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鄉夢見雙親（五首）

馬永波

你的聲音

冬天薄暮，集體宿舍改造成的住宅走廊里

更加暗淡了，鄰居們回家的聲音

爐子相繼點燃的噼啪聲，紅紅的爐火

一層層腐爛的白菜和土豆生芽的氣味

呢子大衣上黏著的雪花和你頭發上的雪花

你們說著工廠里的事情，說著便宜貨

幼兒園和孩子，你的聲音

還是現在的樣子，不年輕，也不年老

你不變的聲音，帶來了北方的冬天

帶來了十二月黨人的風雪和遠方

帶來了我們早已不復存在的生活

你的聲音，在狹窄漆黑的走廊里響著

一直響著，溫暖而明朗

仿佛除了這個普通的薄暮

世界上不存在饑餓、勞煩和分離

屋子里只有一張大床

靠著窗戶的暖氣片，一個孩子睡在那里

枕著我的黑色皮夾克

等我把它從他頭下輕輕抽出

發現他陌生的臉微微轉過去，他是誰的孩子

他不屬于我們。凌亂的屋子等待著你的手

而你的聲音，還在走廊里響著

模糊而明朗，像爐火搖曳著

保證著這午后的睡眠終會醒來

保證著我們貧窮而踏實的生活

像你的聲音不會改變

亡友爾喬

自從你去了另一個地方

也許是另一個星球

河流就拐了一個彎

水聲也時斷時續

堤壩上那些聽水聲的人徹夜不眠

激動得像鷦鷯

城里好像突然布滿了人

每一個都像你

背著意大利軟皮包

里面可能還放著厚厚一沓你的資料

縮著脖子，戴著大眼鏡

有點鬼頭鬼腦

走得飛快

你看到這首詩

會不會和以往那樣

無論當時在哪里

都會溫暖地說，永波啊

夢見迪金森的夢

道路通向無人的山頂

她在路上走著，前面有一個洞

她掉了進去，她費力地

爬出來。接著走

路上什么都沒有，除了

一個比一個更大更深的洞

她看見掉下去

她爬出來的時候，山頂上的月亮

像一間閃閃發光的空屋子

四周荒涼起來

每當道路似乎接近山頂

都會拐一個彎，墜入低谷

總會有笑聲從草叢驚起

像彩色的雉雞掠過頭頂

沒有人走在路上

路上也沒有洞

她的白衣服在慢慢變灰

在異鄉夢見雙親

有多少年了，我沒有夢見你們了

有時間的一半那么久遠了吧

我以為我已經不再需要你們的注視

昨夜，你們到來，把我帶入另一個生活

我們乘坐顛簸的長途汽車

爸爸有些單薄，我把外衣脫給他

我說到了南京會更冷

我和媽媽去地窖里取食物

她還是那么小巧靈活，毫不費力

姐姐在鄉下，一個人，不說話

我們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做

有些歡喜，有些焦急

許多人，許多屋子，許多不存在的事物

今晨，我卻怎么也想不出你們的模樣

長河

落日渾圓，一條紅色長河

沒有渡船，河面一望無際

只有云彩直立如城堡，邊緣發亮

只有反光在水上密集如魚脊

似乎可以踏著鋒利的魚脊到對岸去

而焦慮像一排茅草漸次推開

你的呼吸如云彩充滿了大腦的房間

天地，一片血紅中恍若有歌聲如飛艇若隱若現

老夫人在水邊洗著什么

像面具一樣，她把一張張人臉撈出

每一次抖動，河水都泛出一片紅光

她把人臉一張疊一張戴在自己臉上

每一張臉都消失在另一張臉中

每一只眼睛都在別的眼睛中向外張望

長河無盡。無盡的人臉從水中浮起

軟軟地顫抖。“我幫你洗吧，母親。”

她抬起頭，面孔空白如一扇黎明的窗

你捂住臉，尖叫從指間滑落

像一張底片，在顯影液中漸漸融化

責任編輯.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