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兆琦《史記箋證》對《史記索隱》的接受與發(fā)展

牛巧紅

(鄭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44)

《史記箋證》是我國當(dāng)代著名《史記》學(xué)家韓兆琦先生歷時十二載才最終著成的《史記》研究力作，全書五百五十余萬言，依《史記》篇目，共130卷，首創(chuàng)融匯箋注、集注、集評為一體的新的注釋體例。《史記箋證》依據(jù)新的考古資料及新研究成果，校正《史記》原文的字句訛誤，標注疑難生僻字漢語拼音，注明歷史地名現(xiàn)今所在，為古代紀年加注了公元紀年，對古代度量衡單位加注現(xiàn)在的近似值，加入各種相關(guān)地圖、歷史遺跡、出土文物的圖片[1]，注釋極為詳盡，資料極其豐富全面，可謂是當(dāng)代最便于閱讀的《史記》評注本。

《史記索隱》為唐代司馬貞開元初年所作，與《史記集解》《史記正義》合稱“《史記》三家注”，是現(xiàn)存最早的《史記》注疏之一。《史記索隱》全書共30卷，取《經(jīng)典釋文》之法“標字立注”，其精于?？?、詳于釋義，勇于立言、長于駁辯，廣引典籍，有存古之功，深受后人推重。

《史記箋證》引征宏博，對于三家注多有取資，其中對于《史記索隱》尤為倚重，在注《史記》的過程中或直接引《史記索隱》為注，或?qū)⑵渥⑽膿駷橐徽f，或引其注文為證，在內(nèi)容上對《史記索隱》有多方面的接受。但對于《史記索隱》注釋不確之處，也予以必要的指明和糾正，體現(xiàn)了一定的發(fā)展和超越。

一、引《史記索隱》為注

《史記索隱》?？本?dāng)、釋義詳盡，深受后代《史記》研究者推崇，明末藏書家毛晉在《跋單行本史記索隱后》贊曰：“讀史家多尚《史記索隱》，宋儒尤推小司馬《史記》，與小顏氏《漢書》，如日月并照?！盵2]《史記箋證》對《史記索隱》亦廣泛采擇，往往直接引用《史記索隱》之文下注，例如：

《封禪書》：“古者封禪為蒲車，惡傷山之土石草木?！薄妒酚浌{證》：“蒲車——《史記索隱》曰：‘謂蒲裹車輪，惡傷草木’。”[1](P1958)

案，此例中《史記箋證》僅列《史記索隱》一家之說，而且未作其他補充，可見《史記索隱》之注甚為精當(dāng)，《史記箋證》完全繼承其說，并引之為注。這種例子在《史記箋證》中較多，又如：

《趙世家》：“義再拜受命而籍之?！薄妒酚浌{證》：“受命而籍之——《史記索隱》曰：‘籍，錄也。謂當(dāng)時即記錄，書之于籍’。”[1](P2796)

案，此例《史記索隱》訓(xùn)“籍”為“錄”甚為恰切，《史記箋證》取其成說為注。再如：

《魏世家》：“三十六年，復(fù)與齊王會甄。是歲，惠王卒，子襄王立。”

《史記箋證》：“《史記索隱》曰‘按《紀年》，惠成王三十六年改元稱一年，未卒也’?！盵1](P3053)

案，此例中《史記索隱》據(jù)《紀年》指出“三十六年”惠王未卒，《史記》所載不確。《史記箋證》以《史記索隱》之注為是，取其成說。

《史記箋證》雖然注重根據(jù)新的文獻資料、考古發(fā)現(xiàn)以及新的研究方法正訛舊注，提出新說，但是對于舊注精當(dāng)者，不乏承襲沿用。以上諸例中皆直接引《史記索隱》為注，既體現(xiàn)了韓兆琦先生對《史記索隱》的高度認可，同時也體現(xiàn)了韓兆琦先生重視學(xué)術(shù)傳承的治學(xué)思想。

二、將《史記索隱》注文擇為一說

在箋注之外，《史記箋證》承前人舊注之古法，也往往選列眾家之說以廣見聞、以備讀者參閱。此外，對于前人舊注難斷正誤者，《史記箋證》也往往將數(shù)家觀點一并列舉，不加案斷。《史記索隱》注文精當(dāng)恰切，常被《史記箋證》擇為一說，例如：

《五帝本紀》：“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薄妒酚浌{證》：“姓公孫，名曰軒轅——《史記索隱》曰：‘皇甫謐云：居軒轅之丘，因以為名，又以為號。又據(jù)《左傳》，亦號帝鴻氏也?！河窭K曰：‘公孫，非姓也，黃帝乃少典國君之后，故稱公孫，軒轅是其號?！稘h書·律歷志》：‘黃帝始垂衣裳，有軒冕之服，故天下號軒轅氏，然則黃帝何姓？曰姓姬。’《國語》晉胥臣云：‘黃帝以姬水成。蓋炎帝之所賜也。黃帝何名？曰：不可考已’?！盵1](P2)

案，此例中對于“軒轅”一詞，《史記索隱》及梁玉繩《史記志疑》的解釋微有不同：《史記索隱》以為“軒轅”既是名又是號，因“居軒轅之丘”而得之；而梁氏認為“軒轅”為號，因“黃帝始垂衣裳，有軒冕之服”故天下號之“軒轅氏”。《史記箋證》于此兩說，難斷其是非，故皆錄而列之，備為一說。《史記箋證》中此類文例亦較多，又如：

《趙世家》：“夫剪發(fā)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史記箋證》：“錯臂——《史記索隱》曰：‘以丹青錯畫其臂?！瘏菐煹涝唬骸妊晕纳恚瑒t畫臂為復(fù)，錯或袒字之誤?！U彪曰：‘兩臂交錯而立，言無禮容?！盵1](P2965)

案，此例中共列三家之說?！妒酚浰麟[》以為“錯臂”乃“以丹青錯畫其臂”，與吳師道、鮑彪兩家之說皆不相同?！妒酚浌{證》難斷其是非，故止于擇《史記索隱》為一說，而不下案斷。

除以上兩種情況之外，《史記箋證》也往往廣列諸家觀點，相互證成，以增加注釋的客觀性和準確性，例如：

《樂書》：“太一貢兮天馬下?！薄妒酚浌{證》：“《索隱》：‘按《禮樂志》貢作況，況與貢意亦通?！跏遽涸唬骸浮队[》五百七十引貢作貺，義同?！稜栄拧め屧b》：‘貢、貺，賜也?！夺屛摹罚骸L，本或作況’。況、貺古今字?！盵1](P1716)

案，此例中，《史記箋證》列舉了《史記索隱》的觀點，指出“貢”與“況”意義相通，又列舉了王叔岷《史記斠證》中引用的《御覽》《爾雅》《釋文》等諸家觀點，指出“貢”又做“貺”，“況”“貺”為古今字，各家觀點相互證成，增加了考證的充分性，又為讀者提供了充分的文獻資料。

以上諸例都將《史記索隱》的注文作為一種觀點列舉，不論是由于難斷是非錄而列之備為一說，還是使諸家觀點相互印證以增加注釋的準確性，都體現(xiàn)了韓兆琦先生審慎、嚴謹?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

三、引《史記索隱》注文為證

《史記箋證》對《史記》的每篇文章皆首載正文，分段解說大意，分段注釋，然后廣集前人評議，之后再以“謹按”的形式引出作者對全篇之評論，融匯箋注、集注、集評為一體。在注釋過程中，雖擅長運用前人舊注，但更多的是直接下注，再援引舊注以佐證其說，其中以《史記索隱》注文為證者最多，如：

《魏世家》：“十六年，伐楚，取魯陽，武侯卒，子罃立，是為惠王。”《史記箋證》：“武侯卒——《史記索隱》曰：‘按《紀年》，武侯二十六年卒。’現(xiàn)代戰(zhàn)國史家多從此說。此句應(yīng)移入‘武侯二十六年’下?！盵1](P3045)

案，此例中《史記箋證》以為武侯卒于“二十六年”而非“十六年”，故應(yīng)將“武侯卒”移至“武侯二十六年”下，并引《史記索隱》“按《紀年》武侯二十六年卒”以佐證其說。又如：

《韓世家》：“愿大國遂肆志于秦，不榖將以楚殉韓?！薄妒酚浌{證》：“以楚殉韓——意即要和你們韓國同生死、共存亡?！妒酚浰麟[》曰：‘殉，從死也，謂以死助韓’。”[1](P3105)

案，此例中《史記箋證》釋“以楚殉韓”為“要和你們韓國同生死、共存亡”，并引《史記索隱》之注以佐其說。

《韓世家》：“十三年，列侯卒，子文侯立?！薄妒酚浌{證》：“子文侯立——韓文侯史失其名?！妒酚浰麟[》曰：‘《紀年》無文侯，《世本》無列侯?！盵1](P3098)

案，此例中《史記箋證》以為史失韓文侯之名，并引《史記索隱》“《紀年》無‘文侯’，《世本》無‘列侯’”以證其說。

韓兆琦先生在前言中已經(jīng)明確說明，編著《史記箋證》是為當(dāng)下的《史記》愛好者、初學(xué)者以及研究者提供可資參考的當(dāng)代注本。對于初學(xué)者和愛好者來說，直接下注顯然更容易理解和接受，因此，先直接下注，再引前人舊注作為佐證，既增加注釋的可讀性，又體現(xiàn)出了作為一部注書的文獻學(xué)價值。

四、申補《史記索隱》之注

《史記索隱》之音義訓(xùn)釋精當(dāng)詳盡，深受歷代學(xué)者肯定，程金造先生曾給予其極高的評價：“蓋欲精研《史記》，通徹《班書》，唯有參諸《史記索隱》?！盵3]但是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語言文字的發(fā)展以及山川域名的歷史變遷，難免會有一些注釋稍顯古奧難懂，對此，《史記箋證》往往加以補充說明，以方便當(dāng)代初學(xué)者及《史記》愛好者研讀參閱。例如：

《五帝本紀》：“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薄妒酚浌{證》：“《索隱》曰：‘降，下也，言帝子為諸侯，降居江水、若水。江水、若水皆在蜀，即所封國也?！羲航袼拇ㄎ鞑恐诺a江。”[1](P10)

案，此例中，《史記索隱》止于說明若水在蜀，《史記箋證》則進一步補充說明若水為今四川西部雅礱江。又如：

《五帝本紀》：“虞舜者，名曰重華?！薄妒酚浌{證》：“《索隱》曰：‘虞，國名，在河?xùn)|大陽縣?！矗寒?dāng)時之‘大陽’在今山西省平陸縣西南，即晉獻公‘假虞滅虢’之虞。”[1](P38)

案，此例中《史記索隱》指出“虞”為古國名，在“河?xùn)|大陽縣”，但是這里的“河?xùn)|”“大陽”均為古地名，當(dāng)代人大多不知其所在，因此《史記箋證》對其加以進一步的補充說明，指出古之大陽在今山西平陸縣西南，非常具體。再如：

《封禪書》：“是歲，天子始巡郡縣，侵尋于泰山矣?！薄妒酚浌{證》： “‘侵尋’：《索隱》曰：‘即浸淫也?！缢饾u浸透。”[1](P2004)

案，此例中《史記索隱》釋“侵尋”為“浸淫”，《史記箋證》則進一步解釋“浸淫”即像水一樣逐漸滲透。

從以上諸例可見，《史記箋證》對《史記索隱》注釋不夠詳盡或者于今人來說較為古奧難懂的地方，都加以補充說明，既增加和完善了文獻資料，也有益于當(dāng)代讀者對史文的深入理解。

五、校訂《史記索隱》之誤

《史記箋證》旨在“注” “評”，而非集錄前人舊說，因此在選擇前人舊注時取舍甚為嚴謹，對于其中錯誤乖駁者多直接舍棄，不予引錄。因此，《史記箋證》直接批駁訂正舊注者并不多見，校訂《史記索隱》之誤者亦偶爾有之，茲舉兩例如下：

《吳太伯世家》：“大凡從太伯至壽夢十九世?！薄妒酚浌{證》：“從太伯至壽夢十九世——《史記索隱》曰：‘壽夢是仲雍十九代孫也?！?，自太伯至壽夢，共十九世；壽夢乃仲雍之十八世孫，《史記索隱》說誤?！盵1](P2151)

案，此例《史記箋證》以為“壽夢乃仲雍之十八世孫”，而非《史記索隱》所說之“十九代孫”，以《史記索隱》說為誤。

《魏世家》：“魏侈之孫魏桓子，與韓康子、趙襄子共伐知伯，分其地?！薄妒酚浌{證》：“韓康子——名虎，見《韓世家·索隱》，此文之《史記索隱》曰‘名虔’者誤。”[1](P3030)

案，此例中《史記箋證》以為韓康子名虎，并指出《史記索隱》以為名“虔”者，誤。

綜上可見，《史記箋證》對《史記索隱》有直接引用、擇為一說及引之為證等多種汲取方式，也偶有對《史記索隱》之誤予以考校訂正者，其受《史記索隱》影響可謂深矣。另外，《史記箋證》在引用《史記索隱》時，往往根據(jù)行文的需要對《史記索隱》具體的注文有所取舍和改易，概而言之有全引《史記索隱》注文、節(jié)引《史記索隱》注文、約取《史記索隱》之意三種情況，其中全引《史記索隱》注文者較多，上文所舉諸例多屬此類?！肮?jié)引《史記索隱》注文”即《史記箋證》在引用《史記索隱》時，對其中所羅列引用的部分前人舊注舍棄成文，僅取其中之精意，例如：

《高祖本紀》：“歲竟，此兩家廠折券棄責(zé)?！薄妒酚浌{證》：“折券棄責(zé)——意即毀棄借據(jù)，免除債務(wù)?！妒酚浰麟[》曰：‘古用簡札書，故可折。至歲終總棄不責(zé)也?！盵1](P652)

案，此例中《史記索隱》原文為：“周禮小司寇云：‘聽稱責(zé)以傅別?！嵥巨r(nóng)云：‘傅別，券書也。’康成云：‘傅別，謂大手書于札中而別之也?！粍t古用簡札書，故可折。至歲終總棄不責(zé)也?！盵3](P344)《史記索隱》引用了《周禮》、鄭司農(nóng)、康成三家之說，稍顯蕪雜?！妒酚浌{證》在引用時舍棄了《史記索隱》所引用的他人之說，僅節(jié)取其自注，以使行文簡潔順暢。

“約取《史記索隱》之意”是指《史記箋證》不引《史記索隱》注文，而取其大概意思為注，例如：

《五帝本紀》：“依鬼神以制義，治氣以教化?！薄妒酚浌{證》：“治氣以教化——制定陰陽五行的原則以教化人民?！盵1](P12)

案，此例中《史記索隱》的原注文為：“謂理四時五行之氣以教化萬人也?！薄妒酚浌{證》之注與《史記索隱》近同，顯然秉承《史記索隱》之意，而為行文方便又不引其成說，僅易而改之，約取其意。

總之，《史記索隱》作為《史記》注疏的經(jīng)典文獻，對后世《史記》考釋類著作有著深刻的影響，韓兆琦《史記箋證》不僅汲取了《史記索隱》的多方面成就，還對其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