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筆盦主俞嘯泉

曹 彬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蔣吟秋、俞嘯泉、李飲水、韓秋巖、陳破云這五位時常在蘇州滄浪亭畔吟風弄月的詩翁，被后世追稱為“滄浪新五老”。五老中蔣吟秋聲名最顯，著作最豐；韓秋巖得享高壽，晚年癡迷于冬泳，有兩種油印詩集存世；而李飲水、陳破云的詩僅散見于少數合集（如《鬻書義賑聯吟集》就收有李陳二人詩作），未見單行，生平已難詳考；俞嘯泉（1893—1980），名人龍，號春筆盦主，鼎革后任蘇州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俞交游頗廣，前幾年藏札散出，其中不乏新文學名家。

俞嘯泉七十年代自刊過兩種油印詩集，都是薄薄的小冊。一種為《春寒吟》，卷尾署“甲寅三月春筆盦主呈稿，時年八十又二”，當刊于1974年。此書收詩僅六首。首篇云《過程自述》，作于1969年：

半死居然享大年，也曾從政企前賢。一塵不染原吾志，四壁徒存仗友憐。錯節盤根未氣餒，花明柳暗得天全。云煙往事多難憶，賴有鴻泥跡在先。

次為《春寒吟并序》。據序中所言，《過程自述》為綱，《春寒吟》七律五首為目，兩者合而觀之，可視為詩人對自己顛簸一生的詩性回顧。

俞嘯泉幼年體弱多病，同學呼為“半死人”，誰想老來彌健，八旬后尚弄筆不輟。六十歲時，兄弟間唱和，嘯泉吟出“垂暮何須重出岫，未衰斷不肯攜筇”之句，兩個哥哥稱他“猶有朝氣”。

祖父工詩擅畫，嘯泉少年時曾有詩恭維乃祖：“懷中壯志詩中寄，紙上蘭花筆上春。”此言深得老人家歡心，“春筆盦”的號即源于此。

五十一歲那年，三日之內，妻死女殤，為排遣凄郁，嘯泉才開始致力于吟詠。他的詩平鋪直述，多為陳詞，未見其佳。唯注文涉及一些早年經歷，可補生平資料之缺。

《春寒吟》“注一”云：

甲戌春，余奉鐵道部路警局令調由滬寧路，往保定警務段服務。到段后，杜絕關稅，整理卷宗，恢復規定警額，維護行車安全，不請經費，專案請由平漢鐵路總局制發大型卷櫥二具。三月后，路警局不食前言，調余回京供職。是役也，一肩行李，只身往還。事詳《春筆盦大事記》。

甲戌是1934年。本年春，俞嘯泉奉命前往保定警務段服務。路警局全稱路警管理局，創設于1932年，其組織機構比較嚴密：各路均設立鐵路警察署，警察署下又分設警察段、警察分段、分駐所和派出所，共同執行“護路”任務。從俞嘯泉到任后采取的一系列舉措來看，他此行的任務主要是整頓行政事宜，職權不小。在另一條注釋中，俞還提到了一次辦案經歷：

昔任事警所，有金姓一案，某方恃勢壓迫，余不為動，主持正義，依法處理。

在這次執法人員與地方豪強的對抗中，俞嘯泉表現出公正嚴明的強硬態度。正是由于這種雷厲風行的做派，不久之后，該段警務漸入正軌。路警局踐諾，將俞調回南京。俞的措辭更多了幾分臨危受命的孤膽雄心，但此事本質上恐怕還當歸入“援邊晉升”的慣例。

嘯泉在詩注二中稱，自己尚著有《春筆盦嘗試初續集》《蘇城淪陷記》《金陵雜憶》《史事漫錄》等數種。看書名，不過是些筆記雜抄，舊時讀書人的家常課罷了，算不得著作。唯“金陵雜記”的書名，可進一步證實他確曾在南京待過一段時日。

蘇城淪陷后，嘯泉避寇橫塘鎮。后為形勢所迫，擬轉奔澄灣里。時鎮上僅一小舟，已被軍隊征用。正自彷徨，次日黎明，小舟歸還。于是率眷登舟，安抵澄灣里。沒過多久，日軍洗劫橫塘，他在橫塘賃居之屋，亦遭焚毀。此役可謂死里逃生。

俞嘯泉六十歲曾自訂《春筆盦主年譜》，可惜此譜未廣流傳，內容當比區區《春寒吟》更翔實精彩。

俞嘯泉的《蘇市園林新詠》

俞嘯泉另有一冊詩集，名《蘇市園林新詠》，由朱延春繕刻油印于1976年。收七絕十首，分詠滄浪亭、文化宮、網師園、大公園、怡園、拙政園、獅子林、留園、西園和寒山寺等十處蘇州園林。前此一年，小說家程小青也寫過一組類似的園林詩，從詩的語氣來看，這些文字更像是曙光前夕，老先生們為配合旅游宣傳應命而作的景點導覽，略乏于詩才。但書不常見，且有涉園林故實，字數不多，茲照錄如下：

滄浪亭

園林最古數滄浪，修竹千竿綠作墻。

面水一軒風景好，漣漪春水柳成行。

文化宮西南隅草坪

碧草芊芊細雨過，翩翩蛺蝶態柔和。

池邊嫩柳輕盈舞，枝上春鶯宛轉歌。

網師園

網師園址在城南，湖石玲瓏花木酣。

幾靜窗明茶味永，外賓門外輒停驂。

公園

園林新式首公園，翠柏蒼松占地寬。

只是春光太隱約，櫻花僻處在西端。

怡園

怡園雖小卻玲瓏，曲曲回廊處處通。

最好楝花風信際，牡丹芍藥后先紅。

拙政園

遠香堂外偶徘徊，爛漫春光眾妙該。

靜聽松風聲細細，山茶幾樹已經開。

獅子林

獅林古舊又維新，洞壑回環最引人。

滿目琳瑯碑上字，昔賢名跡實堪珍。

留園

春光明媚此重經，輪奐樓臺廳閣亭。

雖得諸公齊著力，遂教枯樹盡回青。

西園 由留園往西甚近

游罷留園興未闌，西園池水潔而寬。

春風三月天晴暖，浮水魚黿引客歡。

寒山寺

寺內移來宋氏樓，登高望遠意悠悠。

楓橋夜泊詩碑在，往事遠傳鐘外流。

一九七六年初夏春筆盦主甫稿 時年八十有四

丙辰孟夏朱延春繕刻

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陳從周寫成專著《蘇州園林》以降，由于眾所周知的特殊原因，蘇州園林的保護、維修、研究和宣傳，停滯了近二十載。直至八十年代初，蘇州園林才重受重視，逐步躋身世界文化遺產之列。俞嘯泉創作于1976年的這組園林詩，出自親歷親聞，或可稍補園林發展史的空白。

俞嘯泉遺墨

俞嘯泉擅書，一手小字腴潤秀拔，尤其是扇面，頗多韻致。數年前，書友慨贈一張俞嘯泉的鋼筆手稿，內容很有意思，可作題跋觀之：

東方雜志十周紀念冊內，曾附有明仇英所繪《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圖》縮印。剪存篋笥，忽忽逾五十寒暑。中經抗日戰爭，圖籍多所損失，而此一小幅獨完整如初，輒引為深幸！仇英為明代著名畫家，是幅人物則神態生動，布景則絢麗秀雅，誠稀世之珍；而當時制版藝術，亦能精細絕倫，幾與真跡無異。雖縮印僅中間一部，顧精華所在，要皆納入。原圖難得，此亦良足寶也。

一九六三年立夏春筆廠（廠同盦）主識

時年七十有一

印在早年雜志里的古畫，想必精美不到哪里去。但面對孑遺故物，燈下摩挲，內心生發的情愫，自然會因豐饒的人生閱歷而粲然增色。俞嘯泉一甲子前用手中“春筆”寫下的這段文字，至今讀來“猶有朝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