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之父，創(chuàng)作職場修煉手冊

余馳疆

日本職場一向是個不講情面的大熔爐。職員從考入企業(yè)那天起，就自動變成一塊小黑炭，入門即入土，燃燒即生存。20多歲進公司，打雜、背鍋、下跪都過一趟，一熬熬到四十幾，運氣不好就被打發(fā)到角落，徹底邊緣化，上司不愛、下屬不聽，人稱“等裁員的窗邊族”。

職場太苦了，于是日本電視人總愛給大眾打造一些美夢——看這些年的職場劇，哪部不是爽到底 現(xiàn)實“996”，就有了《我要準時下班》，女主雷打不動6點回家；外包員工沒地位，就有了《派遣員的品格》，合同工每集打臉正式工；出版業(yè)日薄西山，就有了《校閱女孩》和《重版出來》，編輯個個激情澎湃……

而最大最爽最美的夢，叫做《半澤直樹》。一個破產(chǎn)戶出身的銀行職員，在腐朽黑暗的金融體系里上斗董事，下抓小鬼，追回百億貸款，搞垮副行長，為了貫徹內(nèi)心的正義，“人擋殺人，佛擋殺佛”。2013年，這部劇以45.5%的瞬間收視刷新紀錄，那句名臺詞更是紅遍亞洲：“以牙還牙，加倍奉還！”

7年后，《半澤直樹2》在疫情中姍姍來遲，收視照舊一騎絕塵。這次，半澤斗上了日本內(nèi)閣和首相，從金融圈殺入政壇。跌宕劇情，極致人設(shè)，還有堺雅人和香川照之的神級“顏藝”，這搭配，酸爽加倍。

為何人人都愛半澤直樹 用原著作者、編劇池井戶潤的話說：“因為他代表的是上班族中的俠義精神。”劇走紅后，池井戶潤的職場小說也一部部被影視化，并被引進中國，成為無數(shù)人的職場修煉手冊。他寫出了在金錢至上、官僚至上的職場里，依然有人相信道德的力量，捍衛(wèi)應(yīng)得的尊重和回報，這就是其作品的靈魂所在。

融資科里的小說家，小說家里的程序員

《半澤直樹》發(fā)生在日本泡沫經(jīng)濟破滅，銀行從經(jīng)濟英雄變?yōu)槿窆珨车臅r代。在那個巨變時期，池井本人正是三菱銀行融資科的一名小職員。因此，在小說和電視劇中，有不少他的親身經(jīng)歷。

1990年，日本纖維制品公司伊藤萬從銀行貸款1兆2000億日元（100日元約合人民幣6.4元），通過復雜的洗錢方式流入大淀建設(shè)社長許永中手中。許永中是在日韓裔，與山口組關(guān)系密切，在他的操作下，超過3000億日元的銀行資金不翼而飛。他被捕后，多名銀行職員遭到襲擊，住友銀行名古屋支行行長更慘死家中，是報復還是封口，至今尚未定論。

1985年至1993年，日本第一勸業(yè)銀行高管操縱董事會，與黑幫企業(yè)勾結(jié)，向其提供融資并從中獲取巨大利益，成為日本金融界最大丑聞，第一勸業(yè)銀行前行長宮崎邦次畏罪自殺。

這兩件金融丑聞令池井看清了自己的行業(yè)：“紳士的表面下藏著幽深的黑暗，銀行職員就是穿著西裝的流氓。”《半澤直樹》的劇情，正是以一筆消失貸款為線索展開的；而半澤直樹在劇中最大的對手，便是同樣勾結(jié)外部勢力傾吞銀行資產(chǎn)的大董事。

另一方面，日益墮落的體制文化也令池井忍無可忍。下級的功勞上級占，上級的錯誤下級背，銀行為了錢拋棄小企業(yè)，又為了錢勾結(jié)大企業(yè)，工作缺乏效率，競爭缺乏公平，他意識到絕對不能把后半生托付給這樣一個組織。池井開始靠寫作尋求慰藉，每天對著辦公室的電腦構(gòu)思。他投過許多稿，但都鎩羽而歸。1995年，下定決心的池井遞交辭職信，轉(zhuǎn)而成為一名專職作家。

當被家人埋怨拋棄金飯碗時，他說：“人們總以為一旦進入大型組織就必須依附于它，否則就生存不下去。但我不這么認為，只要有實力，走到哪里都活得下去。”

事實是，半路出家的確難以靠筆生存。剛辭職那幾年，池井當過會計，賣過打火機，還緊跟潮流學習編程，靠設(shè)計軟件謀生。他還寫了不少玄乎的商業(yè)書籍，假模假式地教大眾“融資藝術(shù)”。靠著這些副業(yè)，池井才算勉強養(yǎng)活自己前途渺茫的主業(yè)。

不再寫企業(yè)，寫的是企業(yè)里的人

縱觀池井的履歷，“擰巴”是關(guān)鍵詞。他出生在一個小山村，村里一大半都是工人——這也是他小說和劇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工廠和螺絲的原因。他有個書癡父親，每天做當詩人的夢，最愛讀詩給兒子聽。

這樣的孩子大多有個文學夢，池井也不例外，但他考上慶應(yīng)義塾大學的文學系后，突然意識到“文學無用”，轉(zhuǎn)而修習法學，畢業(yè)后順利進入銀行。在銀行待了7年，他又覺得“活下去兩樣東西不可少，一個是錢，另一個就是夢想”，于是重新回到了文字的懷抱。

經(jīng)過三四年退稿，1998年，池井寫出了小說《無盡深淵》。與之前小打小鬧的職場短篇不同，《無盡深淵》是他第一次把職場經(jīng)歷和行業(yè)大背景完整寫進長篇故事。當時，日本銀行不良債券問題嚴重，池井講述了一起債權(quán)回收爭端中的謀殺案，金融加懸疑的題材，讓他拿下了江戶川亂步獎，也由此奠定了池井的創(chuàng)作風格。

2003年，已經(jīng)嶄露頭角的池井開始新小說連載。那是日本民眾對銀行憎恨情緒最深的時期，編輯希望池井能寫一部聚焦銀行負面的小說，定會大受歡迎。池井也自信滿滿，這不就是他最擅長的嗎 可真動筆了，他發(fā)現(xiàn)寫什么都不對，寫什么都是重復的謾罵和諷刺。

“這種揭露和控訴，我膩味透了，既不想寫，也不想讀，難道我能給讀者的就是‘銀行很爛，這么一條信息嗎 ”他決定寫一個讓人拍手叫好、鼓掌加油的銀行職員，至少告訴讀者，黑暗中總會有人手舉火炬。他把主角定為一名銀行融資科次長，被上司甩鍋，被體制壓迫，但仍會力挽狂瀾，從不違背以人為本的原則，也不會任人宰割。他說：“次長這個位置最有意思，不上不下，沒啥權(quán)力，但四面皆敵，只能靠智慧去斗。”

這個智慧的次長就是半澤直樹。連載時，編輯想把小說名字定為《融資課長》，一聽就是個企業(yè)小說的標準搭配。池井斷然拒絕，堅定地要求定名為《我們的泡沫入行組》，一個帶有社會性和故事性的名字。他說：“從這部小說起，我不再寫企業(yè)了，我要寫的是企業(yè)里的人，這樣才能讓讀者感到我真正想表達的東西。”

2013年，《我們的泡沫入行組》被日本TBS電視臺看中改編為電視劇，池井又把名字改為《半澤直樹》。

人生不是淘汰賽，最后贏回來就是了

池井想表達的是什么 《半澤直樹2》中的臺詞可以解答：“不管在怎樣的企業(yè)，在怎樣的環(huán)境，做怎樣的工作，守護原則，不斷奮斗，對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這樣的人才叫贏家。”

事實上，池井的作品很晚才被拍成影視劇，很大的原因是他總在影射企業(yè)、組織或社會問題。他努力改編，但都在電視臺內(nèi)部審核中“一輪游”。2002年，他以老東家三菱集團的汽車輪胎脫落事件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小說《空中輪胎》，大受歡迎，但沒有電視臺敢買下版權(quán)，因為三菱是大部分電視臺的客戶。

“我曾做了十個影視化方案，全都沒實現(xiàn)，沒有人認為缺乏戀愛元素以及惹怒廣告商的電視劇會火。”但隨著日本收費電視崛起，財大氣粗的收費臺漸漸脫離對廣告的依賴。2009年，《空中輪胎》被搬上熒幕，池井逐漸被重視，《半澤直樹》由此進入各大電視人的選擇名單。

《半澤直樹》后，池井的小說開始大量影視化，他也參與了部分編劇工作，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有了更多社會關(guān)懷。《花咲（音同笑）舞無法沉默》聚焦銀行女職員，塑造了一個女版半澤直樹；《陸王》在日本“老店倒閉潮”時講述了一家“足袋”老字號轉(zhuǎn)型重生的故事；《下町火箭》以小工廠技術(shù)人員為主角，和壟斷巨頭展開了殊死搏斗；《民王》更是跳出金融、經(jīng)濟題材，以喜劇形式把日本政治和內(nèi)閣文化諷刺一番……這些劇集，既不是主婦們最愛的濃情蜜意，也不是典型的高收視題材，但無一例外拿下當季收視前三。池井也被稱為日本職場劇的“非鐵板收視保障”（醫(yī)療、懸疑、律政等高收視題材被稱為日劇的“鐵板”）。

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為池井的價值觀打動了觀眾。電視劇里，當屬下看到半澤直樹即將被降職依然掙扎時，不解問道：“為什么要做這些無用功 ”

半澤回答：“我有三個信念。第一，對的事情要承認它是對的；第二，組織的常識和社會的常識一致；第三，勤勤懇懇工作的人要獲得正當?shù)脑u價。這些都是理所當然，但很多公司都沒有做到，所以要有人去戰(zhàn)斗！那些只為自己工作的人，閉塞而卑微，丑陋而扭曲。”

看到這樣充滿正氣的話，《半澤直樹2》的收視率創(chuàng)下新高也不足為怪了。

最近，池井收到很多年輕人的信件，大家似乎都把他筆下的人物當作榜樣。他則坦言相告：“我還是希望大家不要學半澤君，他是職場的超級英雄，可如果朝他看齊，是會被炒魷魚的。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人生不是淘汰賽，不論跌倒幾次，最后贏回來就是了！”

（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20年第17期。作者為該刊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