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軍

寇建斌

民國年間，保定蒲陽有個大藥市，常年藥商云集，號稱全國第一，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戲班子卻都不敢去，不光因為這里是唱戲的老祖宗關漢卿的故里，更因為這里是老調梆子的根脈所在，人人懂戲，稍有差池，就會被鬧場。

別人都不敢去，老生周福才卻不怕，他帶著自家戲班來了。

周家班唱的是保定老調，老調本就粗獷高亢，周福才天生一副好嗓子，聲調拔得極高，稱得上是響遏行云。頭天的開箱戲是他的拿手劇《調寇》，不少人起初抱著起哄架秧子的心理，等到周福才一亮嗓，眾人才曉得這位在京城受過醇親王載灃贊賞的老生并非浪得虛名。

“聲聲喚我快進宮，豁著一把生靈骨，探探黃河幾澄清……”周福才獨創的“水音兒花腔”不急不躁，氣韻流暢，細膩傳神，贏得了滿堂喝彩。

這時，忽然闖進一群大兵，“嗷嗷”亂叫，觀眾嚇得四散而逃。

周福才退到后臺，見到商會的崔會長，才知道這是從西山潰敗的一營大兵，闖入蒲陽老城后，就像野豬鉆進莊稼地，亂糟一氣。縣官聞訊溜了，崔會長帶人好一番勸說，才把這群渾身戾氣的大兵收聚到這里，想請周福才唱個專場，穩住他們。崔會長表示，商會愿意出大價錢。周福才為人敞亮，慨然應允，說這等事情，何必言錢，救民于水火，義不容辭！他當即集合演員，改劇目演出。

戲開演了，吃飽喝足的大兵們仍在打鬧嬉笑，比臺上還熱鬧。猛然間，一聲高唱，如炮彈呼嘯，如汽笛高鳴，強橫霸氣地蓋住了一切聲浪：

“打勝仗回營來才餐戰飯，你打敗羞答答難回營盤。”

大兵們抬眼望去，戲臺上凜然站著一位老生，扮相英武，正在盡情演唱。有懂行的聽出這是《臨潼山》中《勸軍》一場的唱段，老生飾演的是與隋軍對陣的李淵，此時這唱詞聽來非常扎耳，分明是拿他們這群敗兵開涮。一個大兵不由得怒火中燒，抬槍“梆梆”就是兩槍。幕布被子彈燒出兩個黑洞，“滋滋”地冒著黑煙，劇場里一下子靜下來。

老生毫不驚慌，目視端槍的大兵，問：“兄弟，唱得不好，盡管指教，何必以槍相對？”

大兵吼道：“別以為我們聽不懂，你在罵誰？”

老生面不改色：“兄弟，你既然懂戲，就該知道這本是戲詞，并非亂唱。”

臺下有人起哄：“少跟他廢話，送他顆黑棗吃！”

老生沖臺下拱手作揖：“各位兄弟，本人周福才只是個唱戲的，來到此地混碗飯吃，斷不敢存心得罪各位，如有冒犯，也請容本人唱完這段戲文，到時是殺是剮，全由各位。”

臺下有人跟周福才是同鄉，趕忙跑上前來，拽開那個持槍大兵，對眾人說：“聽他唱完吧！”

周福才拱手作揖，抖擻精神，繼續唱道：

“戰死在兩軍陣不如雞犬，把一個熱身子扔在了陣前。有親戚和朋友捎書帶信，你舉家老小哭皇天。爹也想，娘也盼，那妻子房中守孤單。勸爾等退了伍回家去孝母，落一個莊農人苦種莊田。春種秋收打幾石，咱們納了皇糧不怕官。到夜晚你把那柴門緊閉，懷抱子足蹬妻自在安然。罷罷罷來休休休，看破了機關早回頭。”

周福才演唱得聲情并茂，字正腔圓，低音處深沉凝重，雄渾寬厚，高音處高亢激越，氣勢恢宏，把一段唱詞演繹得感天動地，直擊大兵們的軟肋，劇場里響起一片抽泣之聲。戲散之后，一營士兵竟然趁著夜色四散而逃，返回了故鄉。

帶兵的軍官在妓院一夜纏綿之后，發現自己已成光桿司令，頓時惱羞成怒，找到劇場跟周福才要人。周福才笑問：“你的兵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軍官無言以對，待要動粗，幾個武生早已拉開架勢圍在四周。軍官咬牙切齒恨恨而去，找到縣衙，對那位剛剛潛回的縣官大發雷霆。縣官不敢怠慢，當即派衙役前往劇場抓人。

商會感恩周福才，也為安撫受到驚嚇的市民，捐錢公演三天，演出劇目仍為《臨潼山》。劇場里擠滿了人，人們對周福才義退潰兵交口稱贊，劇場里叫好聲鼓掌聲不斷。

衙役們到了劇場，不敢貿然抓人，等到終場，客客氣氣地對周福才扯個謊，說是縣官要接見嘉獎，把他騙到縣衙，以惑亂軍心的罪名關入大牢。當天的戲為“三開箱”，一天演兩場，晚上還有一場戲。有耳朵長的得知情況，跟眾人一說，當即炸了窩，浩浩蕩蕩就去圍了縣衙。縣衙里的人耍賴，說人是來過，早回了。大家不信，又不知人關在何處，正發愁呢，突然，縣衙深處響起高亢的“水音兒花腔”——

“打勝仗回營來才餐戰飯，你打敗羞答答難回營盤。”

這唱腔，不是周福才又能是哪個？人們不干了，齊聲高喊：“放出周福才，我們要看戲！”吶喊聲又招來更多人，眾人鼓足了勁一起喊：“放出周福才，我們要看戲！”

喊聲震天動地，驚得縣衙門前老樹上的烏鴉撲棱棱飛起，房頂的瓦片也跟著顫動。縣官害怕了，趕快叫人把周福才放了。周福才昂首而出，站在人前，繼續高唱：

“春種秋收打幾石，咱們納了皇糧不怕官。”

人們簇擁著周福才向劇場走去，周福才唱，大家也跟著唱。縣官派了衙役尾隨，本想等人散了再抓周福才，將他押往他處。誰料這一大隊人一路走一路唱，周福才不唱了，大家還唱。等到了劇場，人“轟”地散了，哪里還有周福才的蹤影……

（發稿編輯：呂? 佳）

（題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