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彩 虹
(上海政法學院 法律學院,上海 201701)
眾所周知,在美國,并不鮮見警察毆打犯罪嫌疑人尤其是非洲裔美國人的案例,他們使用極端的心理和生理上的訊問手段迫使犯罪嫌疑人招供。為了規范警察的審訊行為,自20世紀30年代始,美國法院依據憲法第5和第14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要求被告人招供必須是自愿的,只有屬于“自愿供述”才具有可采性。此后供述自愿性原則(1)學術界一般亦稱為“自白任意性規則”。雖然“自白任意性規則”與“供述自愿規則”有所區別,但本文不作刻意的區分。經歷過從“整體情況”判斷的彈性“標準”到“不可反駁”的硬性“規則”,再到“可反駁推定+例外”的新彈性“標準”的輪回演變。盡管供述自愿性判斷迄今仍是擺在美國法院面前的一道“哥德巴赫猜想”,但美國法院在這條“保障司法廉潔性、尊重個人尊嚴與意志自由”的價值追求之路上,留下的寶貴經驗值得我們借鑒。
美國的口供規則源于英國。在18世紀之前,英國排除口供的原理是基于在某些情況下其證明性的不可靠,美國法院自然承襲了這一可靠性傳統。直到20世紀20年代,美國法院開始從關注被告人供述的可靠性轉向更多地關注審判的公正性,那些雖然真實但卻是通過不當手段獲得的口供逐漸被法院排除。為了進一步規范警察的審訊行為,自20世紀30年代,美國法院依據憲法第5和第14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要求被告人招供必須是自愿的,只有屬于“自愿供述”才具有可采性。對于供述的自愿性判斷,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費利克斯·法蘭克福在科隆貝訴康涅狄格州(Culombe v. Connecticut)案中這樣描述:確定被告人供述是否為“自愿”,要綜合考慮“所有情況”,如果是,則可以作為指控他人犯罪的證據;如果不是,那么采納這樣的證據將會嚴重危害程序的正當性,因此必須予以排除(2)Culombe v. Connecticut,367 U.S. 602,606 (1961).。
此后自愿性(即禁止警方采用蠻橫手段干擾犯罪嫌疑人的意愿迫使他們招供,不管他們是否被拘留或遭到指控)逐步成為審查被告人口供合法性的標準,同時也是警察獲取口供的指導性原則。但何謂“自愿”一直含糊不清。雖然聯邦最高法院解釋道:通過壓制或削弱犯罪嫌疑人的意志而獲得的口供屬于非自愿,但這也僅是一個公式性描述,問題在于足以“壓制或削弱一個人意志”的因素是什么?為此,美國各地法院結合案件整體情況,設置了一些測試方法。包括:獲得口供是否通過本質上不公平的方法、獲取口供的環境、口供是否可能是虛假的、不可靠的以及認罪是否出于理性思考和自由選擇的結果等。當然,這里面還有些含糊不清的概念,比如有多少因素會影響到被告人的“理性思考和自由選擇”?以及這些因素之間又有什么樣的關系?正因如此,關于“自愿”的判斷,各個法院之間存在著廣泛分歧,而當事人卻希望提供一個清晰的標準。
1963年,聯邦最高法院通過吉迪恩訴溫瑞特(Gideon v.Wainwright)案,使憲法第6修正案規定的律師幫助權開始適用于各州和聯邦最高法院的重罪案件。一年后,又通過馬塞亞訴美國(Massiah v. United States)案,裁定一旦政府正式指控犯罪嫌疑人涉嫌犯罪的,根據憲法第6修正案的規定,犯罪嫌疑人有權在訴訟的任何階段聘請律師,尤其是犯罪嫌疑人被警察審訊的審前階段,除非犯罪嫌疑人放棄該權利。該案確立了剝奪被告人的律師幫助權所獲得供述不具可采性的馬塞亞規則(3)Massiah v. United States, 377 U.S. 201,204-07 (1964).。該規則意味著“自愿”作為沒有被提起訴訟時規范警察行為的主要手段;而一旦提起訴訟,被告人享有的律師幫助權就替代了自愿原則,成為規范警察訊問的主要手段(4)United States v. Wade, 388 U.S. 218, 235-36 (1967).。
1966年,聯邦最高法院在米蘭達訴亞利桑那州(Miranda v. Arizona)案中裁決:當一個人被警方逮捕并受到警察盤問時,面對這樣的強制性環境,犯罪嫌疑人依法享有憲法第5修正案規定的反對強迫自證其罪的特權。如果警察不采取一定的措施來消除嫌疑人的內在沖動(如宣讀米蘭達警告),就會導致在以后的刑事審判中,被告人供述因違反第5修正案而被排除的后果。這就是米蘭達規則(5)Miranda v. Arizona,384 U.S (1966).完整的米蘭達規則包含以下幾點:(1)警方強制訊問之前,必須告知“米蘭達警告”,即“你有權保持沉默,但如果放棄沉默權,你所說的一切均有可能成為法庭上不利于你的證據;你有權利聘請律師,如果重罪案件中無力聘請,將會有指定律師為你提供法律援助”。(2)如果警察訊問前未履行告知米蘭達警告的義務,嫌疑人作出的供述均不具有證據資格,禁止在法庭上使用。(3)必須是嫌疑人明知且明智地放棄權利,警察才能繼續訊問。(4)在任何時間,只要嫌疑人表示他不想再陳述了,訊問必須立即停止。參見[美]卡羅爾·S·斯泰克著,吳宏耀,等譯:《刑事程序故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147頁。。
聯邦最高法院利用警方是否向嫌疑人宣讀“米蘭達警告”作為指導下級法院確定犯罪嫌疑人的供述是否自愿,為法院審查口供提供了清晰的行為準則,比運用“整體情況”分析更容易統一和可預測。即,一旦警察向犯罪嫌疑人宣讀了米蘭達權利,在這種情況下犯罪嫌疑人所做的供述,法院一般都將其認定為是自愿作出的。在以后的十幾年間,聯邦最高法院陸續出臺了多個裁定以確定這一規則的保護范圍。如愛德華茲訴亞利桑那州(Edwards v. Arizona)一案對律師在場權的強調,只要嫌疑人要求行使律師幫助權,在律師到達之前或沒有律師在場的情況下,如果嫌疑人沒有明確、明智、自愿放棄該權利,即使嫌疑人同意和訊問人員交談,所獲取供述也不具有可采性(6)Edwards v. Arizona, 451 U.S. 485(1981).。另外在密蘇里州訴帕瑞斯·西伯特(Missouri, Petitioner v. Patrice Seibert)案中明確,對于違反米蘭達規則所獲取的二次自白也不具可采性(7)Missouri, Petitioner v. Patrice Seibert, 124S.Ct.2601(2004).。此時,法院雖然仍要對被告人的口供進行“自愿性”分析,但它是一個彌補性措施,即主要適用于沒有遵守米蘭達警告時,對口供的一種審查方法。
至此,美國法院審查判斷被告人口供的可采性就產生了三種不同規則,即自愿性原則、馬塞亞規則和米蘭達規則。雖然自愿性原則是美國口供規則的靈魂,但鑒于“自愿”定義過于模糊,相比之下,馬塞亞規則和米蘭達規則較為清晰和明確,聯邦最高法院根據后兩個規則處理了大量涉及警察審訊犯罪嫌疑人的案件。
迫于犯罪日益猖獗的無奈和打擊恐怖主義犯罪的需要,美國法院日益重視控制犯罪的司法追求,米蘭達規則開始趨于保守。自20世紀80年代始,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肯定米蘭達判例法治內核的同時,陸續對米蘭達規則進行修正與限縮,設定了諸如“公共安全例外”(8)New York v. Quarles,467 U.S.649 (1980).“必然發現例外”(9)Nix v. Williams,476 U.S.431 (1984).等若干適用上的例外,不斷放寬米蘭達規則與馬塞亞規則的免責和實施標準,對其效力作出種種限制,減少其保護范圍。
1. 保護對象的限制。作為一項保護措施,米蘭達規則通常適用于被警方拘留的嫌疑人,即必須是嫌疑人被拘留期間的訊問,如果沒有被拘留,就不適用該規則。然而,實踐中“拘留”的定義卻在不斷發生著變化。根據米蘭達裁決,如果一個人受到“隔離審訊……即在警方主導的氛圍,比如警察局;或者其‘行動自由被剝奪’,那么就可以判定屬于拘留”(10)Miranda v. Arizona,384 U.S,at 445, 467.。對于自愿來到警察局,并且被告知可以隨時離開的人,不屬于拘留(11)California v. Beheler, 463 U.S. 1121, 1123-24 (1983); Oregon v. Mathiason, 429 U.S.492, 495 (1977).。
2012年,菲爾德在夜間從州監獄被帶到審訊室,連續審訊了5到7個小時。其間他多次申請停止審訊,但審訊人員置之不理。聯邦最高法院在豪斯訴菲爾德(Howes v. Fields)一案中堅持認為,菲爾德是在服刑而不是遭到拘捕,監獄里的犯人被帶去審問并沒有遠離這個“氛圍”,所以他們受到的強制與不在監獄里的人不可同日而語。因為從監獄里被帶到審訊室遠沒有在家里被抓受到的“震驚”大,對自由的限制也是“可預期和熟悉的”,“不涉及從一個熟悉的環境猛地遭受不可抗拒的壓力”。因此,大多數法官認為,菲爾德是在服刑而不是遭到拘捕(12)Howes v. Fields, 132 S. Ct. 1181 (2012)。從該案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已經處于羈押狀態的人,不太可能符合米蘭達規則下的“拘留”。其實早在1990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就通過伊利諾伊州申請人訴勞埃德·帕金斯(Illinois, Petitioner v. Lloyd Perkins)案體現出對米蘭達規則適用上的保守趨向。該案確定,臥底警察在詢問嫌疑人時不要求給予米蘭達警告,因為米蘭達規則不保護羈押與警察訊問無因果關系的情形(13)Illinois, Petitioner v. Lloyd Perkins, 496 U.S.292(1990).。
如果米蘭達規則不能提供保護,那么是不是可以轉而求助于馬塞亞規則的保護呢?一般來說,在犯罪嫌疑人的律師不在場或未放棄律師幫助權的情況下,政府執法人員故意誘使其作出供述,那么就侵犯了憲法第6修正案賦予嫌疑人的律師幫助權。但根據法院的解釋,馬塞亞規則提供的律師幫助也是有針對性的。在麥克尼爾訴威斯康星州(McNeil v. Wisconsin)和得克薩斯州訴科布(Texas v. Cobb)案中,最高法院認為只有在抗辯式的刑事訴訟程序中,嫌疑人才享有第6修正案的律師幫助權,且馬塞亞規則也不提供犯罪嫌疑人(包括囚犯)對抗警察盤問其他罪行的保護。
2. 權利的放棄。根據米蘭達規則的要求,如果警方向嫌疑人宣讀米蘭達警告后,嫌疑人在充分了解、理智而自愿的前提下放棄沉默權和律師幫助權,則其將不再受米蘭達規則的保護,其所做供述就具有可采性。但國家必須承擔證明嫌疑人是有意識、理智和自愿放棄該項權利的責任,且不能從嫌疑人的沉默中推定棄權。始于1981年的愛德華茲訴亞利桑那州(Edwards v. Arizona)系列案中,最高法院還裁定,一旦犯罪嫌疑人根據米蘭達規則申請律師在場審訊后,警方不得再次試圖讓他放棄該權利,除非犯罪嫌疑人主動表示愿意與警察合作展開調查(14)Edwards v. Arizona, 451 U.S. 485(1981);Oregon v. Bradshaw, 462 U.S. 1039, 1044-46(1983).。根據帕特森訴伊利諾伊州(Patterson v. Illinois)案的裁決,一旦犯罪嫌疑人放棄米蘭達權利,意味著也同時放棄其馬塞亞權利(15)Patterson v. Illinois, 487 U.S. 285 (1988).。理由是,米蘭達警告包含告知犯罪嫌疑人有獲得律師幫助的權利。
但自20世紀末,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很大程度上放寬了對棄權的認定。在2010年的貝赫伊斯訴湯姆金斯(Berghuis v. Thompkins)一案中,被告人湯姆金斯涉嫌殺人被捕,警方向他宣讀了米蘭達權利,雖然他承認知道這些權利,但卻拒絕在權利告知書上簽名。在警察盤問的兩小時內,湯姆金斯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一直保持沉默。后來他被問到是不是信教的人,湯姆金斯回答說“是的”。然后又問到是否曾試圖原諒兇殺案的受害者,他再次回答“是的”。據此最高法院認為,被告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意味著他對沉默權的放棄(16)Berghuis v. Thompkins, 560 U.S. 370 (2010).。在湯姆金斯案之后,警方只要向嫌疑人宣讀米蘭達警告,那么被告人所做的供述就可以被采納。盡管米蘭達規則在邏輯上獨立于“正當程序的自愿性標準”,但是審判法官似乎總可以根據嫌疑人放棄米蘭達權利這一情況,作出“嫌疑人的自白是自愿的”這一判斷[1]。
3. “毒樹之果”的可采性問題。美國學者一般堅持“毒樹之果”學說也適用于非自愿供述。根據“毒樹之果”理論,作為被告人非自愿供述所得的派生證據也必須被排除,除非該州承認以下原則:(1)獨立來源原則;(2)不可避免的發現原則;(3)衰減原則。但美國聯邦法院對此卻持相對寬容的態度。首先,在1971年的哈瑞斯訴紐約州(Harris v. New York)案中,聯邦最高法院認定,對于違反米蘭達權利而取得的證據,即使它不能作為主訴證據,但卻可以作為彈劾證據來反駁被告人在法庭上的不實陳述(17)Harris v. New York, 401 U.S. 222(1971);Oregon v. Hass, 420 U.S. 714, 722-24 (1975); Harris v. New York, 401 U.S. 222,225-26 (1971);在2009年堪薩斯州訴地利(Kansas v. Ventris)案中,美國最高法院又將這一觀點適用于違反第六修正案所獲取的證據。見Kansas v. Ventris,556 U.S. 586, 593-94 (2009).。其次,在1985年的俄勒岡州訴埃爾斯塔德(Oregon v. Elstad)案中,聯邦最高法院認為,“毒樹之果”理論的適用范圍不應當過度擴張,即使警方先前存在非法搜查與非法訊問行為,但在采取非法行為一個小時之后再向犯罪嫌疑人宣讀米蘭達警告,那么第二次自白卻因為米蘭達警告而得到補救,此時嫌疑人所作的供述就是依照合法程序取得的,該口供不被視為“毒樹之果”,法庭仍應當允許。聯邦最高法院通過該案傳遞以下觀點:“如果僅僅未進行米蘭達警告,卻沒有實施任何強制行為,其他情況也表明嫌疑人的自由意志并未受到壓制,據此就認定第一次自白污染了整個偵查程序,進而否認隨后自愿作出的權利放棄,這種對米蘭達規則的擴張和延伸是沒有根據的。”(18)Oregon v. Elstad,470 U.S. 298 ,318(1985).再次,在2004年美國訴帕塔內(United States v. Patane)案(19)United States v. Patane,542 U.S. 630 (2004).中法院裁定,一般情況下違反米蘭達規則所取得的實物證據(相對于言詞證據)不會作為非法證據而被排除。
如今,美國法院對于違反米蘭達規則的行為,僅界定為一般的瑕疵行為,而非嚴重的違憲行為,米蘭達權利已經從剛性“規則”演變為彈性“標準”。也就是說,某種行為雖然違反了米蘭達規則,但可能并不違反憲法第5修正案;只要警方能夠成功獲得犯罪嫌疑人的口供,那么在法庭上都具有可采性,除非它違反了自愿原則。可見,不管美國口供規則的理論依據與判斷方法如何變動不居,供述自愿性原則卻一直是其口供規則中的實質性、核心性規則[2]。
雖然明確闡釋“自愿”的確是件難事,可這不意味著從法解釋學意義上,“自愿”沒有任何標準。從一些案例和法官評論中可以看出,美國口供規則中的自愿性原則有兩種判斷標準。第一種標準關注的是,警察的行為從本質上是否屬于非法行為,而不論其對犯罪嫌疑人的供述有何影響;第二種標準關注的焦點在于,警方的非法行為是否導致犯罪嫌疑人作出了虛假供述。在倫理學上認為,第一種是義務論,第二種是結果論[3]。需要強調的是,這兩個標準并非完全不相容,二者存在潛在的競合,同時在適用上也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
這種審查模式重點關注被告人的供述是否由于警察在審訊過程中采取了“進攻性”的審訊方法。筆者將這種供述稱為攻擊型非自愿供述。在這種分析框架下,法院考慮的著眼點不是集中在被告為什么要認罪,而是警方做了什么。比如,在1936年的布朗訴密西西比州(Brown v. Mississippi)案中,警方為了獲取口供把被告人吊在樹上,反反復復地放下來再吊上去。即便這樣被告人仍不招供,警方就鞭打他,直到其招認為止。聯邦最高法院裁定被告人供述屬于非自愿,不是因為口供可能不可靠或者因為被告人處于弱勢,而是因為警察“違反了正義觀”。聯邦最高法院把警察采用的攻擊性審訊方法作為自愿性分析的一部分,排除口供的理由是禁止使用這種“冒犯文明”或者是“對抗司法正義”的審訊方式,即使這些供述是真實可靠的,或者是指控犯罪的關鍵證據,因為它的獲取不符合“自由和正義的基本原則”,“違反了正當程序”,因而是不可取的(20)Brown v. Mississippi, 297 U.S. 278 (1936).。
通常而言,采取暴力的審訊手段獲取的被告人供述很容易判斷為非自愿供述,而判斷警察軟暴力審訊下的非自愿供述多少會帶有“先入為主”的特性,因此聯邦最高法院先后通過幾個判例確立了一些界限。如在阿什克拉夫特訴田納西州(Ashcraft v. Tennessee)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創造出一個不可反駁的推定,即在警察連續36個小時不間斷的強制訊問下所做的口供推定為非自愿供述(21)Ashcraft v. Tennessee, 322 U.S. 143 (1944);Beecher v. Alabama, 389 U.S. 35, 38 (1967);United States v. Jenkins, 938 F.2d 934, 938 (9th Cir. 1991);People v. Zayas, 931 N.Y.S.2d 109, 111 (App. Div. 2011)等案件。。實際上,在實踐中可能單個的不法取證行為并不必然會導致犯罪嫌疑人的非自愿供述,但是非自愿供述是這些非法取證行為的綜合結果卻是不爭的事實。總之,不管是單獨使用進攻性的審訊方法,還是多種審訊策略的綜合使用,其核心都在于任何情況下采取侵犯公民自由的取證方法都是被禁止的。
這種審查模式關注的焦點在于,警察行為對犯罪嫌疑人造成的影響,也可稱為影響型的非自愿供述。并不是說這種方式沒有侵犯到犯罪嫌疑人的權利,而是這種侵犯往往是通過對犯罪嫌疑人產生某種影響,從而導致其虛假供述。
從現有案例上看,這種非自愿供述表現的沒有前者突出,但它卻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早在19世紀,英國法院通常假設,一旦警察對嫌疑人采取某種訊問策略,很可能會導致不可靠的自白(22)認罪必須是自愿的,這意味著,不得以不正當威脅或承諾去誘導被告人自白。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可能已經影響了我們去判斷哪些是不真實的,以及被告人也不能妥善地采取行動。口供能否作為證據被采信,關鍵在于它是否具有可信度。一個自由和自愿的供述具有較高的可信度,因為它被假定為基于被告強烈的內疚感而真心悔改表現……但是,如果是因為某種誘惑或是經受某種折磨的恐懼而作出……這就沒有任何的可信度,因此應該被排除。。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也強調警察的某種審訊策略會導致不可靠的陳述,同時也會造成冤假錯案。比如,警方通常會承諾犯罪嫌疑人如果與警方合作或者認罪,就會考慮對其撤訴或減輕起訴。法院擔心這樣的承諾將會導致被告人虛假供述;如果罪名成立,被告將會面臨一個重罪判決的可能性,無論其是否真的有罪。此外,長時間的拘留審訊也可能導致虛假供述,即使訊問是間斷進行的,因為犯罪嫌疑人清楚,除非他們認罪,否則警察不會放他們走。可見,口供的可靠性仍然是法院進行自愿性審查的一部分。
一般情況下,并不是說只要警察采取審訊策略就一定會導致虛假供述,但鑒于犯罪嫌疑人的敏感性或其他特征,在這種特定情況下會明顯增加虛假供述的概率。研究表明,兒童以及認知能力有缺陷的人在警察的誘導下特別容易作出虛假陳述。同樣,警察采用虛構證據的形式也會增加那些無心理缺陷的成年犯罪嫌疑人錯誤供述的可能性。從所掌握的數據分析,警方對審訊策略的采用,客觀上存在顯著增加虛假供述的風險。
雖然上述兩種考量模式關注的焦點不同,但難免發生交叉重合。警察使用的一些審訊策略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攻擊性,而攻擊性的審訊方法也會帶有審訊策略的適用。
在早期的案件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曾堅持認為,如果一個人是在精神受到了某種控制的情況下認罪的,那么他的供述就要被排除,因為它“事實上是不自愿的”(23)Blackburn v. Alabama, 361 U.S. 199, 210-11 (1960).。所謂“事實上的不自愿”是指,在被告人的自由選擇受到顯著限制的情況下,即使警方沒有采取攻擊性行為,這種供述也不具有可采性,排除的唯一基礎就是對公平的關注。
但隨后,在科羅拉多訴康奈利(Colorado v. Connelly)案(24)1983年8月,被告人康奈利主動走進警察局對警察喬恩說他要自首一起謀殺案。警察向康奈利宣讀了兩次米蘭達警告后,康奈利告訴警察他謀殺了誰,并指認了犯罪現場。在康奈利自首的整個過程中,沒有人察覺到被告有任何殘疾。但實際上,被告患有慢性精神分裂癥,至少在他自首之前仍處于精神病狀態。據審訊記錄顯示,被告是遵循“上帝的聲音”,這聲音指示他從銀行取錢、買飛機票、從波士頓飛往丹佛。在飛往丹佛的途中,這一聲音變得愈發強烈,告訴他要么自首要么自殺。中聯邦最高法院駁斥了上述觀點,認為,正當程序理念下的自愿原則,要求被告人的供述與警察行為之間必須存在因果關系。有以下三個理由。首先,在分析各種形式的非自愿供述時,警察行為的門檻要求很重要。在攻擊性非自愿供述中,總會有警察的不當行為滿足這一要求。如果警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那么就不存在“攻擊”。其次,相對于影響性的非自愿,康奈利是在沒有來自警察的外部壓力下進行的有罪供述;最后,如果認為被告人的自白不可靠,那么還必須證明警方的行動導致了不可靠的供述(25)Colorado v. Connelly,479 U.S. 157 ,167(1986).。
康奈利案打破了之前兩種自愿分析模式彼此孤立的狀態。此后,對于犯罪嫌疑人的自白,即便不是出于他的理性和自愿選擇,如果不是警方行為所致,那么法庭也不予排除。這在事實上承認,除非下列情形,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不會被認定為非自愿的產物:(1)警察的審訊行為本身具有攻擊性;(2)警察的行為明顯增加了虛假供述的機會。可見,聯邦最高法院折中了“攻擊型”和“影響型”兩種自愿性分析模式,也體現出聯邦最高法院的價值觀:完全以抽象的“絕對自愿”為標準來決定被告人供述是否采信,是偏頗的、不可取的。
聯邦最高法院的這一裁決受到了美國學者的廣泛質疑,認為康奈利案敲響了自白可信度前提下的各種“自愿學說”的喪鐘。但這是一種誤讀。因為“正當程序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排除那些推定為虛假的證據,而是要防止采用這些證據所導致的不公平”(26)Lisenba v. California, 314 U.S. 219, 236 (1941).。不管真假,康奈利案為警察行為所設置的門檻要求,關鍵不在于考查供述的可靠與否,而是警方行為是否降低了口供的可信度。
綜上,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以判例形式所確立的一系列供述自愿性審查規則所呈現出的最大特點就是,對供述自愿性進行類型化區分,采用不同的自愿性分析模式進行區別化排除,使“自愿”這一主觀性較強的原則逐步趨于客觀、明晰和便于操作,同時也為警方的偵訊行為提供了指引。當然,無論怎么區分,在審查判斷過程中都不可避免地融入主、客觀二元因素,因此這種模式區分并不代表著完全可以進行“對號入座”式的公式操作,而是要厘清證據采信側重點的區別,究竟關注的是對警察非法審訊手段的規制,還是對被告人虛假供述的考查,因為關注點的不同,它們的分析路徑也會有所不同。
2017年6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以下簡稱“兩高三部”)聯合印發了《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嚴排規定》),對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從偵查、起訴、辯護、審判等多個環節進行了嚴格規范,進一步細化了非法證據的范圍和認定標準,也積極回應了非法證據排除制度中亟待完善的突出問題,確立了一些新的規則,尤其是口供規則。從《嚴排規定》的第2條與第3條規定看,對非法供述的認定均強調“違背意愿作出的供述”,突出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實意愿的考量,表明我國口供規則正從注重可靠性向自愿性發生著轉變。另外,隨著刑事速裁程序以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被告人同意”已在司法實踐中得到普遍適用,自愿性也成為評價刑事速裁程序正當性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靠性的重要指標。但供述自愿性的審查判斷卻是棘手的難題。
近年來,我國學者對供述自愿性的理論價值、保障模式、域外借鑒以及程序完善等方面表現出極大的研究興趣,產生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但對于供述自愿性審查判斷卻關注不夠。筆者認為,我們有必要借鑒美國司法判例的做法,建立供述自愿性審查判斷的規則與標準,使其判斷更趨可操作性。
目前各國法律普遍規定,對于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迫使犯罪嫌疑人作出的供述,應當予以排除。但是,暴力行為的界限在哪里,哪些暴力行為可以導致口供的直接排除,在認識上分歧卻很大。當然,一旦采用刑訊逼供的行為,或者“凍” “餓” “曬” “烤” “疲勞審訊”等具有侵犯性的取證手段,都將導致口供被直接排除。然而這只是“質”上的立法表述,在實施過程中必然會遇到“量”上的問題。根據《嚴排規定》第2條和第3條的規定,“采取毆打、違法使用戒具等暴力方法或者變相肉刑的惡劣手段”以及“采用以暴力或者嚴重損害本人及其近親屬合法權益等進行威脅的方法”,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遭受難以忍受的痛苦,均構成“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的非法方法收集證據。但如果以非暴力形式的威脅,比如軟硬兼施、借勢壓人或以某種手段挾制被告人的短處、私人秘密等其他非法方法,這些審訊手段表面上看并不明顯具有人身攻擊性,但卻會對被告人造成極大的心理干擾,而迫使其違背意愿作出有罪供述。那么,“非暴力威脅”“引誘”“欺騙”會在多大程度上導致被告人的非自愿供述?這類供述是否具有可采性?理論上很難達成共識,實務操作中也存在很大的分歧。筆者認為,法律除了對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作出列舉外,還可以設定一些考量因素,以增強自愿性審查判斷的可操作性。
1.審訊時間的考量。在司法實踐中,疲勞審訊不僅違反法定程序,同時也是導致虛假供述最為典型的例證。通常而言,對犯罪嫌疑人的審訊需要一定的時間,但并不意味著可以無限期、不間斷地持續下去。研究證明,長時間的羈押審訊伴隨的是疲勞、無助和絕望。犯罪嫌疑人之所以承認犯罪只是為了停止審訊,因為他們已經被偵查人員徹底拖垮了。雖然法律也明確規定,要求保證犯罪嫌疑人必要的飲食、睡眠、洗浴以及其他形式的休息時間,但這種無休止的審訊對身體造成的不適與精神壓力,會隨著審訊時間的推移漸趨增強。雖然,表面上看犯罪嫌疑人并沒有受到非人道的待遇,然而長時間審訊所帶來的攻擊性卻不容忽視。在美國,一項針對125個虛假供述案例的研究中,研究人員發現,80%以上的供述是在超過6小時審訊后作出的,50%是超過12個小時后作出的,這些訊問的平均時間為16.3小時。 根據美國廣泛使用的警察手冊顯示,4個小時的專業審訊一般足以迫使犯罪嫌疑人招供。 遺憾的是,在“兩高三部”公布的《嚴排規定》中并沒有將一次性審訊的持續時間作為識別“疲勞審訊”的約束性規則。鑒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一次性審訊的持續時間應限于4—6個小時之間為宜;超過6個小時的連續審訊應視為疲勞審訊,所得口供為非自愿供述,應當予以排除。如果法律規定,持續審訊的時間限于4-6個小時之間,偵查人員經過4小時的審訊,仍沒有使犯罪嫌疑人招供,那么4小時之后(無論是否有中斷)獲取有效供認的概率就很小。 此時偵查人員就應當清楚,繼續審訊將大大增加虛假供述的風險。可見,在自愿性分析鏈上,對于審訊時間的限制規則不應只強調連續審訊的時間長度,還要強調訊問過程的總時間。筆者將此稱為“4小時的自愿性分析規則”與“6小時的合法性審訊規則”。即,假設偵查人員對嫌疑人進行了超過6個小時的不間斷連續審訊,就應視為“疲勞審訊”,那么應當判定被告人供述是非自愿的,不論其是否可信,都不具有可采性;如果每次持續審訊的時間介于4至6小時之間,法院就需要進行綜合分析,考慮審訊的總時間長度以及其他審訊策略的使用,以確定口供是否可信。
2. 審訊策略的考量。在司法實踐中,偵查人員單純使用一種手段,并不必然會產生使犯罪嫌疑人改變自己意志的作用,往往是多種審訊策略結合在一起組合使用,而一旦這些“組合拳”產生使犯罪嫌疑人違背意愿作出陳述的效果,那么從自愿供述原則的角度看,這些“組合拳”應該界定為非法取證而被禁止。但問題是,哪種審訊策略或策略組合屬于被禁止的審訊行為?要增強自愿原則的可操作性,就必須回答這一問題。然而,在這個問題上還遠沒有達成共識。當然,對于審訊策略而言,不能說完全禁止而是應該允許有限度的使用,那么就需要制定出適當的規則。考慮到偵查人員可能在不同的情況下采取組合方式的多樣性,所以不可能用一個規則來涵蓋所有的情況,因此法院需要通過對整體情況進行綜合分析。總之,一旦被告人針對偵查人員的取證行為提出自愿性抗辯時,法院應首先查明偵查人員有沒有刑訊逼供,或采取其他以暴力相威脅的侵犯性、攻擊性行為;如果審訊手段本身不具有侵犯性、攻擊性,那么法院就需要進一步結合被告的個人特征、連續訊問時間、訊問環境等要素進行綜合分析,從而判定被告人供述的自愿性。
3. 審訊對象的考量。由于個體因素的原因,偵查人員對不同的人使用相同的審訊方式,很有可能有人是自愿供述,有人則是非自愿供述。比如,針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所使用的某種審訊手段,有可能對成年人就不會產生任何作用。研究表明,青少年、殘疾人以及精神病患者對一些審訊方法具有特殊的敏感性,極易在暗示和誘惑性審訊技巧的影響下作出虛假供述,即使這些手段不會對其他人群產生類似的影響。因此,對于偵查人員非法取證行為的審查判斷還必須考慮未成年人、精神病人等這些特殊群體。雖然我國刑訴法規定,在訊問和審判的時候,應當通知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到場。然而在美國,警察在組織辨認時,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也有權要求自己的律師在場,而這樣的保障在我國法律中卻沒有規定。另外,我國刑訴法對于那些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也欠缺法律關照。
4.審訊地點或環境的考量。根據我國刑訴法的有關規定,對于拘留、逮捕后的犯罪嫌疑人,應當立即送往看守所羈押;對于羈押的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時,應當在看守所內進行;在規定的辦案場所外訊問取得的供述應當排除。法律之所以這樣規定,是因為在法定羈押場所以外的地方進行訊問,由于缺乏監督和制衡,也沒有專門錄音錄像設備的監控,很難防范刑訊逼供行為的發生。
理論上講,為了防范虛假供述,法院理應審查每一個供詞的可靠性。但如果法院一開始就假設大多數供詞是可靠的,那么讓法官去搜索不可靠的供述簡直是大海撈針,他們本能的處理就是“稀釋理論”。所以,供述可靠性審查就需要縮小到那些有初步理由擔心被告人供述可能是虛假的范圍。因此,一旦法院察覺有不當取證行為顯著增加了虛假供認的可能性,法院就應當啟動供述可靠性的審查程序。對于被告人供述可靠性的審查,法院必須擯棄以往單純的“印證故真實”“穩定故真實”的邏輯思路,而要進行多方面綜合評估。
1.分析偵查人員的不法取證行為導致虛假供述的風險程度。實踐中有許多案例證實,虛假供述是由誘供、騙供等不法取證手段所致。但即便如此,也很難據此得出結論,在沒有偵查人員誘供、騙供的前提下,就不會有假口供。換句話說也就是,偵查人員的審訊策略雖然增加了犯罪嫌疑人虛假供述的概率,但很難說二者就有直接的因果關系。目前,理論界對于判斷某種審訊手段與虛假供述之間的相關性要比判斷二者之間的因果關系更容易些,識別哪些因素對于嫌疑人的招供起到關鍵作用以及作用多大是我們無法做到的。因此,有必要建立刑事被告人被迫招供的證明制度。美國刑事訴訟領域的權威學者韋恩·拉斐(Wayne LaFave)教授就主張,被告人應承擔證明警方構成強迫自證其罪的實質性要件的舉證責任,因為經驗表明,大多數被告人是理智和有意識的,他們并非都是強迫招供。這樣就要求辯方不僅僅要指出偵查人員存在何種不法取證行為,還必須證明為何這種不法行為可能會提高虛假供述的風險。但即便如此,自愿供述的說服責任仍在檢控方,即他們必須證明所使用的審訊方式不可能對被告人的自由意志產生影響,即便被告人存在特殊情況;否則,檢控方就需要證明被告人供述事實上是可靠的。
2.分析被告人的供述與犯罪事實之間的吻合性,以確定其陳述是否能證明犯罪并與其他獨立證據相互印證。對此,法官應當考慮:(1)供認是否包含只有被告人才知道的、沒有被公開的秘密,比如對犯罪現場細節的準確描述、尚未公開的犯罪要件等,且這些細節通常不可能偶然被猜到;(2)偵查人員根據供認是否發現了新的犯罪證據;(3)被告人供述是否符合實際的犯罪事實和其他實物證據。 作為審查判斷的一部分,法院還應考慮被告人在詳細描述犯罪事實方面的一致性。據統計,至少75%的錯案中,被告人在審訊期間的供述與案件已知事實不一致。此外,在共同犯罪的案件中,法院還應考慮同案犯的陳述是否彼此一致。
3.訊問錄音錄像制度有助于法官識別虛假供述和提高取證的可靠性。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21條的規定,偵查人員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可以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對于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或者其他重大犯罪案件,應當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建立健全防范刑事冤假錯案工作機制的意見》第8條規定:“除情況緊急必須現場訊問以外,在規定的辦案場所外訊問取得的供述,未依法對訊問進行全程錄音錄像取得的供述,應當排除。” 2014年公安部印發《公安機關訊問犯罪嫌疑人錄音錄像工作規定》明確要求應當錄音錄像的案件類型主要有三種:重大犯罪案件、在特定場所或用特定方式進行訊問的案件以及具有特定情形的案件。要求錄音錄像應當對每一次訊問全程不間斷進行,保持完整性,不得選擇性地錄制,不得剪接、刪改。而對于那些沒有強制要求錄音錄像的案件,法院應該把這作為衡量所得供詞可靠性的因素,可以判定在警察未能提供完整的審訊記錄的情況下,有責任證明供述的可靠性。因此,一旦控辯雙方就被告人供述產生爭議,檢控方就有義務提供審訊記錄,除非他有足夠的理由來解釋其記錄失敗的原因。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布倫南大法官有句名言:“換一個角度看,被告人的供述,使法庭審判顯得有些多余;而事實上,真正意義上的審判發生在被告人招供以后。”(27)Colorado v. Connelly, 479 U.S. 157, 182 (1986).鑒于被告人供述的重要作用,法院在決定是否采納該口供作為定罪證據時才應給予特別的關注。為了確保它的合理使用,平衡控辯雙方力量懸殊,要求被告人供述必須是自愿的,因為自愿認罪往往是在最強烈的內疚感的驅使之下作出的真心自白,這樣的供述也具有很高的可信度。供述自愿性原則旨在追求實質真實、保障人權、遏制非法取證以及維護審判制度良性運作的司法價值,作為對國家權力的限制,自愿供述必須納入公正性、可靠性以及個人自由意志的考量,只有這樣才能減少采納非自愿供述的法律風險。
當然,任何一種審查判斷規則也并不意味著完全可靠。遏制偵查人員不法取證行為,排除虛假供述,還需要從多個不同的角度進行完善,包括制定規范偵查人員取證行為的培訓手冊;弱勢群體的特殊審訊程序;審前可靠性評估;審判中聘用心理學專家;扭轉定罪傾向的證據采信理念;以及加強對審判人員的技術培訓,以便能對供詞可靠性進行甄別,最終確保無辜的人不被錯誤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