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間，不能開口的女孩們

27歲的姑娘賽賽將手貼在耳邊，做出“聽”的手勢，繼而用雙手食指搭成“人”字形。“聽人”是聽障者對普通人的稱呼。

對中國2780萬聽障者而言，這個詞往往也意味著一個笙歌鼎沸與自己無關的世界。

賽賽正坐在一個直播間，與其他直播不同，房間里寂靜無聲。賽賽坐在鏡頭前，嘴角微微揚起，兩條纖細的手臂在身前不停地比畫。她是一名聽障者，也是一位淘寶主播。

在屏幕另一頭，連接著的是同樣沉默無聲的工廠，有消費能力的聽障人群大都聚集在這里。中國有著全世界最多的聽障者，他們大多從事著重復、低薪的工作，男性以搬運工、鉗工、焊工為主，女性則主要從事流水線普工、縫紉、插花、按摩等。

與這個龐大群體不成正比的是，會手語的“聽人”和手語翻譯極少，這使得聽障者缺乏與外界溝通的橋梁，被困在無聲的孤島里。而手語直播的出現，讓這個無聲的群體，也能看著直播買買買，享受最新的生活方式。

賽賽每日直播五六小時，所有的信息，都要通過手語表達，一場直播下來，她的手常常酸痛不已。但她卻享受著這一切，這一份全新的職業，讓她得以走出工廠，站在鏡頭前養活自己。

“我要走出去”

賽賽出生在蘇北的一個小鎮上，出生時，她還是這個有聲世界的一員。一歲不到，因一次發燒后青霉素注射過量，她失去了所有聽力。

小時候，在“聽人”世界里一次次備感受挫的賽賽，只有在家庭那個小世界中，才能被溫柔對待。賽賽和許多聽障者一樣，漸漸產生了“只有聾人才是自己人”的想法。到了上學的年紀，賽賽去了特殊學校，一個月回家一次。沒有手機，電話打回家里，只能對著聽筒獨自咿呀。

初中讀完，賽賽想繼續學業，但最近的特校高中在南京，父親不放心讓她走遠。在父親的心里，去到外面的世界，對女兒來說，無異于一場冒險。

在一次與父親的激烈爭執后，賽賽從家里跑出去，不料卻被騙進一伙針對聽障者的傳銷組織。這場失敗的冒險并未讓賽賽回頭，她在短信里對哥哥沈治克說：“只有聾人才會對聾人好。”

接下來的幾年中，賽賽輾轉南京、樂清、寧波等地打工，和其他聽障者一起在工廠做板材，與家人聯系也少了，她徹底躲進了聽障者的小世界里。

和賽賽一同成為手語主播的紫薇，則有著不同的身世。她從小被養父母帶大，和“聽人”一起上普通學校，但這并未讓她和世界走得更近。當不懂事的少年當面罵她“啞巴”時，她只能沉默著站在原地。

從學校出來后，她先是在咖啡廳當服務員，后來又去酒吧跳開場舞。紫薇模樣俊俏，常有男孩搭訕，但即便有好感，她也只能禮貌地笑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此時的賽賽也在孤獨里掙扎，沒日沒夜工作的她病倒在工廠。哥哥從杭州趕來，帶她去醫院檢查，結果是呼吸道和腸道損傷，是長期吸入有毒氣體造成的。出院后，賽賽被哥哥接到杭州重新找工作，但沒有一處愿意接受聽障者。走投無路時，沈治克建議妹妹，可以試試淘寶直播。

沈治克曾經營過娛樂直播公司，深諳其道。他不希望妹妹靠討好“土豪”求打賞，而是幫她選擇走電商路線。紫薇也在此時加入，一個聽障者電商直播團隊誕生了。

但要將聽障者從那個隔絕的世界拉出來，比沈治克預想的要難。

淘寶主播要先練基本功，還要懂銷售，整個培訓過程極其漫長。除去這些，要在五分鐘內用手語將一款商品介紹清楚，賽賽必須先寫文案，再將文案轉換成手語，一遍一遍練習。

更大的問題出現在臉上。在聽障者的日常交流中，因為手語能傳達的信息有限，需要面部表情輔助表達。但對于“聽人”而言，這樣的表情“過于豐富”，“甚至顯得猙獰”。

那段時間，沈治克親自站在直播間督戰，一旦女孩們表情出問題就立刻喊停。如此打磨數月，賽賽和紫薇終于練就了現在的專業水平：端正的坐姿，跟隨手語動作展露的自然微笑。

即便有哥哥周全的保護，也無法徹底避開惡評。直播終究是面向大眾的，溫和點的會說“看不懂”，更不堪的評論則是：“一群啞巴在這兒做什么直播！”

開播初期，看到突如其來的惡評，賽賽心頭一緊，從小到大遭遇過的惡意從記憶里一涌而出，手語也亂了……她硬撐著直到下播，坐在那兒一個人默默流淚。

幸好，留言區里更多的是鼓勵和贊賞，若是看到一句“手語很棒”，賽賽和紫薇整天的直播都會“很有感覺”。

世界更近了

一個月后，賽賽每天能賣出十多件衣服，紫薇的化妝品也賣得不錯。從收件地址可以看出，這些從直播間賣出的東西，大都發往同一個地方：工廠。賽賽知道，那意味著，收件人大都是和自己一樣的聽障者。

2019年10月，在杭州舉辦的全國殘疾人技能大賽上，賽賽和紫薇連續進行了4天直播。現場的許多殘障人士都圍了過來，他們中有來自天山腳下的蜂農，也有云南深山里的采茶人……他們都希望賽賽和紫薇能幫忙帶貨。這是賽賽從未想過的事——自己竟然也能幫助其他殘障人士。

時間一天天過去，賽賽的直播間里也擁入了許多充滿善意的“聽人”。如今，無聲的直播間已經不再“無聲”，賽賽有了幫自己進行口語翻譯的“聽人”助播，粉絲結構也變成了一半聽障者，一半“聽人”。

她不再相信“只有聾人才是自己人”，開始主動學習“聽人”世界的規則。

以往，與“聽人”文字溝通時，賽賽的表達常顯得生硬，容易讓人感到冒犯。在發給長輩或上級的消息里，她會直接說：“你過來一下。”在和“聽人”的接觸中，她漸漸意識到，“麻煩”“請”“有勞”這些字眼并非無關緊要。

自從賽賽做了無聲直播以后，母親驚訝地發現，女兒不再是那個害怕陌生人的小姑娘了。包括賽賽、紫薇在內，直播間里的4個聽障女孩，時常一起逛街、做美甲、散步、遛狗。

賽賽喜歡電影，對她而言，看電影就是“看”電影。她知道，自己的體驗永遠和別人不同，甚至“有差距”，但她越來越喜歡自己看到的這個世界了。

（摘自“真實故事計劃”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