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國
阿拉伯民間故事《一千零一夜》中,有個農夫在夢境的驅趕下一路找去,跑進國王的院子猛挖,被衛兵抓捕,接受國王的審問。農夫委屈地說,他昨夜夢到一罐金幣埋在樹下,就來挖自己的東西。國王大笑,原諒了他的愚鈍,送給農夫一個金幣做路費,囑咐他回家老實種地。
夢是生命的奇事,睡著潛入,醒來消散,不知福兮禍兮,釋夢就成為急迫需要。中國古代文化中,釋夢“學”蔚為大觀,翻開《三國演義》,托夢情節比比皆是,夢的解釋五花八門。歐美人歷來保持著釋夢的極大興趣,于是就有弗洛伊德的科學著作《夢的解析》一書及其廣泛的影響。
但我要說的不是科學,是文學。夢跟藝術有關,也跟文學有關,已成為共識。人類需要文學,讀一部小說大受感動,讀一則短文倍受啟發,讀一首好詩若有所悟并思緒綿綿。同時,人類又從未中斷過對文學的質疑,不知這項類似做夢的活動有何價值?
工業和科技出現之后,人類越來越重視實用功利,迷信事物的重量、體積、顏色和氣味,迷信看得見和摸得著,飄忽的文學,吃不準。今天的中國大學,衣食住行技術功能的專業大受追捧,遠離物質的軟性學科,也同時在遠離考生的選擇。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度熱門的歷史學、哲學、民族學包括文學,已越來越偏僻,成為世界的旁觀者。
旁觀就看得清,把從事藝術和文學視為非現實的奢侈愛好,鼓勵人們注重實際,多學些養家糊口的本事,當然沒錯。也就是說,那個阿拉伯國王對追隨夢境而出發的農夫進行教訓,非常正確。但農夫堅持做夢的固執,也是人類古已有之的精神基因,少不了,不做夢的人幾乎沒有。
文學很復雜,因為世界復雜。物質缺乏,人類生命會有困苦,衣食住行安排得很好,人類仍會迷茫。聽音樂、看畫、思索哲學命題及閱讀文學作品,可以消除一些飽食終日中的空虛。也許我能做這樣的理解,那個阿拉伯農夫在夢境的指引下出發,尋找的并不是金幣,是一些動作:一做夢、二出發、三尋找、四開挖。有了類似動作,人才會有活在真實中的真實之感。
蘇格拉底說,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過,這句穿過幽暗時間隧道傳來的話,正好解釋了一點文學的價值,文學的存在,是為了生命的審視、反省、追憶和懷念,少了這些,人會魂不守舍。從前鄉下人會“喊魂”,我覺得那就是文學。
現在續上那個阿拉伯農夫故事的結尾,國王嘲笑農夫說,你這個傻瓜啊,我昨天晚上也正巧夢見了一罐金幣,可我不信,我怎么會愚蠢地出門去找一個夢呢?給你點錢回家去種地吧。農夫撿起錢,拔腿就跑。因為國王描繪的自己的夢境,恰與農夫家門前的風景相似。他飛快地穿村過寨,跑回了家,在家門口的一棵樹下,果然挖出了一罐金幣。
農夫挖出的那罐金幣,第二天會不會變成一本詩或一部小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