狗，在門口的馬路上惡狠狠地、大聲咆哮著把我們一行人團團圍住，眾人都驚嚇不已，擠成一堆一動也不敢動，有的驚慌失措、本能地開始呼叫“救命”，有的相對鎮靜、不斷朝莊園大門里面高聲喊著“Help！ Help！”但莊園內沒有任何回應，4條大狗仍然呲著牙、兇神惡煞般地瞪著我們，感覺隨時都會撲上來。經過了“漫長的”、讓人幾乎魂飛魄散的一分鐘后，從莊園里傳來一聲響亮的口哨聲，4條狗才悻悻離去。

當時是夏季，大家普遍都穿著短褲或裙子，如果被狗咬上一口，后果簡直不堪設想。驚魂落定之后認真分析，大狗們無疑經過嚴格專業的調教，訓練有素、忠于職守，莊園主人也顯然只是想嚴厲地警告我們一下，并沒有打算“傷害”我們。事后向美國朋友請教得知，如果狗在公共的馬路上咬傷我們，我們當然可以去控告狗主人，但由于我們的人首先闖入了其私人領地，屬于有錯在先，打起官司來必定曠日持久，勝負難料。

經歷了這次膽顫心寒的“教訓”，在以后的徒步過程中我們都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非常仔細地觀察周圍環境或相關標示，相互間也不時提醒對于美國人民的“神圣”私人領地絕不可再“越雷池一步”——看樣子，美國憲法規定的“私人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確不是隨便說說的啊！鬧不好真的有可能小命不保：輕者被狗咬，重者挨槍子兒。

我在俄克拉荷馬大學訪問期間，曾受邀到一美國朋友家中做客。主人特地拿出他的長、短兩支槍讓我觀賞把玩，并坦言如果有人未經其同意而闖入他家里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擊。近兩三年來，在俄克拉荷馬大學所在的小鎮Norman周邊徒步時，偶爾可以看見腰間攜帶或大腿上綁著手槍的普通民眾，讓人不免產生一絲緊張氣氛，也真實地可以感受到美國社會獨特的持槍文化。

在康大經常可以看到學生和社區居民在跑步健身，但有很多人是在筆直的馬路上跑，這讓我有點不解：因為學校旁邊就是又闊氣又漂亮的植物園，里面曲徑通幽、花木繁盛的小路無數，伴隨著花香鳥語、林木婆娑，一步一景，豈不美哉？一天傍晚，我沿著植物園一條比較偏僻的林間小道回家，夜色朦朧中偶遇一朵發出金色、橙色熒光的五彩蘑菇，猶如空谷幽蘭、熠熠生輝，又似大自然的精靈、如夢如幻。此種曇花一現般的可遇而不可求之景，實在令人感到驚喜和幸運，時至今日我印象依然非常深刻。可這些人為什么偏偏要在有污染、又危險、地面堅硬且毫無樂趣的馬路上鍛煉呢？

禁不住好奇心，問了一位馬路上的跑者，答曰因為要參加馬拉松比賽，需要控制好跑步的節奏、時間以及感受在真實的參賽路面上身體的反應，而植物園的小徑高下起伏、曲折往復，難以找到比賽的真實感覺。我聽后不免感嘆：這種跑步健身豈不是被馬拉松綁架了嗎？

還有一點讓我好奇的是：在康大以及俄克拉荷馬大學諾大的校園里從未見過一個健身的器械設施，如果使用器械健身就只能去體育館，還必須辦理會員卡、穿規定的專業運動服裝和鞋子，否則連門都進不去，甚至還要請專門的教練有針對性地安排健身計劃和健身進度時間表，并且花費不菲。

記得十幾年前我在北大讀研究生時，幾乎每座宿舍樓旁邊都有一副單杠或雙杠，每次經過都順便做幾個引體向上、曲臂支撐甚或懸掛一會兒，身體感覺都非常好。現在似乎受美國體育文化的影響太大，北大校園的健身設施也逐漸都集中在了一兩個地方和體育館里，對大家日常的健身極不方便。筆者曾通過對北京大學哲學系的一些教授和研究生的隨機調查得知，他們在北大體育館每年的健身費用從900元、6000元到15000元不等。不知道這對普通大學師生的健身來說，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無故一本正經”的味道。

“詩與遠方”既在天邊，也在身旁

我們的徒步也是一個訪問學者和學生廣泛交友、信息溝通的平臺，這不僅體現在學術交往方面，也表現在日常生活中的信息交換和互動，大家認識后經常在節假日相互走動、請客吃飯。康大法學院有位來自香港的講座教授，年薪20萬美元，他因失眠問題來參加我們的徒步。一聊天得知，他出生成長于甘肅，與我還算是大西北的老鄉，頓感親切，相談甚歡。那次大約四五人，徒步結束時已是傍晚，剛好路過一個麥當勞店，教授執意請我們一起吃漢堡，大家也都十分仰慕教授的學識，恭敬不如從命。雖然教授請客總共只花了不到30美元，但當晚我還是寫信懇請他以后不要再請客了，因為這無形中會增加其他參與者的壓力。我們的徒步原則之一是盡量簡單化，不給大家增添任何不必要的負擔和壓力，使每一位參與人員能夠來者輕松，去者無掛。

然而，在美國的徒步組織工作其實并不輕松。周末半天的徒步一般要走15000米左右，而且會有些山路，對缺乏徒步經驗的人來說仍可能是一個挑戰，所以事先報名、尤其是對初次來參加的人進行一定的了解和篩選還是十分必要的。康大周邊的林間、湖岸盡管徒步路線很多，但由于我們不開車，基本上全程都要走路，按照事先設計好的路線，我們時不時地也需要在汽車道路的邊沿行走。根據徒步的安全原則我們通常會排成單列逆向行進，以隨時與汽車司機保持目光接觸。

一次徒步走在馬路上時，一位女教師多次端著相機橫穿整個馬路以拍攝對面的風景，這讓我大為緊張，因為美國人普遍開車速度很快，且較少意識到汽車行駛的馬路上會有行人出現，一旦判斷失誤，后果難以想象。我再三提醒她不要穿越馬路，她依然我行我素、毫不在乎，不得已我只好安排兩個人隨時幫她觀察左右車輛的通行情況。本次活動結束后，我立刻把該女教師從徒步名單中刪除，這種人不但自己的安全意識非常淡薄，還缺乏集體觀念，極有可能把其他徒步者帶入危險的境地。

好在“綺色佳”秀色可餐，景觀豐富，我們不必到太遠的地方就可以飽覽美麗的湖光山色。有位來自大慶的訪問學者經常參加我們的徒步活動，他利用暑假周游一圈美國的若干風景名勝后不禁感慨道：“黃石公園也不過如此，與咱們在這里徒步看到的山水、森林沒有什么兩樣。”——不知他是在恭維，還是真的悟出了在地徒步同樣有“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的妙境？

一個夏日傍晚，我在北大校園西北角的池塘邊遇到一位哲學系的行政人員，她告訴我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這讓我十分驚訝，因為我知道她在北大本、碩連讀，畢業后留校也已五六年了，就是說她在北大學習、生活、工作達10年之久，竟然沒有來過北大西北角這個如此美麗的池塘。

一位臺灣休閑專家聽我提起此事，不以為然地說：“這不算什么啊，我到埃及開會期間，抽空去了趟西奈半島，回來后一起開會的幾位埃及教授都很吃驚，因為他們還沒有去過。”這位臺灣教授強調的是外來者由于感覺機會難得而會抓住一切時機旅游，反而可能去過當地人都還沒有去的地方。

徒步的在地化強調的首先是對生活周邊的熟悉和認知，感知其中的“一花一天國，一樹一菩提”。恰如清華園中由清朝道光進士，咸、同、光三代禮部侍郎殷兆鏞撰書的“水木清華”那副名聯所云：“檻外山光歷春夏秋冬萬千變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東南西北去來澹蕩洵是仙居。”即使現在人們常常提及和向往的“詩與遠方”，其中的“詩”其實隨手可得，“遠方”也不排除物由心造、景因情生的“心境”。如果缺乏在地的現實而日常的充分體驗、親身感悟的細膩體察與積累，“詩與遠方”不也可能永遠只是水花鏡月、海市蜃樓嗎？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