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翔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北京100081)
唐繼堯作為民國北洋政府時期云南的長期主政者,其功過學界已多有研究,但學界的研究多關注于唐繼堯與各派政治勢力之間往來互動關系(1)Zomia的概念最早由荷蘭學者威廉·馮·申德爾提出,而美國人類學家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將其擴展,用來描述南亞、東南亞和中國西南非國家化的山地文明。參見詹姆斯·斯科特著,王曉毅譯:《逃避統治的藝術》,北京三聯書店2016年版;何翠萍、魏杰茲、黃淑莉:《論James Scott高地東南亞新命名:Zomia的意義與未來》,載《歷史人類學學刊》2001年第1期。、在護國運動中的角色(2)具體內容可參見高建國:《試論唐繼堯在護國運動中的作用》,載《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3期,第78—85頁;李侃、李占領:《護國時期的唐繼堯與孫中山、梁啟超》,載《民國檔案》1995年第3期,第71—78頁;賓長初、劉上瓊:《也論歷史人物評價的標準問題——以護國運動中的唐繼堯為例》,載《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20—124頁。及其對云南的建設(3)具體內容可參見溫梁華:《東陸大學創辦始末》,載《思想戰線》1993年第2期,第8—11頁;史允:《白銀逆流——唐繼堯政府的金融體制與民國時期滇銀大量外流現象的關系探析》,載《思想戰線》2009年第4期,第139—140頁;吳臣輝:《論唐繼堯在云南早期現代化進程中的作用》,載《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09年第5期,第168—170頁。,對唐繼堯于邊疆問題的態度、貢獻、政策則著墨不多(4)具體內容可參見段金生、段紅云:《西南邊疆的內部差異及南京國民政府治策的調整》,載《思想戰線》2012年第1期,第110—114頁。。本文利用中英日各方檔案、報刊資料,細致梳理了五四運動前后,在國際國內形勢的激蕩下及英國不斷施壓下,唐繼堯如何在“西藏問題”上發揮其作用,進而探討其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起到的積極作用。
近代以來,中國的西南邊疆危機以“西藏問題”最為突出,清末時該問題曾在川滇邊務大臣署四川總督的趙爾豐(5)趙爾豐(1845—1911年):字季和,今遼寧遼陽人,清漢軍正藍旗人。曾任川滇邊務大臣,后改任駐藏大臣(未赴任)。1911年,署四川總督,鎮壓保路運動。武昌起義后,被迫讓權于四川軍政府,但仍據總督署企圖反攻,軍政府擒趙爾豐后隨即為都督尹昌衡所殺。和查辦西藏事務大臣張蔭棠(6)張蔭棠(1864—1937年):字憩伯,廣東南海(今廣州)人。光緒十八年(1892年)納資為內閣中書,次年考取海軍衙門章京。后任駐美參贊、領事,調西班牙任代辦。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隨唐紹儀赴印度與英議訂藏印新約,始關注藏事。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以副都統銜奉旨往西藏查辦事件。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約成返京,后出任駐美公使。的不斷努力下,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但辛亥鼎革、川軍嘩變、駐藏官員被迫離藏,西姆拉會議的召開,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的關系變得極不正常,西南邊疆問題再次凸顯出來。
一戰結束后,英國為保持自己“日不落帝國”的地位,對印度的統治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其他勢力染指。特別是俄國十月革命之后,英國非常擔心“共產主義的俄國”將勢力滲透到印度,動搖他們在印度本已危機四伏的殖民統治。這一問題投射到英國對華政策上,便是進一步催逼中國開議“西藏問題”,企圖將西藏變為英屬印度的“緩沖國”。
1917年7月,類烏齊駐防的川邊軍與兩名藏軍士兵因越界割草一事發生口角,藏軍士兵被押回川邊軍營,遭到拷打審問,藏軍指揮官噶倫喇嘛強巴丹達要求和平解決,但遭到駐昌都將領彭日升拒絕并處決了這兩名藏軍士兵,第二次康藏糾紛爆發。雖然事后根據川邊鎮守使陳遐齡(7)陳遐齡(1873—1950年):字立鶴,號云皋,湖南省辰州府溆浦縣人,早年留學日本。1917年10月,陳遐齡任護理川邊鎮守使。翌年2月,繼熊克武之后正式被任命為川邊鎮守使。4月,藏軍進攻西康,陳遐齡迎擊,8月與藏軍停戰。1922年獲北京政府將軍府授予“康威將軍”。1925年2月去職,此后隱居北京。1937年歸鄉。此后,擔任湖南省參議會參議員,作為地方名士參與社會事業。的報告,此次糾紛的發生,與彭日升的魯莽和川滇亂局有很大關系[1]。但從英國檔案來看,西藏地方政府得到英國的現代化武器供應,才導致藏軍敢于大舉進攻。西藏地方政府曾于西姆拉會議后得到英屬印度淘汰的大量槍械,包括“5000支英國李·梅特福德(Lee Metford)步槍與李·恩菲爾德(Lee Enfield)步槍,以及相應裝備的50萬發齊射子彈”[2],甚至在1916年倫敦禁止向西藏地方出售武器后,英屬印度政府仍然在1918年初給西藏地方政府提供了20萬發子彈[3]。因此,在戰斗開始后短短幾個月內,藏軍便占據川邊大片土地,直抵巴塘。
云南與川、藏皆毗鄰,康藏糾紛必然牽連云南。1918年5月,《大公報》報道,藏軍“侵入川地為亂,然云南亦恐被其擾害”[4]。為了避免川邊惡局在云南重演,8月初唐繼堯(8)唐繼堯(1883—1927年):字蓂賡,云南會澤人。于1915年發動護國戰爭,被視為袁世凱下臺原因之一。護國戰爭結束后,任云南督軍兼省長。1917年支持孫中山發動的護法運動,1918年被推為護法軍總裁之一。1921年3月,孫中山、唐紹儀、伍廷芳三位廣州軍政府總裁聯名電唐繼堯出任廣州軍政府第四位總裁。1922年3月唐繼堯回滇復任滇督,同月在陳炯明的勸說下,表示不會支持國民黨北伐。1923年創立東陸大學(云南大學的前身)。1924年孫中山曾任命唐繼堯為廣州大元帥府副元帥,唐未接受。1925年3月孫中山去世后,唐忽而就職,但是國民黨不予承認。唐繼堯命龍云、胡若愚、唐繼虞、盧漢率滇軍主力7萬人東下,企圖推翻廣州國民政府,但半途被桂系的李宗仁擊敗,勢力大減,1927年因部下龍云、胡若愚等發動兵變而被禁錮,后逝世。專門致電大理衛戍區司令孫永安(9)孫永安(1886—1969年):字竹青,云南昆明人,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六期炮兵科畢業。歷任湖北第三中學教官、云南講武學堂教官、庫倫兵備處督辦及獨立機關槍營長,后出任南北統一會干事、云南講武堂炮兵科長、云南第一區戍衛總司令官駐扎大理。1923年,出任滇軍總參謀長。,“藏酋乘隙蠢動,邊界現交通梗塞,無從交涉,惟有飭沿邊軍隊如意防范,乘固我邊陲,俟有余力再行進兵大加撻伐”[5]。
值得注意的是,大約在唐繼堯要求大理衛戍區管轄的阿敦(10)阿敦:今云南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清代時屬維西廳,稱阿墩子。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設阿墩彈壓委員。民國元年(1912年),設阿墩縣。1913年,改為阿墩行政委員。1932年,改建阿墩設治局。1935年6月,以當地藏傳佛教寺院“德欽林”音譯更名為德欽設治局。1949年5月,升為德欽縣。積極防御的10多天后,康藏糾紛雙方就暫時停戰,開始準備和談。這樣的結果一方面由于邊軍奮戰,藏軍的推進受阻;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唐繼堯的表態與滇軍的動作引起了西藏地方政府的注意。
如果說這時唐繼堯與滇軍的作用還比較模糊,那么進入10月,這種影響就很明顯了。由于8月糾紛雙方的前線官員和談結果得不到川邊鎮守使陳遐齡的承認,康藏雙方軍隊在甘孜西絨壩岔的戰斗仍在繼續。10月2日,《大公報》報道,“探聞陳遐齡由康定電致大理孫司令,略云仰望正殷未晤為歉,前據駐鹽井楊營長得錫電,稱藏番數千逼近該縣,屬小昌、長甲、泥頁等,意圖攻鹽,請援前來。當以國防所關,電陳唐總司令茲奉電覆,開江電悉,番擾邊事關防務已電孫司令非飭駐阿附近軍隊赴鹽應援懇會協力進擊,以固邊陲”[6]。可見,在收到陳遐齡的援助請求后,唐繼堯命令除駐防阿墩的部隊之外,都應該趕赴支援邊軍。唐繼堯的表態與滇軍的調動必定迅速傳到昌都和拉薩,到10月10日,陳遐齡的川邊軍與強巴丹達率領的藏軍簽訂了《暫議停戰退兵條件》。雖然該停戰協定寫明“并非正式之和議條件”,但基于參戰雙方的意愿,第二次康藏戰爭得以結束,川邊的局勢暫時得到穩定。事實上,在這一時期,西藏地方政府同樣希望結束沖突,西藏地方政府的司倫夏扎(11)夏扎·班覺多吉:原為頗本香喀巴之子,后與夏扎·彭錯多吉之女成婚而進入夏扎家族,并成為家族的繼承人。他原為大昭寺商卓特巴,1892年在噶倫伊喜羅布汪曲去世后暫代噶倫。此后他曾前往大吉嶺參加中英之間貿易協定的談判。1893年返回拉薩后正式出任噶倫。1903年因主張與英國人議和而被十三世達賴喇嘛革職。1907年再次被起用,1908年被達賴任命為倫欽。1910年他隨十三世達賴喇嘛逃往印度,1912年回到拉薩。1913年參加西姆拉會議。1914年返回拉薩,因為不滿其在西姆拉會議上的作為受到十三世達賴喇嘛冷落,1919年逝世。在給英屬印度駐錫金政務官員坎貝爾(William Campbell)的信中明確表示了對局勢的憂慮,并且認識到藏軍的暫時性勝利只是由于四川的內斗[7]。坎貝爾(12)威廉·坎貝爾(William Campbell),1918年4月至1919年3月短暫出任錫金政治專員。也向英屬印度政府報告,停戰之后,西藏地方政府便派色拉寺的堪布赴雍和宮任職[8]。這本屬宗教事務,是西藏與內地的傳統宗教聯系,但在西藏與中央關系極不正常之時,這樣的舉動就帶有鮮明的政治色彩。顯然,西藏地方正在尋求與中央政府緩和關系。為了避免滇軍加入戰局,藏軍方面曾表示不會襲擾云南,“滇邊阿墩獨立連長楊恩斗、行政員楊穆之,八月三十一日報告,迭據探報……藏酋函稱絕不擾滇,未便越境啟釁破壞前好,計惟嚴守中立加意防范”[9]。唐繼堯的表態顯然改變了局勢的天平,側翼增大了藏軍的壓力,不僅緩和了局勢,更助陳遐齡達成了比先前8月更為有利的條件,為邊軍補給爭取了時間,有效抵制了英國企圖利用康藏間矛盾而長期介入“西藏問題”的陰謀,維護了國家的主權、領土完整,這正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基礎。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在一份關于印度利益的備忘錄中,英屬印度方面認為1907年的《英俄協定》“存在大量本質上是自我否定的條款”,導致他們無法干涉西藏事務[10],而“現在的情況與1914年完全不同。布爾什維克政府已經正式廢除了1907年的條約。俄國背棄了協約國。”[10]英屬印度認為在“西藏問題”上終于不被俄國所束縛了,同時,英屬印度方面也清楚知曉中國國內的亂局,認為“除非中國中央政府恢復了她的權威,否則這些無關緊要的地區將不在北京的控制之下”[10]。但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John Jordan)(13)朱爾典(John Jordan,1852—1925年):英國外交官。畢業于貝爾法斯特皇家學術研究所和皇后學院。1876年來華開始外交活動。1896年奉調朝鮮,任駐朝總領事、代辦等職。1906年調任駐華公使。1911年成為駐華使節團首領后,積極推行英日同盟,加緊對華侵略,掠取中國的路礦權利,支持袁世凱破壞辛亥革命、竊取勝利果實。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鼓動北洋軍閥對德宣戰,后扶植直系軍閥擴大內戰。1920年退休回倫敦。提醒過英國外交部,“一個重新統一的中國將加速使西藏回到她的懷抱”[11];印度事務大臣也認為“如果停戰協議過期而沒有達成新的協定,那么西藏人將會從他們占領的土地上被驅逐,因此他希望朱爾典不要錯失任何機會,在條件合適之時推進此事。”[12]為此,朱爾典自一戰結束后,便不斷赴中國外交部催促開議“西藏問題”,并派臺克滿(Eric Teichman)(14)艾瑞克·臺克滿(Eric Teichman,1884—1944年):英國外交官和東方學者,在劍橋大學的岡維爾和凱斯學院接受教育。在中亞進行過數次旅行。1917—1918年參與調解第一次康藏糾紛。在英國外交界具有一定名氣,被形容為“風度翩翩的人物”。臺克滿去世前曾擔任英國駐重慶大使館顧問,反對英屬印度政府的西藏政策,是卡羅口中的“失敗主義者”。著有《領事官在中國西北的旅行》(Travels of a Consular Officer in North West China)、《領事官在藏東的旅行》(Travels of a Consular Officer in Eastern Tibet)和《中國事務:對中華民國近代歷史和現狀的考察》(Affairs of China: a Survey of the Recent History and Present Circumstance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等書。以副領事的身份,赴川邊介入糾紛的調停,企圖造成另一種“西姆拉模式”(15)即中國中央政府、西藏地方政府與英屬印度政府的三方談判,以逼迫中國中央政府承認英國所謂的“西藏自治,從而實現將西藏變為‘緩沖國’”的侵略目的。,臺克滿頻繁向朱爾典報告川邊的戰況,以為其進一步逼催開議做好準備。1919年4月2日,朱爾典從臺克滿的報告中得出結論:“中國現在無法控制這么廣大的地區,只能維持名義上的統治。而四川和云南軍閥之間的爭斗,與中央政府也不和,導致當前中國中央政府在這里是十分無力的”,并向此時主政英國外交部、曾作為印度總督發動了1904年入侵西藏的寇松(George Curzon)(16)寇松(George Curzon,1859—1925年):第一代寇松侯爵,英國保守黨政治家,1898年至1905年曾任印度總督,1904年主導了對西藏的軍事入侵。晚年自1919年至1924年任外相,曾在決定英國的政策方面起主要作用。報告,說現在中國根本無暇顧及西藏[13]。在朱爾典看來,這樣的“條件”千載難逢,甚至在“五四”之前及運動爆發初期,朱爾典還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作為外交部代理總長的陳箓(17)陳箓(1877—1939年):字任先,1912年4月,任北京政府外務部政務司司長。1915年6月,任都護使駐庫倫辦事大員。翌年7月任冊封專使,在第八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冊封大典上代表中國中央政府賜活佛金冊、金印。1917年4月,因病辭職。1918年5月任外交部次長。同年末,外交總長陸征祥出席巴黎和會,他代理外交總長。1920年2月,任駐法國全權公使。1923年8月,兼任國際聯盟中國代表。1928年7月,他結束公使職務歸國。1934年,他任國民政府外交顧問。1936年任外交部條約委員會副會長。1938年,參加日本成立的傀儡政權中華民國維新政府,成為偽外交部部長。翌年2月19日,在上海被軍統特工射殺。曾用外蒙的例子作比,向朱爾典表示:“中國想要保住面子……在(中俄蒙)條約之下,俄國在外蒙獲得了至高的影響力,但中國保住了表面上的權力。”[14]在這樣的政策指導下,北京政府極有可能在“西藏問題”上對英國進行較大讓步。
具體就表現在1919年5月30日,朱爾典到中國外交部與陳箓進行了一次正式的接洽。陳箓提出雙方可將1914年的草約作為再次談判的基礎,但其中四個方面必須有所改變:第一,關于西藏是中國領土一部分的聲明必須寫進條約正文;第二,中國官員將駐扎在貿易市場;第三,自治的西藏承認宗主權的內容必須寫進條約正文;第四,邊界劃分如下:將瞻對、德格、昆侖山以南,當拉嶺、三十九族、察木多、德格土司以北青海部落劃歸內藏[15]。對此,朱爾典認為陳箓所提的第一和第三點的改變都沒問題;至于劃界方案還可以再討論,特別是在剛剛從川邊回到北京的臺克滿的幫助下[15]。朱爾典并將此提議報告至英外交部,經過數輪的商議后,8月1日寇松正式通知朱爾典,“陛下政府認為,你電報中5月30日的提議……作為解決西藏問題的基礎是合理的,因此授權你立即與中國政府展開談判”[16]。
但作為利益攸關方,云南方面對在北京進行的中英會談表示了不滿,對此朱爾典并不以為意,他在給寇松的報告中認為唐繼堯的發聲“只是政治宣言,不需要太嚴肅對待”。作為朱爾典的得力助手,臺克滿也認為談判與云南的關系不大[17]。
但事實上,1919年初時,朱爾典對唐繼堯卻是另一番態度:康藏糾紛的波及面擴大時,朱爾典曾要求云南軍隊進駐川邊保護外國人,“現在川藏邊境匪亂日熾,旅居該處之外人非常危險,亟應派遣軍隊前往保護……能否由云南方面酌派軍隊前往保護”[18]。這個時候中英談判還未見蹤影,朱爾典更擔心的是英國在華傳教士及商人的安全(18)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還承擔著為英國駐華領事機構收集情報的職能。。這種情況下,朱爾典顯然認為川邊的局勢與云南方面有關,認為云南派兵介入并無不妥。朱爾典甚至還威脅道:“如果貴國政府對于派兵問題不能辦到,本國政府當自行設法派遣軍隊前往”[18]。可見朱爾典的標準:云南是否與川藏的利益相關,只在于是否涉及英國利益。
對此,外交部也曾專門致電唐繼堯,“英使稱報載藏番叛亂,擾及云南中甸、麗江等縣……請為保護等語。查藏番內擾曾據川邊報告,并該使函稱有擾及滇境之事。如確實,希查照派兵防堵,并對該處教士及家屬切實保護”[19]。2月20日,唐繼堯回電,“藏番擾亂川邊,曾飭滇邊文武嚴防,并未犯及中甸、麗江等縣。外人寄居均甚安謐。”[20]從唐繼堯的回電可見,在第二次康藏糾紛爆發后,云南方面就已經做好了防范的準備。
朱爾典將唐繼堯視為他談判計劃的心腹大患并非沒有道理。在談判受到全國各方反對并中斷后,朱爾典在給寇松的報告中特別提及“云南督軍甚至威脅要進軍西藏”[21]。9月1日,《申報》報道“西藏為滇川屏障,關系極巨,日前川邊鎮守使陳遐齡由康定致唐聯帥電,云奉電足見關注國防熱誠加人一等,感佩無極”[22]。日本的情報也顯示10月初云南督軍唐繼堯就已在部署武力[23]。因此,1919年10月22日朱爾典到外交部催促恢復談判時,陳箓稱需要等待四川與云南方面派代表來京,屆時再行開議,而朱爾典則威脅“吾恐唐繼堯派兵入藏并無欲派人來京。如唐繼堯果派兵入藏,本使可保有重兵與唐相遇也。”[24]
當然,唐繼堯的派兵意圖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1919年9月25日,身處印度的駐藏辦事長官陸興祺致電外交部,主張“中央主持速飭川滇甘三省合籌兵力,餉械由中央接濟,責成一統兵大員出關督率,策竟全功。勝則直搗黃龍為上策,次宜恢復川邊原狀,與藏人直接談判,推誠開導”[25]。陳遐齡同樣認為如果有中央與甘滇的支援,武力解決藏事也并非不可能,并反駁劃界方案,提出“我軍直抵拉薩時,藏界又從何劃?”[26]10月6日,陸興祺再電外交部,“據探報藏傳言川邊華兵出發,至康巴者二萬人。拉薩已下動員令,派喇嘛噶布倫赴前線”[27]。17日,陸興祺再報告“英廷此時似尚無并藏決心,阿富汗戰事尚暗中未了,常駐重兵……英報著論,主用交涉手續向中國推誠妥商,無用兵助藏必要”,主張此時可以“川滇甘三路進兵”[28]。可見唐繼堯派兵介入康藏糾紛是有一定支持者的。
朱爾典的威脅也并非空穴來風。陸興祺同樣提醒到,“我謹慎不可輕敵,最宜注意者即邊亞薩密彼軌路已通,駐有廓爾喀籍兵,慮其喬裝藏服,突出巴塘一路,中截我軍”[28]。外交部迅速將陸興祺的電文轉發給相關邊疆大吏。10月26日,唐繼堯回電外交部,“悉藏事未決,陸長官所稱各節自在意中,滇省軍隊業已陸續開拔,刻又電催熊督,飭川軍速謀進行”[29]。
經過唐繼堯的派兵宣示與各方報告的支持,對藏事頗為熟悉的大總統徐世昌(19)徐世昌(1855—1939年):字卜五,號菊人,又號水竹邨人、弢齋。生于河南省衛輝府府城汲縣(今河南省衛輝市),遠祖為浙江鄞縣人,祖籍天津。曾任慶親王內閣的協理大臣。1918年,徐世昌被選舉為第二任中華民國大總統。徐世昌晚年,日本嘗試邀其出任華北臨時政府官職,徐世昌拒絕任職。1939年6月6日,徐世昌病逝于天津,享壽85歲。也同意派部隊支援,“頃聞唐繼堯欲將川邊之藏兵先行驅逐,今派定陸軍第八旅與四川軍隊協同辦理,該旅不日即可全部出發。觀將來形勢如何,尚有可續派陸軍第六旅之意”[30]。
各方試圖通過用兵來解決“西藏問題”的消息不久便被英國人獲悉。12月14日,廣州軍政府致電北京,“云南唐總裁電稱前接京電知與英使確商西藏界務,當將意見復電密商,嗣接駐滇英領來函質問,事洩于外,殊不可解等語。究竟因何洩漏,請即查明”[31]。12月19日,外交部致電云南、四川、川邊和甘肅四方,“藏案英使力催續議,經部嚴詞拒絕,該使稱恐因此產生重大關系,語近恫嚇。同時英外部向施使(20)即駐英公使施肇基。施肇基(1877—1958年):字植之,江蘇省蘇州府吳江縣人,中國近代著名外交家。1914—1920年任駐英國公使,參加中國代表團出席1919年巴黎和會,并拒絕簽字。而為同一表示,并稱將為嚴厲對待”,外交部對此得出意見:“揆其用意,不外以他項交涉與我為難,或唆使藏番內侵二法。邊局重要,自應及早嚴防,以免意外”[32]。
對比外交部在1919年初與朱爾典會談時的態度,就會發現至年末,外交部對于處理“西藏問題”的態度,幾乎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其中緣由,除了五四運動的影響,唐繼堯一直以來的強硬表態也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因素。唐繼堯動員滇軍的武力支援顯然成為北洋政府外交部“嚴詞拒絕”的底氣來源之一,正是這份底氣,在關鍵時刻抵制了朱爾典的圖謀,為五四運動中逐漸覺醒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添磚加瓦。
五四運動作為中國近代轉折點之一,它的爆發也極大地影響了“西藏問題”的走向。五四運動爆發以來,媒體從未放松對領土問題的關注。1919年8月19日,《大公報》認為英國要求的劃界過于苛刻,“直將甘邊青海云南片馬盡納藏區之內此實不能承認”[33]。8月23日,《大公報》連發2篇關于“西藏問題”的報道。第一篇轉載日本報紙的內容,認為英國在西藏的策略是其霸業的一部分[34];第二篇則十分關注英國在“西藏問題”上所扮演的侵略者角色,并提醒政府注意“英政府對于阿富汗及中國西藏,亦以對待波斯之手改入牢籠之中,是故關于中英談判西藏問題,中國當局務須以波斯之事為前車之鑒”[35]。
輿論的關注對身處談判事務中心的陳箓不可能不產生影響,鑒于曹汝霖、章宗祥的下場,陳箓不得不重新評估自己所處的地位,為此不斷以借口搪塞朱爾典。8月13日,朱爾典提出其新方案,“內外藏名稱系在印度會議時所定,且為權宜之計,既無根據,又無界限,將來必多障礙。本公使為久安之計,另有提議,以備采擇。一擬將內外藏名稱取消,仍用中國西藏名稱,原議內藏之地,一半劃歸中國,一半劃歸西藏”“擬將巴塘、理塘、打箭爐、道孚、爐霍、瞻對等處劃歸中國,將德格及其以西等各處劃歸西藏。”[36]但8月26日的內閣決議反對朱爾典的新劃界方案[37],嗣后在大總統徐世昌和總理龔心湛(21)龔心湛(1871—1943年):原名心瀛,字仙舟,安徽合肥人。民國初期皖系政治人物,曾代理國務總理。早年留學日本,曾在多國使領館任隨員多年。1912年出任武昌造幣廠廠長、漢口中國銀行行長等職。1914年,任安徽省財政廳廳長。1915年6月,升任北京政府財政部次長。1916年4月,任參政院參政。1919年1月,任北京政府財政部總長兼幣制局督辦兼造幣廠總裁。1919年6月13日至9月24日,代理國務總理,因不堪吳佩孚電斥而請辭。1924年11月,他任段祺瑞執政政府的內務部總長,1925年12月任交通部總長。1926年4月段倒臺后辭任。晩年住在天津英租界,退出政界辦實業。1942年3月,任汪偽政權的華北政務委員會咨議會議委員。1943年12月,在天津病逝。的同意下[38],9月5日外交部致電相關各省大員,述說了5月30日和8月13日兩次會談的大致內容,并認為朱爾典“實已大有讓步”,希望各省“有何意見,希速電部,以資參酌”[39]。次日,《晨報》報道,朱爾典謁見徐世昌,而“元首告以國內民氣未便,遏止前此舉國力爭青島,現在西藏事同一律,故必須得輿情尤洽”[40]。面對國內形勢,在徐世昌的要求下,外交部于9月20日組織了第一次“藏案研究會”[41],邀請北洋政府內熟悉藏事的官員、議員參加。陳箓在開會的演說詞中直接提出了急需解決的問題:“第一為解決西藏問題遲速利弊之研究”,認為此時軍事解決恐怕不容易辦到,而外交談判,“當此國內多事民氣激昂之際,既不能不堅持中國方面之主張,而藏事久不解決,則歷年愈多,中藏感情亦日趨暌隔”“其次為西藏界線之研究”,其關鍵在于“對內亦不致有變更領土之嫌,因以激起各方面之反對”[42]。足見五四運動造成對北洋政府處理“西藏問題”的影響,甚至在會議的討論中,多次提到處理方案的準繩在于“滿足全國希望”[42]。
9月22日,唐繼堯通電全國將五四運動中反對與英國開議“西藏問題”之聲推向高潮。唐繼堯向來與北洋政府不睦,措辭激烈,“與英使所議劃界辦法,無故失地三千里,直使川滇屏障完全撤銷”。從唐繼堯的電文可見,他對藏事頗為熟悉,特別指出“昌都設官征賦,已歷十年”,直接質疑外交部認為的朱爾典“實已大有讓步”的說法。唐繼堯非常犀利地指出,這樣的談判“是無異承認森姆拉會議”(22)即西姆拉會議。[43],并告知北京方面“此時所部當已出關,滇省立即派兵而出,阿墩分途并進……此正議也”,最后強硬表示如果外交部與朱爾典達成協議,那么“川滇厲害切身,誓不承認”[43]。
唐繼堯的通電引起北洋政府國務院的重視,要求外交部謹慎辦理[44]。對于唐繼堯的“激烈措辭”,外交部不得不謹慎回復,“中央必當尊重全國意見,與英使堅持內外一致,總期于國有濟,絕不草議結致失國土也”[45]。10月1日,朱爾典再到外交部逼迫陳箓同意開議,陳箓鄭重向朱爾典指出“反對者當有唐繼堯!”[46]
唐繼堯通電的影響力還跨越了西南,直抵東北(23)全國各界都是通過唐繼堯與熊克武的通電才知道外交部與英國公使朱爾典的談判中關于“西藏問題”的詳細情況。參見收奉天省議會電,1919-10-30,外交部門03-28-015-01-036,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東三省議會在知曉外交部與朱爾典的談判內容后,同樣以強硬措辭致電外交部。10月27日,接吉林省議會電,直指外交部與朱爾典交涉是“失地喪權”,仍需“據理力爭”[47],并特別要求“俟熊川督暨唐滇督率兵將藏番占康地收復后再與英人會議”[48];10月29日,接奉天省議會電,“本會為人民代表機關,既有所聞,難安緘默。仍望據理力爭,堅持到底”[49];11月1日,接黑龍江省議會電,“所認條件損失國土兩千余里,實屬辱國喪權。國人極端否認,希即取消以順民意”[50]。面對東三省議會的嚴詞痛陳,北洋政府國務院為防止再發生“風潮”,命外交部“即將大要情形通電各省轉知議會”[50]。
11月5日,外交部再次組織“藏案研究會”,從會議記錄來看,雖然外交部認為考慮軍事解決的方案超出了其職能范圍[51],但也表明在民意的壓力下,北洋政府越來越發現藏事無可退讓,而唐繼堯提出的軍事解決成為選項。12月19日外交部組織第五次“藏案研究會”,會中陳箓發言頗強硬,“英使迭次催促開議藏案,最近曾予嚴詞拒絕,外交上可暫告停頓。此后可一意籌策實力上之布置”。[52]
面對唐繼堯的“軍事解決”及其通電在五四運動中將反對開議“西藏問題”的浪潮推向頂點,1920年1月20日朱爾典提出如果中國政府愿意,可以赴拉薩召開會議[53]。為避免招來指責,外交部迅速將此事電達唐繼堯,“英使近日又來本部催詢并請派員赴拉薩開三方會議,業予拒絕”,并請唐繼堯調查“滇藏界線”,以備“將來繼續交涉可以實力所至為劃界標準”“倘藏番再有內侵之舉,亦可有備無患”[54]。唐繼堯回電稱“西藏為國家領土,自無劃界之可言,更無外人置喙之余地。力拒三方會議具見偉略……堯已派混成一旅駐阿墩以遏藏番內侵,并可相機會同川軍恢復失地。此時計已抵滇邊,自當慎固封守,積極布置,仍為主持正義,杜狡謀以維主權而保領土”[55]。
正如唐繼堯所言,國家領土“無外人置喙之余地”,中英之間就“西藏問題”的談判在五四運動爆發出的強大民意之下徹底結束。日后的國民政府與英國進行小規模的討論,但都不涉及“劃界”。所謂基于“西姆拉會議”的內容也徹底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這對維護國家統一,鞏固在歷史的長河中形成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著重要意義,而這其中一份功勞必少不了唐繼堯的。
雖然唐繼堯在五四運動中反對開議“西藏問題”功不可沒,但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每一歷史人物都會受到他所處時代的局限。
1920年1月27日,《大公報》報道唐繼堯拋出了一個老議題——西康建省。有關西康、西藏建省的討論由來已久,從清末到民國,一直是各界討論甚多的話題(24)參見李勇軍:《清末民初的西藏建省論》,載《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第70—74頁。。但唐繼堯此時重提舊議,似乎有借他在前一階段因反對開議“西藏問題”積累的聲勢來擴充自己勢力范圍的意圖。唐繼堯在闡述他的西康建省規劃時,反對以往討論中將繁華的康定作為省會,提出將巴安縣(今巴塘縣)作為西康省會。唐繼堯提出此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巴安距離云南較近,便于施加影響(25)巴安因距離云南較近,不僅與云南經濟聯系密切,且易受云南因素的影響。如1932年的“巴安事變”,作為西康藏族政治精英的格桑澤仁,任國民黨西康黨務特派員,從成都派人到康定籌備設立駐康辦事處,自己率領巴安籍的學員從云南返回家鄉巴安,路經昆明時,受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和云南省國民黨黨政官員歡迎,并被龍云授“滇邊宣慰使”職銜,獲贈云南造單筒步槍100支及長波電臺一部,成為格桑澤仁最初起事對抗地方軍閥劉文輝的有力資本。。更明顯的,唐繼堯還特別提出“康南一面距滇非遙,省會足以兼顧,似可不設各縣治”[56],足見其想法。
輿論對唐繼堯的“西康建省”提議多持反對意見,認為“突發改西藏(26)原文如此,但其實討論的皆為西康建省的內容。為行省之議,彼果有何把握而為此高掌遠跖之談乎……不過想到那里即說到那里而已,豈真欲見諸實行哉?”[57]四川督軍熊克武也反對唐繼堯的改省之議,“各縣所征糧稅,逮及近年僅供地方行政費用猶且不敷,其他軍政各費統由川省接濟,一旦改為行省,規制恢復自不能仍舊轍聽任蕪廢地面遼闊,接濟綦難……故財政一端已大足為改省之障礙。”[58]與熊克武矛盾頗多的四川省長楊庶堪(27)楊庶堪(1881—1942年):名先達,字品璋,后改字滄白,號庶堪,四川省重慶府巴縣(今重慶市巴南區)人。早年結交了同鄉鄒容。1905年8月,加入同盟會,并成為重慶支部負責人。1911年10月武昌起義爆發,楊庶堪推舉張培爵任蜀軍政府都督,自己擔任顧問。1913年,二次革命爆發,四川熊克武任討袁軍總司令,楊庶堪被熊克武任命為四川民政部長。不久,熊克武敗北,楊庶堪流亡日本。1915年,楊庶堪赴上海,參加陳其美舉行的起義,但以失敗告終。1918年3月,熊克武任四川督軍,四川省議會接受其推薦,選舉楊庶堪為四川省省長。楊庶堪于10月回到四川主持政務。不久,政學系支持的熊克武同孫文支持的楊庶堪發生對立,1920年9月,楊庶堪兵敗下野。1921年6月,楊庶堪任國民黨本部財政部長。1923年2月,擊敗陳炯明后,楊庶堪任大元帥府秘書長。1924年被任命為廣東省省長,后因同蔣介石、戴季陶政爭失敗而辭職。1933年由于對蔣介石不滿,楊庶堪隱居上海。抗日戰爭爆發后,楊庶堪留在上海,拒絕汪精衛的邀請。1942年8月6日,楊庶堪在重慶病逝,享年62歲。同樣持反對意見,“建省之實必先為百年之計規劃,固宜宏遠而經營,伊始要當分別緩急按期進行……俟康地略能自給,不待內地協濟,彼時建設省制勢猶反掌,即收改組更張之效,復免捉襟見肘之虞。”[58]
更關鍵的是,川滇軍閥間的矛盾由來已久,一定程度上第二次康藏糾紛的爆發也與軍閥間的內斗有關,連防御工作都需要外交部一再呼吁各省“不分畛域,協力設防”[59]。川滇各自部隊調動以對藏軍造成一定的威懾與牽制是可行的,但要滇軍“會同川軍恢復失地”真正執行起來則是困難重重的。北洋政府國務院、外交部在給川滇兩省的電報中也透露出對于兩省共謀軍事解決缺乏信心,“現在藏局既已如此從情,口舌之爭,斷難于事,有無轉圜之機,仍應以川邊兵力能否實行戡亂為斷”[45]。而沒有川滇會同,邊軍僅是守成都已困難,何況“戡亂”?有會同進軍的可能,那么選出一位軍事領導者就是必要的。據《大公報》報道,唐繼堯“委命陸軍中將黃毓成(28)黃毓成(1884—1958年):字斐章,云南鎮沅人,滇軍將領。1904年,赴日本留學。1905年,入同盟會。1908年末畢業歸國,被分配到云南講武堂任騎兵科教官。1911年,黃毓成參與發動昆明重九起義,升任混合旅旅長。1912年4月,黃毓成率騎兵支隊入貴州,隨后任貴州督軍府少將參謀長。1913年,黃毓成奉命進攻熊克武,攻克重慶后,黃毓成被任命為重慶鎮守使,并晉升中將。后被北京政府革職,黃毓成隨后辭去軍職。不久,黃毓成被云南都督唐繼堯任命為云南省水利總裁,任職兩年。1915年袁世凱稱帝,云南起義發動護國戰爭討伐袁世凱,黃毓成任護國軍挺進軍司令。1916年2月,挺進軍擴編為護國第四軍,黃毓成任軍長,楊杰任參謀長兼第一縱隊司令。1918—1922年,黃毓成歷任滇軍駐川師長、司令部參贊等職務。后辭職閑居上海。1937年,接受南京國民政府命令,回到云南任云南禁煙特派員。1949年后,黃毓成任云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1958年在昆明去世。為征藏總司令”[60],這是一個極具挑釁意味的任命。因為黃毓成不僅是唐繼堯的親信,還是護國運動中的要角,聲名赫赫,更重要的是黃毓成曾于1913年在重慶擊敗熊克武。顯然唐繼堯需要一位兼具名望與統兵能力的親信來擔此重任,以確保處理對藏事務的領導權。
陳遐齡作為康藏沖突第一線的指揮官,在局勢暫定之際,也想借機擴充自己軍隊實力,“遐齡主張以戰斗解決界線問題者,非敢孟浪一擲,實系確有把握”,但需要“接濟款壹百萬元,德國七米粒九步槍彈陸拾萬發,川造六米粒八步槍彈叁十萬發,九子步槍彈藥壹拾萬發,日本速射及江南廠造管退,湖北造克魯森各種山□彈酌配壹萬發,哈乞克斯、馬克森各機關槍彈壹拾萬發,漢陽廠步槍貳千枝”,但也為自己留了后路,“萬一接濟一刻難到,則惟有暫以和議延緩”[61]。陳遐齡與熊克武的矛盾尖銳,熊克武自然不會允許陳遐齡的邊軍被如此量級的武器給武裝起來(29)熊克武曾扣留北京政府與陳遐齡之間的通訊,甚至截留陳遐齡的軍餉。參見《將扣留本部寄川邊文件發交由》,1920年2月2日。外交部門03-28-016-04-001,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11月20日,熊克武的代表尹亮易向外交部遞交了一份說帖,將川滇邊的矛盾體現得淋漓盡致。尹亮易言:“滇軍由阿敦子進攻巴塘,甘軍進攻昌都,巴塘、昌都均系川邊中干,各省軍隊必會萃者豈甘滇軍與邊軍不生沖突乎?抑鎮守使能命令之耶?似此意見不化誠恐邊防有失,害及四川,熊督何以對川人,何以對國家”。一番激烈呈詞之后,尹依亮提出本質問題:“應請政府一面電陳使服從川督計劃,一面電囑熊督任以全權庶畿邊軍效用”[62]。
由此可見,熊克武與唐繼堯一樣,都想取得處理相關事務的領導權。唐繼堯與熊克武都是同盟會的早期成員,與廣州軍政府關系復雜,特別是唐繼堯,位列廣州軍政府七總裁,試問北洋政府怎么可能為此提供大量資源?甚至總統府的吳笈孫秘書長早就提出過:“用兵一節,刻下南北未統一,窒礙殊多”[63]。
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對于中國人民及輿論的反應遲鈍且傲慢,但他對中國的政局還是有所了解的,認為四川軍閥們的通電“不過一種政治演說,理論極高大”,但他們“急需械彈,非在對藏開戰,意在自相戰爭,或保持各人之地位”[64]。對于唐繼堯與陳遐齡,朱爾典認為:“唐之電報確實虛言,不過希望中央匯款耳”“陳遐齡之電報亦可信否?以本使觀察陳之電報舍非為政治作用,藉以抵制熊克武而已”[24]。
在爭吵、要彈藥、要授權無果后,12月19日,唐繼堯致電北京,說明云南與北京之間的密碼電文已被英國人知悉,希望查明原因,此時應“擬由南北各派專員另由川滇甘三省各派參贊在滬合組界務會議,從長討論”[31]。12月29日,一直關注“西藏問題”的徐世昌以總統府名義向外交部交送了一份意見,認為1914年陳貽范赴西姆拉議約為解決藏事制造了麻煩,在這樣的情況下,既能“解國民之憤”,又能“和平解決”的唯一辦法便是按清朝舊制“與藏人直接商議”(30)即1919—1920年派出甘肅代表團入藏。參見邱熠華:《1919—1920年甘肅代表團入藏史事探析》,載《中國藏學》2013年第2期(增刊),第106—121頁。,而非“口舌所能爭也”[65]。實際上,自1920年3月,朱爾典卸任回國,藏事趨于和緩,但南北各方軍閥間的矛盾日烈,直皖戰爭和第一次粵桂戰爭相繼爆發,各方皆無暇再關注西藏事務。
從1918—1919年,從巴黎到北京,從北京到昆明,國內外局勢都在劇烈變化,而“西藏問題”與整個中國的局勢緊密相關。對于“西藏問題”,北洋政府從“保住面子”轉變為“滿足全國希望”,五四運動自然是其中的核心推動力,而在“西藏問題”上激發這種驅動力的,正是在西南局勢上具有關鍵影響力的唐繼堯。無論是在第二次康藏糾紛停戰前唐繼堯調動部隊以壯聲威,還是五四運動爆發后的馳援邊軍與通電全國,都深深影響了“西藏問題”的走向,這在實際支援川邊的金錢數額上可見一斑,陳遐齡的代表在給北洋政府的呈函中寫到:“我軍餉絕彈盡,糧糗空匱,日益窮戚,羅掘無地,士兵饑斃三百之多……茲財政部雖有六萬圓之接濟,僅得二萬圓”[66],而在云南財政同樣吃緊的情況下,唐繼堯仍然拿出一萬圓支援邊軍[67],僅這一項就已達到掌握中國財政大權的北京政府所支援的二分之一。
陳遐齡的窘困與熊克武的要挾有關,“川督派劉成勛解彈五萬發款二萬,逼令我軍退出雅防,始行交款”,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滇省唐督軍于鄉匪肆擾時,尚濟我巴軍萬元。遠在大理之孫司令永安亦濟巴軍以雜糧,始得收復巴、理。”[68]可見川邊局勢的轉圜離不開云南方面的支持。雖然唐繼堯本人不乏其作為軍閥的局限性,但在關鍵時刻,唐繼堯挺身而出,為邊疆發聲,為領土主權發聲。從這個意義上說,唐繼堯所主政的云南在這一時期極大地影響了“西藏問題”的走向,阻止了“西藏問題”滑向英國帝國主義的預設軌道,不僅為日后解決“西藏問題”奠定了基礎,也為今天我國各民族能夠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打下了歷史基柱,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起到了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