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霽
傳播(communication)是一個含義豐富的詞匯,通常情況下,傳播是一種人類行為、人類活動或人類文化特有的現象。傳播涉及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涉及信息在時空中的流動和變化,我們首先可以從動態性和過程性的角度對其進行理解。信息在雙方或多方之間的流動,由特定的符號顯現和表達出來,而符號又依靠某種媒介來承載,才成為運動著可以傳達信息的符號。恩斯特·卡西爾(Ernst Cassirer,1874-1945)認為我們應當把人定義為符號的動物(animal symbolicum),從而取代西方哲學把人定義為理性動物的傳統看法。人創造并使用符號,生活在大大小小的符號系統中(sysmbolism),符號傳遞、流動、變化,這個過程就是傳播的過程。因此,如果對“人是符號的動物”這一命題進行動態的、過程性的理解,我們也可以說,人是創造并使用符號來傳播信息的動物。沒有傳播活動,人類便不能有效地形成符號化的思維和符號化的行為。因此可以說,人類社會傳播無處不在。我們各種各樣的思想觀念、倫理道德、社會制度以及知識體系,都離不開傳播。
再進一步理解,傳播并不僅僅是信息的傳遞那樣簡單,它深深地嵌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詹姆斯·凱瑞(James W·Carey)敏銳地意識到:“傳播是一種現實得以產生(produced)、維系(maintained)、修正(repaired)和轉變(transformed)的符號過程。”(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華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頁)凱瑞提出這樣的觀點目的是批判美國文化中常見的傳播的“傳遞觀”,在這種觀點中,對傳播最常見的定義就是“把信息傳達給他人”。(giving information to others)(《作為文化的傳播》第4頁)凱瑞認為傳播就像一張大網,在人類社會中發揮重大作用,溝通維系著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使之形成一個有秩序、有意義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人參與建構并生活于其中的文化世界。在這樣的文化世界中,意義的形成和理解的完成都離不開傳播。正是因為有了傳播,人們才能夠分享、對話和交流,并逐漸形成一個有機整體,形成社會。因此,要深入地理解傳播,就需要回到歷史和現實社會生活之中,從文化這個復雜整體的物質基礎、精神思想、語言、社會組織等方面探討人類生活方式代代相傳,不斷傳承和創新的內在機制。
人類文化猶如一個信息庫,儲存著先民們在行為方式、思想感情、社會制度上不斷積累的經驗和形成的傳統,構成文化再創造的基礎。對文化本身的深入理解要求我們探索文化的傳播機制,于是以開放性的態度對人類傳播行為、傳播現象進行研究,也應該是文化自覺的題中應有之義。費孝通先生說:“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發展趨向……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境、新時代對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中國民主同盟會中央委員會,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 編:《費孝通論文化與文化自覺》,群言出版社,2005年,第526頁)只有深入理解傳播,才能深入理解文化傳統形成以及文化轉型的整個過程,也才可能有真正的文化自覺。傳播學研究為我們理解文化的變遷提供了一個視野寬廣的知識平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文從廣義上使用傳播概念,傳播本身就意味著通過共享信息和知識而建立起與他人的關系,形成一個社團(人類的共同體)及其相應的生活方式。傳播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對文化的傳承、共享和改造。
孔子是儒家學派創始人,是周禮的繼承者,他熱愛古代文化,自覺地學習并加以傳播。在現實生活中,孔子處處碰壁,提倡“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要做官,要推行文武周公之道,造就文質彬彬的君子之國,但是當權者沒有一個人重用他。正因為自己的主張得不到統治階層的認可,“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史記·孔子世家》),他才退而授徒講學、整理文獻,堅持宣傳古代文化和自己的主張。孔子的傳播行為和傳播思想是在他的坎坷人生中形成的,不是安靜書齋里的產物。只有對孔子的生存境況有深入體察,我們才能知道他充滿理智和情感的內心在不斷探求、尋找著改善現實的途徑,在一次次和現實的沖突中,逐漸變得深邃而堅韌、博大而從容。以孔子的現實生活處境為基礎,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其傳播行為的本意,探求古代文化對他的影響,以及他的傳播思想對社會文化和中國人心理認知結構的影響。
孔子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舉足輕重,柳詒徵說:“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后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即使自今以后,吾國國民同化于世界各國之新文化,然過去時代之與孔子之關系,要為歷史上不可磨滅之事實。”(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63頁)這一評論是具有代表性的。它表明,要理解中國文化,有必要深入探索孔子思想,探索孔子思想傳承和創新的內在原因。“從后世反觀孔子,他當時處于中國文化的基本性格趨于定型的轉折點上,在塑造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一定程度也是社會生活傳播結構)方面,他起的作用是其他思想家所不能比擬的。一個民族就像一個人一樣,在世界觀形成時期接受的東西將留下最深刻的記憶和最久遠的烙印。因此,要了解中國古代社會生活的傳播結構及其特點,有必要認真分析一下奠定了中國文化基礎的孔子的思想。”(陳力丹:《論孔子的傳播思想》,載《新聞與傳播研究》1995第1期)
人生于天地之間,獨一無二,從生存境遇來看,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與其他任何人都不相同,從而也是孤獨的,但人并不會因此而被擊垮。人有精神,能夠感受到現實所帶來的苦惱和不滿,能夠回憶往昔,設想未來,為自己的生活創造意義。當他根據自己的精神力量獨立地去判斷和做出決定時,他是孤獨的。但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孤獨,無法忍受與他人的分離。他的幸福依賴于他與自己的同伴共同感受到的一致性,以及與自己的前輩和后代共同感受到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就是文化,是特定人群長久以來形成的特定生活方式,它造就人類群體共同的精神家園。在由文化的一致性所帶來的精神追求中,人擺脫了存在的孤獨感。為擺脫存在的孤獨感,人們尋求一致性(不管這種尋求的結果是否令人滿意),思想觀念、各種信息于是不斷地匯集和交流,代代無窮,形成綿延不絕的文化傳統。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出于人類心靈深處之需求的傳播。這種傳播給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孤獨之人帶來了生存的力量與激情,使人感到生于社會文化之中無獨有偶,我們擁有共同的生活和思想方式。這是從人的存在境況和文化傳統的角度理解的傳播,也是本文想要傳達的廣延性的傳播觀念。
因此,本文所言的孔子傳播思想主要是指文化意義上的傳播,是他在特定的生存境遇之中,為接受、修正、改造文化傳統而提出的思想觀念。由此出發,我們或可更加深入地理解,孔子如何成為中國歷史上劃時代的思想家,以“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論語·泰伯》)的熱情和“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的緊迫感學習文化傳統,并將其內化為強大的心靈力量,影響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長達兩千多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