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興
縣城的新房子裝修搬遷后,我和妻子商量,決定接年邁的父母到城里和我們一起生活,讓辛苦一輩子的父母享享清福,還可以相互有個照應。可好說歹說,父親就是不肯,他說現在國家政策可好啦,村里已經安裝太陽能路燈,公路已硬化到家門口,實施了“五分錢”工程,用水、用電都很方便,要去縣城,乘坐農村客運車輛三十分鐘就到了……他一再和我們說,家鄉的空氣新鮮,家鄉的水更甜。其實我知道,父親是舍不得離開那片生育養育他的地方;那份情,已深深地融入他的血液里,我和妻兒尊重兩老的選擇。
父母老了,生活在鄉下,我時常回到家鄉席草塘村看望他們。去年春節回家,駕駛著小轎車在平整的預制塊體彈石路上行駛,聽著車輪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和著車內的輕音樂,心里愜意極了,我的思緒又飛到三十年前……
兒時的記憶是甜蜜而充滿期待的。小時候,父親每次從縣城回來,都會帶回許多觸動味蕾的糖果,好玩的玩具,還有很多新奇的故事。“哪一天,我也能跟隨父親到縣城游逛一圈,看看山那邊的世界。”我在內心默默地想,這個想法變成一顆種子,在我心里生根發芽,成了我心中難以抹去的掛念,甚至在夢中多次出現到縣城游逛的情形。我很聽父母的話,幫他們做著自己能做的事,打柴、放牛……凡此種種,我更多的是想得到父親的肯定,早日實現心中的愿望,可我每次剛一提起,總被父親一次次無情地否決。他的道理很簡單,去縣城的路這么遠,我才這么大,還不可能徒步走到縣城,等長大點才能帶我去。從那以后,我總盼望著自己快點長大,盼望著哪一天能到山那邊的縣城看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父親把我從睡夢中喚醒,他要帶我到縣城去趕集,我歡呼雀躍,多年的夢想即將變成現實。當我第一次踏上那條通往縣城的路時,我終于體會到了山路的遙遠和曲折。從席草塘村到縣城要經過許多村寨,翻越多道山坡和埡口,而大箐門是最讓人望而生畏的一座大山,它橫插在家鄉席草塘與法戛之間,翻過大箐門埡口直下就到法戛村。法戛村是一個有著一百多戶人家的大村寨,村里有一所小學,是相鄰幾個村寨孩子們上學的地方,由于大箐門坡陡溝深,上學的小孩在這段路上摔傷是常有的事。
我的小學就是在法戛小學上的,在五年的小學時光里,我每天需要翻越大箐門埡口。山高坡陡,道路崎嶇,異常難走,但卻培養了我永不退縮的毅力,成了我學習的動力,我后來小學畢業后成績優異,有幸被縣一中錄取,實現了我能到縣城讀書的愿望。
過了法戛村需要攀越一個叫巖頭坡的懸崖,需攀巖附壁才能上下,稍不留神就會掉下懸崖,摔得粉身碎骨。記得第一次過這個懸崖,我提心吊膽,父親不斷鼓勵我、提醒我,我便小心翼翼地按照父親教給的方法向前爬行,走得膽戰心驚,全身冒汗,氣喘吁吁,真想停下來歇一歇。父親告誡我不能停歇,鼓勵我說堅持一下就好;在父親的鼓勵下,我順利地爬過懸崖,很慶幸自己又渡過一個難關。
翻過巖頭坡,路道相對平坦許多,沿途看到幾個村寨,村中分布著低矮的土木結構的瓦房,偶爾也能見到零星的茅草房,隔著村寨之間是大山和溝壑,連接村寨之間的就是這條通往縣城的羊腸小道。來到腳魁村,在這里我第一次見到寬闊的公路和奔馳的汽車,再走5公里就到了縣城。第一次到縣城,我看到了許多在農村沒見到的東西,由衷地感到縣城真好,只是覺得來一趟縣城實在太難了。
到縣城一中讀書后,我經常一個人走這條路。確實,在家鄉席草塘的故事中,有一組組令人心酸而凄楚的鏡頭:出山爬坡,進山攀嶺;鄉親們肩挑貨擔,滿臉疲憊,神情憔悴,兩腳遲緩而艱難地在山道上跋涉;下雨結冰,常有村民連人帶擔從崎嶇的小道上滑下幾十米深的山溝,而成為路下冤魂……常聽說鄰村的大叔在這條路上摔傷了腿,家鄉的八叔家請了七八個人幫忙才把喂養了兩三年的大肥豬抬到縣城賣了,隔壁家的人生了病在送往縣城醫院的路途中不幸離世啦……很多不幸的消息從家鄉傳出,讓人聽了心情沉重,從大家呆滯的目光和話語中我能感受到太多的感慨和內心的無奈,感嘆生活的艱辛和不易,期盼著有朝一日交通狀況能得到改善。家鄉的父老鄉親,曾經就是這樣臉朝大山背朝天,為了生存,在這條彎彎曲曲既陡又險的山道上,走過了一年又一年,經過了一代又一代,路的夢想也被滾滾的泥塵無情地淹沒了。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肯動腦筋,辦法總比困難多。和潤的春風再一次喚醒這片沉睡的土地,憨厚樸實的家鄉人知道:沒有路,哪能富;沒有路,肩挑背扛山民苦。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中,席草塘、法戛等村的村長到縣鄉兩級反映要主動修路的情況,沒過多久從縣城傳來好消息,縣人民政府將支持雷管、炸藥幫助群眾修公路,縣工交局派技術人員指導勘測線路,鄉政府組織工作人員將路段按人口分配到各村各戶。家鄉的群眾如久旱逢甘露,節衣縮食紛紛為修路捐資捐物,全部以義務工投入公路建設,從七八十歲的老人,到十多歲的娃娃,男女老少齊上陣。我清楚地記得修路是從1991年的春季開始的,那時我在縣城念初中,聽父親說我家分到了十一米的修路任務。
大山深處修公路,烈日暴雨,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修路是異常艱辛的。在沒有現代機械設備的條件下,村民們依靠雙手用風鉆機、炸藥、鐵錘和鋤頭在山梁和溝壑之中鑿出了一段段簡易公路,從家鄉席草塘到縣城的這條路,沿線的村民分三個階段用了十余年的時間才修通。之后這條路相繼改造成了沙石路、彈石路,現如今已經建成了整齊預制塊體彈石路,設置了安全防護欄,路面越來越平整、寬暢。
深秋的晨霧尚未散去,昔日家鄉席草塘村靜悄悄的出山路口,如今已熱鬧起來。村民們有計劃地間伐木材、竹子,蓋房子用的梁條、椽子,被農用卡車一車車運走,剩下的是山民們數錢“咔咔”作響的聲音和笑聲交織在一起。過去秋冬以后就沒事干習慣在火塘“貓冬”的家鄉人,如今也跟著外面的節奏忙碌起來;山里一些從未出過遠門的兒童、老人換上新衣服,一大早就搭上農村客運車輛進縣城逛街去了。
路,已把山里與山外的精彩世界緊緊地連接在一起。鄉親們肩挑背扛的那幅艱難吃力的畫面已成為歷史,他們被壓彎的脊梁挺起來了。那一條僅有四點五米寬,十八公里長,通向山外世界的村級公路 ,如今已成為有豐富內容的故事, 它使鄉親們凝結了多年的夢想終成現實。山里人告別了世世代代肩挑背扛的歷史,現如今各式各樣的轎車、客運車和貨運車在山里山外往返穿行,公路兩旁的村寨,低矮的房屋已然變成磚房和鄉村別墅。
家鄉席草塘村森林覆蓋率高,山清水秀,土地肥沃,氣候宜人,它的美應該是無可厚非的。老輩的人常說“落葉歸根”,要說的是人不能忘本,每一片落葉都不忘記自己的本來之處。落葉猶且如此,樹上的新芽當然更不應該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