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智(景德鎮陶瓷大學)
“陶瓷文創設計”一詞雖然是現代人提出的新興理念,但這一理念的內涵卻不僅限于當代。所謂“設計”就是通過計劃、謀劃來達成目的,自原始時期至今,人始終根據自身的需要和時代環境進行陶瓷生產和創造,這些創造成果無不體現了當時的文化氛圍和思維創意。根據馬斯洛需求理論,人的需要是按層次遞進的狀態呈現的,而生產創造的目的都是為了滿足人的需要。原始社會時期始,人對于自然和自我的認識程度十分有限,所以在進行社會生產時,往往憑借生物本能,或者說自在直覺。關于原始陶器的設計思維不外如是,原料取自天然或粗加工,成形和裝飾工藝受落后生產力的極大制約,生產陶器主要為了滿足基本生活需要,比如蓄水、飲食、儲存糧食等,大多數生產創造出于當時人的生理防護需要。伴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以及人對于自然的認識程度加深,人渴望利用自然去提升生活質量的欲望日益強烈,因此必然要自為、自發地創造新的精神文明和物質成果。在這一過程中,以陶瓷制品為例,可以發現,人工參與、人工修飾的程度逐漸提高,陶瓷制品融合時代潮流、生活方式和時尚,在材料、工藝、造型、裝飾上都有了突破和創新。進入現代社會,人對于人和自然的關系又有了新的認識,因為對于自身和自然的認識更加深刻,人不再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是自然的唯一主宰,而更傾向于追尋中國傳統美學中的“天人合一”狀態,在陶瓷生產和創造中,發生了一系列向“復古”探尋的風潮,這源于人的自然需要,超越了原始的自在需要和發展中的自為需要,人渴望通過陶瓷產品,達到人與自然真正平等對話的境界。
人的自在需要是指,人作為自然的一部分,所具有的天然的動物性本能的需要,按照馬斯洛需求理論的劃分標準,這種自在需要可體現為生理防護需要,以及人作為哺乳類、群居動物所具有的歸屬需要。人需要繁衍、發育、生存,并且建立情感維系,這種原始的情感維系來源于家居、群居生活,那么人就要通過發明創造來輔助實現這種自在需要的目標。在這一需求層面上,人和動物具有一致性,區別在于動物的活動是自發性的、無目的性的,而人可以通過實踐創造活動達到自覺的目的。
在原始社會時期,人對于自身和自然的認識都很不足,在這一蒙昧時期,人所能及的活動只能立足于發現自然和利用自然。原始陶器的制作和創造就建立于這一基礎之上,首先,人從實踐中認識到粘土摻水后具有可塑性,然后,人經歷長期用火的實踐,得到成形的粘土經火燒之后可變成硬塊的認識。這兩樣認識都基于發現自然和利用自然的實踐活動,而再基于這兩樣認識,原始陶瓷的產生具備了可能。原始陶器的設計制作動力源于人的需要,當時人的需要受到地理環境、認知程度、生產能力、宗教信仰等多因素的影響和限制,盡管原料篩選粗略、制作手段原始,工藝技術相對單一,但仍然創造了精彩的原始陶器文化,滿足了自身生理防護和歸屬需要。
首先,以仰韶文化的半坡類型為例,典型器物有小口尖底瓶,目前大部分觀點認為這一器型為汲水器或儲水器,尖底是為方便下沉、汲水,而在濕洼地帶使用時,便于插進泥地里從而維持陶瓶穩定而設計。當時人通過對身處的自然環境的初步認識和利用,有意識地設計這一器型以滿足基本的生活需要。再以仰韶文化中的廟底溝類型為例,代表陶器有彩陶人頭器口瓶,器口的人頭像面目清秀,有茂密順直的頭發,應是一位妙齡女子的形象,瓶腹豐滿,整體造型令人聯想到身懷六甲的孕婦,瓶腹的弧邊三角形紋樣被認為是薔薇。這一器型的設計并非出自審美需要,而仍然出于功利目的需要,由于當時人丁興旺對于氏族生產發展至關重要,人源于某種原始的宗教信仰設計這一器物用于宗教儀式或祭祀,認為其有保佑氏族多子多孫的功利效用。這一設計體現了蒙昧時期某種原始宗教或巫術對于物質生產、創造的影響,這是原始器物文化的一部分發生因素,而之所以產生這些原始宗教或巫術,其根源在于人對于自身和自然有初步認識,從心理因素上考量,原始時期的人尚未認識到自身的能動性可以改造自然,同時,人們畏懼自然力量。
以上,以原始陶器設計為例,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人出于自在的需要進行了漫長的陶瓷設計和實踐創造,但成果大多僅限于滿足生存,具有十足的現實功利性。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原始陶器在形式上有人類童年時期的淳樸自然之美感,但這種美感來源于后人解讀而并不伴隨當時的設計實踐所發生,這種出于自限性而形成的結果在當代可以導向美,甚至被當代陶瓷文創設計所借鑒和利用,但其本身并非出于審美需要而設計,仍然是當時人的自在需要所激發而產生的物質結果。
人的自為需要是指,人在開始以人為中心地去理性發現和認識自然的過程中,以極大程度上的主觀能動性去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而產生的發展需要。這種需要的發生源于兩點,一是人對自身的認識離不開自然世界的參照,通過物質環境的靜態與死態和人的動態與活態的對比中,找到各自的特性并加以利用;二是人在自身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中,是唯一特殊的智慧生命體,因此,人總是在追尋著形而上學的理想,將追問至高的理性文明作為自己的使命。因此,人注定要為這些在人類歷史進程中發生的、不可避免的自為需要創造新的物質成果和精神文明。
陶瓷史的發展同樣印證了這種上升效應的激勵。自先秦時期始,中國進入奴隸制社會,直至清代滅亡,中國歷經漫長的封建式發展,社會生產力提升,人對于自我和自然的認識程度逐漸加深,這些認識附加于陶瓷這種手工藝制品之上,譬如陶瓷制品的材料、結構、功能、工藝、裝飾等要素都有進一步發展。以單個種類為例,元代青花瓷的橫空出世可作為這種自為需要的激發效應的佐證,由于當時執政的蒙古貴族集團在群組繁衍發展的漫長歷史中,深刻體會到“天”(可衍生為“天空”“天氣”來理解)對于生存、生產的影響,所以,元執政者將藍天白云視為吉祥而崇高的文化信仰符號,“尚青尚白”的部族傳統具備現實的文化基礎,這一因素極大程度地催化了青花瓷的發生和成熟。這種裝飾工藝依托于新材料——鈷顏料,這體現了當時人對自然的認識程度加深,并且以人獨有的智慧有意識地加以提煉和利用,擺脫了蒙昧時期人單純依靠自然獲取資源的初級階段。同時,青花裝飾的長期盛行,逐漸脫離了起步時期為滿足部族信仰的現實功利需要,而向滿足人的認知和審美需要遞進,此時,青花瓷所涵蓋的文化內涵就不再僅限于器物文化層面,而升華形成一種觀念文化,其中包含大量的社會無意識成分,即社會文化心理、歷史文化傳統和民族文化性格。也由此開始,瓷上繪畫復興,一改唐宋至元期間以雕刻或素釉為主的裝飾風格,同時,與原始社會時期的陶器彩繪原則也不盡相同,元青花的裝飾法則更具有精神象征意義,更好地滿足當時的社會審美需求。元人通過對青花裝飾技法的不斷深入,推動陶瓷設計發展的同時,自身也獲得了改造自然的超越感和自我實現的滿足感,這就是對自為需要的實現。
總之,在人類歷史進程中,以自為需要去激發陶瓷設計、生產、創造歷經漫長歲月,留下了大量的物質事實。拓寬視角來看,現代研發的新型陶瓷材料包括高溫陶瓷、超硬陶瓷、高韌陶瓷、半導體陶瓷等,亦是源于人對自然不斷上升的認知程度,為滿足新的探索需要,即進一步充分地利用自然、改造自然。而如果以歷史眼光看待人的自為需要,回歸到傳統陶瓷范疇的設計創造中,這種由人的自為需要而激發的必然的不可跨越的陶瓷創造依然有局限性,這就引發了以現代自然需要所激發的陶瓷文創設計。
人的自然需要起源于人經過漫長的對理性思維的追尋和對科學技術的探索之后,對于自身存在和自然物質世界的認識有了新的提升,但這種提升往往伴隨著更多困惑。一如許多近代物理學家在研究后期,似乎將研究重心從唯物世界轉移到唯心世界一般,譬如愛因斯坦,年老時開啟了自己的神學研究,我相信這是人類自身局限性所導致的不可避免的結果。因為人始終是物質世界的一部分,所謂最高理性存在則完全架構于人的思維之上,無法證偽也無法證明,因此,重新睜眼看真實的自然存在是人發展的必然趨勢。那么,人改造自然的追求和定義就須調整,以睜眼看真實世界為起點,重新梳理人對自我和自然的認識,提出貼合新認識的需要,這是自在需要的復興,但這和原始的自在需要又完全不同,因為人畢竟經歷了科學技術的騰飛,這種新時代的關注人自身和自然環境的自在需要,同時建立于科學技術和自然存在的基礎之上,人不再畏懼自然,也不再企圖以傲慢姿態凌駕于自然之上,而是更加平和地接受自身作為自然的一部分,以自身獲得更長遠的生存發展為目標,去進行實踐創造,其間萌生的需要,筆者稱之為“自然需要”。相比自在和自為需要更具有超越性,類似于中國古典美學中的“天人合一”觀點,人不是自然的主宰,人充盈著生命活力;自然不是人的主宰,自然也有其生命,人和自然平等對話。
中國當代快消陶瓷產品風格已經轉變,在形式上更加簡約,當代陶瓷文創設計的形式受到材料、結構、功能、情感等因素的影響,同時受到工藝技術和經濟可行性的制約。可以觀察到的現象是形體、色彩、質地富有自然生氣的陶瓷文創產品。譬如對自然形態的抽象化仿生設計受到消費者歡迎,同時,聚焦于人情味的情感化陶瓷文創設計也成為新的創意點。盡管中國當代陶瓷文創設計已有許多令人矚目的成果,但尚有很大的發揮空間,換言之,具有標桿意義的設計還未出現,所以,為了舉例說明人的自然需要對于文創設計的激勵效應,筆者以現代設計史上的兩個經典案例作為陶瓷方面的參考。首先是芬蘭設計師阿爾瓦·阿爾托設計的湖泊花瓶,其富于變化的自然形態,有說源于設計師家鄉星羅棋布的湖泊造型,也有說因設計師觀察到愛斯摩基婦女用木棍制作皮衣而獲得靈感,無論來源于湖泊形態還是人的實踐活動,都出發于睜眼看自然,湖泊花瓶的形式充分表達了設計師親近自然的傾向,和具有人文色彩的設計理念,同時也勾起每個消費者內心那片靜謐的、泛著柔光的湖泊印象。如果將湖泊花瓶的成果歸于仿生設計,那么更典型的情感化設計不得不提意大利阿萊西設計公司,設計師格雷夫斯所設計的小鳥壺嘴的鳴音水壺,其底部很寬,這樣能夠使水迅速燒開,上面的壺口也很寬,便于清洗。引人注意的是壺嘴有一只展翅欲飛的小鳥,水煮沸時氣流通過簧片與壺蓋的縫隙所發出的報警聲仿佛是這只小鳥的鳴叫,瑣碎現實的家務忙碌間多了一只歡快啼鳴的翻飛小鳥,瞬間讓廚房變得富有生趣。這件設計品一經生產便長期暢銷,其根源就在于它滿足了主婦群體對于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對更廣闊自由的精神世界的向往。這兩個例證雖發生于外國,但人類整體的歷史發展進程總是相似的,所以在文創設計范疇中可堪參考。
綜上所述,人對與自然對話的渴望其實從未消失,伴隨著認知程度的進一步提升,這種起源于生命本源的渴望更加強烈,即便現代人生活在遠離自然環境的城市中,也希望為生活創造更多的自然氣息。新的器物文化、智能文化、行為文化和觀念文化構成了全新的設計文化,而一路伴隨人生存發展的陶瓷應當順應時代潮流,當代陶瓷文創設計要基于新的設計文化來進行,其目標在于構建符合當代需要的生態文明,其手段就是注重文化整合的生態設計。
總之,陶瓷文創設計來源于人的實踐活動,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人的思維認識所達到的境界也不同,與之對應的不同程度的需要激發了不同程度的設計實踐活動。從未開化的自在需要上升至追求理性的自為需要,再到今后必然要放棄人類中心主義、下沉至真實自然世界的自然需要,中國陶瓷文化創意設計的歷史進程呈現出螺旋遞進的形態,五千年不曾中斷的文明積淀和幅員遼闊的自然地域,再加上中華民族親自然、勤補拙、善鉆營的民族性格,中國陶瓷文創設計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