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疤是一道魔法

1

我的同桌牟野對蔣昕臉上的一道疤非常好奇。

那條斜長的疤呈深棕色，約一厘米，像沒洗干凈的污漬—般緊挨著她的右眼角。即便如此，它絲毫沒影響蔣昕的姣好容貌。但牟野就是青春期里那種自私蠢笨的男生，那種會忽略別人所有優點、咬住一處缺點不放的一根筋男生。

“你有沒有覺得蔣昕臉上的疤像耐克商標？”某節數學課上，牟野壓低聲音對我說。

我對這個轉學不到一個月就隨意調侃他人的男生很不滿，更何況蔣昕還是我的朋友，便沒搭理他。

牟野提高音量又問了我—遍，沒想到被數學老師發現了，老師厲聲道：“牟野，聊天那么有意思？給全班同學分享一下吧，你剛才對著趙小雅說什么來著？”

“我問她蔣昕臉上的疤像不像耐克商標。”牟野不僅沒考慮蔣昕的感受，還得意揚揚。

全班同學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蔣昕，很快，贊同聲便像鞭炮一樣在四處炸響。即使數學老師制止了喧鬧，“蔣昕臉上的疤像耐克商標”被班里的人傳播開來。

蔣昕不僅相貌出眾，學習成績也突出，加上她溫文爾雅的待人態度，活脫脫是一名淑女。當班里有調皮的男生沖著她的背影竊笑，八卦的女生對她臉上的疤大加猜測時，她選擇了無視。

2

牟野被她的沉默激怒了。一般來說，被無視的人有兩種選擇：一是覺得無趣而主動放棄，二是用行動變本加厲地捉弄。牟野選擇了第二種。

那天，我和蔣昕接完水，被牟野擋在了教室的過道。“喂，‘耐克蔣’，”牟野湊到蔣昕跟前，“說說你臉上疤痕的故事唄。”

“有什么好說的，她小時候摔成這樣的。”我沒好氣地瞪著牟野。很早之前，蔣昕就告訴了我她臉上那道疤的由來，那是她在和堂兄的一次打鬧中磕破的。

“我才不信，”牟野朝蔣昕挑起一邊的眉毛，說，“那道疤那么難看，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哦。”

話音剛落，一杯水已經潑到了牟野的臉上。接下來，在教室里午休的同學都目睹了驚人的一幕：嬌小的蔣昕伸出雙手，一邊嘴里反擊，一邊將牟野一步步向后推去。“除了用嘩眾取寵來贏得同學的關注，你還會什么？”

牟野被眼前勇敢剛毅的蔣昕嚇壞了，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蔣昕同學，我開玩笑的。”

“對女生毫無尊重可言，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認識和反思，中傷他人之后就用一句‘不過是開玩笑’搪塞過去。牟野，你真是讓人厭惡至極。”蔣昕冷眼看了看退至墻角的牟野，轉身走出了教室。

3

我找到蔣昕的時候，她正坐在操場的座椅上發呆。我在她旁邊坐下，和她并肩看了一會兒天空中緩緩移動的浮云。

“大家都很震驚，”我打破沉默，贊許道，“同學們都沒想到，溫柔、恬靜的蔣昕還是一名硬核少女。”

蔣昕笑了笑，恢復了往常的溫和，說：“小雅，你還記得哈利·波特額上那道閃電形狀的傷疤嗎？”我點點頭。

“那是哈利的媽媽為了保護他，用魔法留下的愛和勇氣的印記。”蔣昕轉過頭看向我，目光如炬，說，“在我心中，我臉上的這道疤也是一道魔法。”

“我家族里所有的男性家長都重男輕女，女性也都默認了，沉默已經是支持了。哪怕現在社會很發達，重男輕女在很多地方仍然存在。

“我的堂兄很受長輩喜歡。從小到大，我得到的評價就是懂事，學習成績再出彩，不過是被爺爺的一句‘女孩沒必要那么拼命’所打發。而不善學習的堂兄只要稍微進步一點，爺爺都要表揚他。而他做任何調皮搗蛋的事，也總是被形容成‘男孩這樣很正常’。家里有好吃的東西，爺爺也讓他先挑。我以為是自己不夠優秀，于是拼命努力，以為只有達到媽媽那樣的成就，才配得到夸贊和鼓勵。

“我的書桌上一直擺放著一張媽媽的照片，媽媽穿著軍裝。很奇怪，媽媽那么漂亮，卻不像常見的女性那樣溫柔地朝鏡頭微笑，反而身上有一股英氣。爸爸說，媽媽臥病在床的最后兩個月，再痛也沒喊過一聲疼。媽媽去世的那一天，我明白了自己永遠成不了她，以后恐怕在人生道路上，我也難以接近她。”

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想起每次蔣昕提到她的媽媽時臉上懷念又敬佩的表情，心里不禁微微顫動。

“堂兄說話、做事從來都由著自己的性子。那天，他看到媽媽的照片后，他說：‘太能干的女人死得早，嫁了人就該好好操心家里事。’”

“太過分了！”我憤然地脫口說道。

“那時，我肯定是瘋了，只覺得全身的血液向上涌，抓起桌上的鋼筆，拿筆尖猛刺他的身體。堂兄狠狠推了我一把，我的眼角磕到了桌子邊，半塊玻璃都被我磕碎了。”

我瞪大眼睛望著眼前的蔣昕，一時竟忘了呼吸。

她被我的反應逗樂了，說：“是不是沒想到我一個柔弱的小女生，也會有這么粗暴、偏激的一面？”

我搖搖頭，說：“我是沒料到你這么外柔內剛，行動力強。”

蔣昕摩挲著右眼角，釋然道：“小雅，我臉上多了一道疤，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別人對你的評價是會禁錮你的。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個秀氣、柔弱的女生罷了，我從來沒想過我也可以擁有這么堅硬的內核。那是第一次，我覺得自己接近了媽媽，就像哈利·波特一樣，這道傷疤是給予我力量的一道魔法，是我聯結媽媽的方式。它是愛與勇敢的記號，也給了我發聲的勇氣和信心。”

我望著蔣昕的臉，心里涌起一股敬意。那道深棕色的疤在陽光下更加顯眼，但那又怎么樣呢？它是愛與驕傲的象征。

夏日的陽光在她白凈的臉上鋪開，流光溢彩，漂亮如常，唯獨在她的右眼角涂下了一筆不算美麗的色彩。人生中總會有磕磕絆絆，每一次疼痛都是成長的關鍵時刻，那些留下來的痕跡雖然不好看，卻是經驗和教訓。它們的確是一道魔法，封印了一段往事，在我們再次遇到同類難題時，都能從中汲取力量。

秋水長天//摘自《快樂閱讀·青春美文》2019年第9期，西米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