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農是“揚州八怪”中的領軍人物,他在繪畫和書法上的造詣讓人無不稱贊,不論從技巧還是情感表達都是我們學習的楷模。金農的梅花作品中透露著一股書寫意味,即為書法的用筆、神髓和韻味。縱觀金農的梅作,可見其梅花古樸雅拙、幽冷清新,這與金農書風中古拙天真、靜穆高古的特征如出一轍。
金農的梅花作品別具一格,獨具匠心,與歷代畫梅大師筆下梅花相較具有出奇的新意,開拓了文人畫梅的新境界。金農的梅花既承續文人畫的寫意精神,又在藝術的筆墨語言上有了革新,創造了一種法自我立、不師古人的美感趣味。金農一生所繪梅作眾多,其中最著名的有《紅綠梅花圖》《墨梅》《墨梅圖》《梅花竹石》《梅花圖軸》《梅花》《墨梅》《梅》《玉壺春色圖》《梅花冊》,等等。
從金農的梅花作品,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梅花作品體現出古拙的書法用筆意味,換句話說,金農的梅花更具書意。其梅花作品大多以墨梅為主,枝干蒼勁有力,用筆上有著古拙的金石書法趣味。通過金農書法的表現形式對其作品進行分析,會發現金農將其書法價值的意向很好地表現在了梅花的氣度之中,令其梅花有了一種別有的韻味。金農通過古拙淳樸的筆鋒,讓梅花高潔的寓意更好地展現了出來。在很大程度上,我們可以說金農在畫中的情感宣泄,畫作所呈現出的獨特格調和意象美,正是借助于他寫梅花時所用的古拙而蒼勁的書法用筆。
金農的梅花作品與金農的書法有共通之處。金農在書法風格上的創新,為梅花作品的推陳出新奠定了基礎。他將書意運用于畫意之中,書法的古拙氣韻,賦予了筆下梅花用筆古樸,造型生拙的稚拙美。這種稚拙美,體現出金農在古意上的追求,這也是他學習前人又推陳出新的創意風格,包含了畫家對筆意的琢磨與筆墨的推敲。從“書意”上面去分析金農的梅花作品,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和把握金農畫作中與眾不同的美感,也有助于開啟研究者對金農梅作研究和學習的視角。
關于書與畫的關系,自古以來就有很多論述。南朝齊謝赫提出的“六法”之一“骨法用筆”首先提到了兩者的關系。唐代張彥遠則進一步對書與畫的關系進行了分析,并且明確提出了“書畫一理”的觀點:“書畫一理,畫者必知書,明八法而通六法,乃筆勢筆趣博華之轉運。”[1]至元代,書畫家趙孟對書畫關系在具體的操作層面上進行了落實,他在《秀石疏林圖》中題詩:“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趙孟的“書畫同源”說,對后世影響深遠,成為文人畫家秉承的重要觀念。之后,許多文人在論畫與書時,皆從此出。明代王世貞論畫云:“郭熙、唐棣之樹,文與可之竹,溫日觀之葡萄,皆自草法中得來,此畫與書通者也。”[2]書畫之間關系的理論論述,到董其昌達到成熟,繪畫中點線的書法趣味成為評價繪畫高妙與否的一條重要標準。董其昌對文人畫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稱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救藥也。”他還將創作中所體會到的用筆技法作為經驗與其他文人畫家分享:“作云林畫,需用側筆,有輕有重,不得用圓筆。其佳初在筆法秀峭耳。宋人院體,皆用圓皴。故為一小變。倪云林、黃子久、王叔明皆從北苑起祖,故皆有側筆。云林尤其著者也。”他用“側筆(側鋒)”“圓筆(中鋒)”來評論繪畫用筆頗具新意。同一時代的陳淳、徐渭更是以草書入畫的典范。從中國畫史看,以書入畫是明清文人繪畫創作的趨勢,他們認為以書入畫不僅是追求畫面上的形似而且涉及用筆技法。
作為揚州八怪之首的金農,也深受以書入畫觀念的影響,其梅花作品中線條破圓為方就體現出了金石書法趣味。金農的梅花作品,除了對前人有吸收與繼承之外,還與其生活的現實體驗及主觀感受相關。因此,對金農梅花作品的分析,除了解和認識中國繪畫中書與畫之間的關系外,還有必要分析其個人的生活際遇、性格特點等對其以書入畫觀念和具體操作造成的影響。
金農自身的性格和經歷對于研究其梅花作品中的書寫意味,具有更重要的意義。金農(1687—1763),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三月二十七日生于浙江仁和(今杭州)錢塘江畔候潮門外,有印章“生于丁卯”紀其生年,原名金司農,字壽田,大約四十歲時,對仕途心灰意冷,遂改“司農”(古時官職名)為“農”,改字“壽田”為“壽門”。別號頗多,常用者如冬心、昔耶居士、曲江外史等。金農出自書香門第,從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藝術熏陶,21歲時拜師于何焯門下約兩年。何焯是康熙年間著名的大學者與書法家,從金農傳世作品分析,隸書為主,楷書和行書亦漢碑化出,這與其師精于金石碑版和書法有直接關系。但是好景不長,何焯在金農30歲時被捕入獄,同一年金農父親逝世。重重打擊造成金農精神上的痛苦和壓抑,他需要借助書畫創作對內心苦痛進行抒發。他學書的經歷及生命中遭遇的不幸和磨難,為其畫作中更多的充滿書法意味與標新立異埋下了伏筆。
金農從事于繪畫時已至知天命之年,其時,他已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書法風格。他的獨特書風,應直接影響到了其梅作中的書意的形成。金農開始作畫的時間有幾種說法:張庚在《畫征錄》中記載:“年五十余,始從事于畫,涉筆即古,脫盡畫家之習。”李斗在《揚州畫舫錄》中有云:“年五十,僑居揚州,從事于畫,涉筆即古,脫盡畫家之習。”金農自己則在《冬心先生畫竹題記》中寫道:“年逾六十始從事于畫。”雖未形成定論,但五十至六十應是個分界。從金農五十歲之前的很多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其書風在五十歲左右趨于成熟。如雍正二年(1724),38歲創作的《行書自書詩冊》;雍正十一年(1733),47時的《傳記隸書冊》;乾隆二年(1737),51歲時的《梁楷傳》,使我們看到金農書風一步步走向成熟。可以肯定,金農真正開始繪畫創作是在其書法風格成熟之后的。金農受金石碑學影響而在書法中具有的高古冷艷之意,遷移到了其梅花作品中,使其體現出了高古冷艷的氣息。
1.以隸書用筆入畫,線條飄逸靈動
金農的隸書早年取法漢碑,有高古渾厚之感。他自30歲起就開始臨習《華山廟碑》并且一生臨習不輟,在不同時期臨的都各具特色。這為他的隸書以及之后創作的漆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從金農的隸書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在用筆上收放自如,方勁有力,率真稚拙,渾厚而不失靈動之美,這與其梅花用筆質樸雅拙的特點極為相似。金農是一位學識淵博、技法精練的藝術家,他在創作上不墨守成規,善于變化,別具匠心。《記語》是他隸書作品之一,從署款推測該作品為金農39歲之后所作。線條細勁飄逸,給人一種靈動之感,結合金農《梅花圖冊》分析,畫面中豎斜彎折的枝干給人一種動態美,梅花線條飄逸靈動,用墨干濕均勻,畫面清新而富有節奏,有著明顯的隸書用筆的意味。隨著金農書風的成熟,其后期的隸書作品也逐漸褪去漢碑中臨摹的痕跡,加上了自己的風格特征。如雍正八年(1730)44歲的金農于曲阜所作的隸書《王融傳》和《王秀冊》,這兩件作品線條圓潤而富有變化,用墨燥潤相間,濃淡枯濕節奏明顯,質樸飄逸。而從金農的梅花作品中,可以見到用墨干濕相間,線條飄逸靈動,質樸可愛,畫面呈現出一種富有韻味的節奏感,與金農隸書有著共通之處。由此可見,金農梅花作品中的書寫意味,在于其以隸書用筆入畫。
2.以“漆書”用筆入畫,線條古樸雅拙
金農的漆書實際上是其自創的一種隸書體,金農于1751年所作的《童蒙八章》,該作品可以說是其漆書的典型代表。其特征是以軟筆舔扁入紙,用筆如刷,上寬下窄,頭重腳輕,橫畫粗而豎畫細,撇畫以“倒薤”筆法表現,線條破圓為方,給人一種古拙天真之感。
金農的梅花作品可從其漆書作品當中找到筆墨特點,并且與其書法作品之間有著必然的聯系。雖然以淡墨寫梅,這與漆書濃墨厚重的特點不同,但是從其梅花的線條、筆法上可以看出許多相似之處。可發現畫梅干類似漆書中橫畫的用筆,以側鋒、逆筆、直切做握筆橫刷,再加上輕微的頓挫轉折變化,梅花的主干部分就形成了。畫梅枝類似漆書中豎畫的用筆,握筆直拖,收筆時不多做回鋒,在行筆過程中稍作變化并帶有節奏感。勾花的表現手法如漆書中撇畫的筆法。通過上述分析可總結,金農的畫梅以漆書用筆入畫,線條破圓為方,古樸雅拙。
1.質樸率真
金農主張要以率真態度作梅,崇尚意趣,重在寫神他在畫中曾題跋:“宋釋氏澤禪師善畫梅,嘗云,用心四十年,才能作花圈少圓耳。元趙子固亦云,濃墨點椒大是難事。可見古人不茍,敗煤禿管,豈肯輕易落筆于紙上耶?余畫梅率意為之,每當一圈一點,深領此語之妙。以示吾門諸弟子也。”金農畫作中的質樸率真意蘊與其書法中的天真之趣一脈相承。這從他楷書中體現出來的質樸天真的趣味中能看到這種關聯。金農的楷書被認為是“宋版寫經體”,具有寫經體的率意和版書的程式化,給人一種質樸天真之趣。金農《設色佛像》中的畫跋局部圖,從中可見金農的寫經體楷書富于變化,字形大小相同,每個字的粗細變化小,起止筆處皆呈正方形,線條斬釘截鐵,用筆細而凝滯,結體穩中求變,錯落有致,給人一種簡約的率意。因此,金農梅花的平實天真之感也受到了其書風中的質樸率真特點的影響。
2.以拙為妍
從金農的書風中我們能感受其雅拙之趣,結合以上可發現其漆書橫畫以側鋒下筆直拖,且收筆不做回鋒,方截婉勁。豎畫以扁鋒下筆,形成一個細畫,與橫畫形成鮮明對比。撇畫更是以如游絲一般向左下方拉長,這種夸張大膽的創作給人一種拙趣之美。再如金農的寫經體楷書,字形方且字體的粗細變化小,但瘦硬中得其生拙,老辣中得其雅拙,給觀者一種拙之美的感受。這種書法中雅拙的趣味被金農運用到了梅花的創作中。從金農梅花作品看,不論構圖還是造型,都體現出了如其書風一般的雅拙之感。金農的《梅花三絕》之五,畫面中一枝折枝的梅花占據畫面中心位置,幾個以楷書書寫的大字“損之又損玉精神昔耶居士”占據畫面的上半部分,使整幅畫具有一種拙趣之美。所以說,金農寫梅有其書風上以拙為妍的特點。
注釋:
[1]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98.
[2]王世貞.藝苑卮言[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