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盈華
國內外學者對于羞恥、愛、敬、同情等情感的哲學研究已取得豐碩成果(1)See Lu Yinghua, “The Phenomenology of Respect”, Asian Philosophy 27, No. 2, 2017, pp.112-126; Lu Yinghua, “The Phenomenology of Shame”, Continental Philosophy Reviews 51, No. 4, 2018, pp.507-525; Lu Yinghua, “Shame and the Confucian Notion of Yi (Righteousness)”, International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58, No. 1, 2018, pp.5-18.,但是國內哲學界還沒有出現對于醋意的專題研究。作為一種切身的實存體驗,醋意對人們的動機與行為具有重要的支配作用,我們不應將其排除在哲學思考之外。西方學者對相關的envy與jealousy話題有專門討論,但無法對應醋意本身。筆者希望本文的澄清工作可以引發學界關注此生存境遇,進一步探討醋意對我們生命的影響。此外,目前漢語哲學是一個前沿的話題,但其合法性、可行性、研究對象與方法一直存在巨大爭議。哲學探究普遍性問題,若只對漢語進行語義分析,則過于強調特殊性。本文對漢語所傳達的特定情感的分析,亦試圖展示漢語詞匯如何以特殊性來表達普遍性,通過個案考察說明漢語哲學可能的研究模式。
對醋意的分析,需要通過對比與之相關、容易引發混淆的一簇體驗來進行。若不對它們進行澄清,我們就無法發掘醋意的獨特意涵以及相關的側重點與從屬關系。因此,本文將首先分析嫉妒、羨慕、怨嫉、妒忌各自的含義。
在日常語言中,人們常常將嫉妒、妒忌、忌妒、吃醋等混同使用。在詞典中,編纂者使用其中一些詞為其他詞下定義、做解釋(2)在《現代漢語大辭典》中,“嫉妒”與“妒忌”之條目均被解釋為“忌妒”,“忌妒”一詞被定義為:對才能、名譽、地位或境遇等勝過自己的人心懷怨恨。相似地,《漢語大詞典》使用“妒忌”來解釋“忌妒”,并使用“忌妒”來解釋“嫉妒”。筆者尚未發現“忌妒”一詞可以表達重要的獨特含義。我們或許可以將“忌妒”看作統稱,即忌妒=嫉妒+妒忌。不過,口語的“眼紅”一詞或許可以更好地傳達此廣義,如果不考慮該詞不太正式的話。。筆者認為,以現象學的進路研究情感,需要借鑒心理學、日常語言、詞典學,卻不能將它們看作準繩,因為這些領域中模糊的概念恰恰需要現象學與哲學的澄清。開放的現象學精神致力于澄清我們個人和人格間體驗的意義,發現心之不同類型的運行模式,故而情感澄清工作的準繩在于能否敏銳地看到相似體驗所具有的本質的意義差別。筆者無意于強行制造不符合通行用法的區分,重要的是澄清人們使用某詞匯時所表達的實際意涵,并給不同的意涵冠上不同名稱。此名稱并非空穴來風,而是仍以日常使用為線索,盡管不將之作為標準(3)關于對情感的理解與研究方法,參見[美]安東尼·施坦因博克:《道德情感的獨特性》,盧盈華譯,《思想與文化》第21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28頁;[美]安東尼·施坦因博克:《人類經驗中的縱貫型被給予性》,盧盈華譯,《中國現象學與哲學評論》第16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181—208頁;Lu Yinghua, “The A Priori Value and Feeling in Max Scheler and Wang Yangming”, Asian Philosophy 24, No. 3, 2014, pp.197-211.。由于考慮到如無必要,無須憑空制造名詞,筆者這里只保留與探討“嫉妒”“妒忌”“醋意”這些詞匯。
此外,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被給予性。舍勒曾論證,本質不等同于普遍(4)Max Scheler, Formalism in Ethics and Non-Formal Ethics and Values: A New Attempt toward the Foundation of an Ethical Personalism, trans. by Manfred S. Frings & Roger L. Funk,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3, p. 76.。不同的語言表達了對某一簇體驗模式之不同意義的劃分與側重。異質的文化之間既有普遍性,又有差異性。所謂的差異性絕非是不可調和、排他式的相異。跨文化的理解與溝通需要我們通過比對,澄清各自的模式,以促進彼此之間更好的理解以及將來的發展與相互豐富。因此,西方學者的相關討論可以為我們提供借鑒,而我們對中文語境下體驗的澄清也會對世界文化的發展的做出相應的貢獻。
首先考察“嫉妒”一詞。如詞典所示,可以將其概括為“由于自己不如他人,或者說他人好過自己,所產生的對他人的怨恨”。先行于嫉妒的是價值的比較,嫉妒者在比較中處于劣勢:他人在力量、財富、相貌、權力、知識等方面優越于自己。對比之下,他人的優勝展現出自己的不足與缺陷。由此,自己便會怨恨更大價值的實現者。嫉妒最簡單的心理機制是:人人都有某些愿望,自己的愿望得不到實現尚可接受,但若有人實現了此愿望,實現的主體并不是自己,這時遺憾就會特別強烈。欲望或愿望的滿足,本身就是一種快樂與幸福。這種快樂與幸福為他人所體驗到,而自己沒有獲得某享受、取得某成就便沒有相應的福樂,因此自己就會希望他人也失去這種福樂。在論述惡意與嫉妒時,休謨寫道:“我們因為他人的苦難,而對我們的幸福有一個更為生動的觀念,因為他人的幸福,而對自己的苦難發生一個更為生動的觀念。因此,前者就產生愉快,后者就產生不快。”(5)[英]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409頁。除了在心中詛咒他人的厄運,充滿嫉妒的人還會試圖對他人某方面的價值進行破壞。這種破壞有“行動”與“評價”兩種表現形式:一個行動上的例子是,對比自己漂亮的人進行毀容;一個評價上的例子是,對有才華的人刻意挑毛病、貶低對方取得的成就;一個行動與評價結合的例子是,當自己具有相應權力或者可以影響決策的時候,通過負面的評價來阻止被嫉妒者的成功。而在直接的福樂之外,深層地看,嫉妒還可以關聯于第三方的認可與敬重。兩個人的距離呈現出他人的優點與自己的缺點,使得他人更多地、而自己更少地得到認可與敬重。對于看重他人評價的人來說,這種低人一等的被輕視感構成了對自身的極大否定,因而難以承受。
“羨慕”同樣是一種由價值比較的失敗所導致的不滿。與嫉妒不同的是,羨慕者并不希望看到被羨慕者的衰敗,只是希望自己也能獲得被羨慕者得到的利好(good)。由于人們通常和身邊的人進行比較,因而通常會羨慕距離自己較遠的人而嫉妒周圍的人。首先,周圍的人與自己構成現實的利害沖突,更容易引發仇恨。其次,與自己人生軌跡沒有交集的人,不能通過與自己的歷時對比,對自己的價值構成否定。而如果身邊的人獲得成功,尤其是曾經非常卑微的人后來取得極大成就,便反襯出自己的退步。因此,人們難以接受曾經是鄉巴佬、鼻涕蟲的同學居然成為風云人物。同理,當人們成功之后,熱衷于“富貴還鄉”(6)《史記·項羽本紀》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獲得家鄉人的敬仰。這里的矛盾在于,既然同鄉難以接受自己的成功,富貴還鄉又如何獲得敬仰?對此的解釋是,盡管一部分同鄉,尤其是看不起自己或和自己有競爭的人不愿接受自己的成功,但客觀的成就又將自己的成功呈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不得不接受。這種不得不接受和不愿接受構成了嫉妒者的內心矛盾與掙扎。
與嫉妒相關的另一種情感是“怨嫉”(ressentiment),它為尼采、舍勒所著力闡發(7)See Friedrich Nietzsche,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trans. by Ian Johnston, Arlington, Virginia: Richer Resources Publications, 2009; Max Scheler, Ressentiment, trans. by Lewis B. Coser & William W. Holdheim, Milwaukee, Wisconsin: Marquette University Press, 1998.,大致類似于于中文的酸葡萄心理及心理學的合理化行為。與酸葡萄心理不同的是,怨嫉不是否定價值的承載者、實現者,認為其不具有某價值,而是否定價值本身。說葡萄酸,仍然是承認甜比酸好;而若認可葡萄是甜的,與此同時認為酸比甜好,才是接近怨嫉的表現,它密切相關于價值的顛倒(8)譬如,甲心中清楚卻表面否認乙漂亮、有知識,可能只是出于嫉妒或酸葡萄心理;如果甲公開承認乙漂亮、有知識,卻主張漂亮與知識沒什么價值,如“紅顏是禍水”“知識越多越反動”,那么這就是怨嫉的表現。簡言之,在同一個價值模態(橫向)上,怨嫉者將較小價值看作等于或大于較大價值,如將疾病、夭折看作等于或好于健康、長壽。在不同的價值模態(縱向)上,怨嫉者將較低價值看作等于或高于較高價值(如快樂比生命更重要);或者將較低價值看作毫無價值,如消極禁欲主義將快樂與財富看作本身就是負面的。。由于對價值等級的排序不同,尼采和舍勒對怨嫉的描述相異:尼采將生命價值看作最高,認為基督教精神是出于怨嫉;而在舍勒看來,尼采忽視了更高的精神與神圣價值。此外,由于道家和佛教表面上否定固定的價值等級,擯棄世俗的追求,拋卻感情和欲望,也會被批評為消極禁欲主義意義上的價值顛倒者(9)關于對怨嫉問題的思考、譯名的解釋以及對相關學派觀點的詮釋,參見盧盈華:《怨嫉與良知的遮蔽》,《中國現象學與哲學評論》第23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第181—204頁。。
與嫉妒不同,“妒忌”是由于他人受關注、歡迎、青睞而引發的不快。相較于嫉妒可以只涉及兩方,不一定涉及三方(深層體會才涉及第三方),妒忌本質上就需要三方的參與。例如,一位不受歡迎的作家會妒忌另一位暢銷書的作者,一名只有兩人選課的老師會妒忌另一名聽眾爆滿的老師,一個不被賞識的職員會妒忌另一個得到上級器重的同事,一位無人問津的歌手會妒忌另一位炙手可熱的歌手。在這些表現中,第三方的關注是至關重要的構成要素。這與嫉妒的深層體會類似,均相關于第三方的評價。不過,嫉妒聚焦于價值大小的評價,關注第三方是否敬重我,而妒忌不必然如此。受歡迎不必然表示價值更大,人氣、大紅大紫、火熱、趨之若鶩等詞匯表示的是一種被簇擁的、受寵的舒服感受,它印證了某人具有較大的魅力或吸引力。實現較大價值的杰出人物不必然具有較大魅力(如由于性格原因),人們可以敬重他們卻不喜歡它們,即“敬而遠之”。同樣,受寵愛者也不百分之百受到敬重,盡管通常如此(10)相較于嫉妒者對他人更優越的怨恨,妒忌者是對他人更受歡迎的怨恨。這種歡迎乃就廣義而言,例如他人作品更流行、他人的熱鬧人氣襯托出自己的門可羅雀。受忽略而產生的寂寞、冷清感也昭示著受到排斥、邊緣化,在重視他人目光和親近的集體主義社會中尤其如此。。“吃醋”屬于妒忌的一種,是其特殊、集中、主要而又強烈的形式,特別地相關于“愛”這種關注。妒忌有時用來表達吃醋的含義,如“妒婦”這種表達。關于醋意的特定含義,下一節再展開分析。在分析之前,需要指出一些跨語境的疑難與啟發。
在對這些情感體驗的澄清上,相較于中文單字可以組合以制造新詞的便利,英文可借用的詞匯較為稀少。由于少數詞匯負擔了許多不同含義,詞義的含混性更加突出,英語世界學者面臨的問題實更嚴重。上文的ressentiment實際上是一個法文詞,英譯者找不到合適的詞來翻譯,因此將其保留下來,沒有譯回resentment。顯然,僅僅依賴英語世界哲學與心理學學者關于envy和jealousy的澄清工作(實則彼此也處于難以解決的爭論之中),并不能解決漢語語境下相關情感的分析問題。不過,他們富有啟發性的工作的確豐富了我們對相關情感的理解,有益于我們根據不同的面向進行解釋。在與他們工作的對照中,我們的詮釋可以更清晰地呈現出來。
從跨文化、跨語境的視角看,我們絕不能簡單地將envy看作羨慕,將jealousy看作嫉妒。Gerrod Parrott、Sung Hee Kim、Richard Smith的確做出類似的詮釋(11)Richard H. Smith, Sung Hee Kim and W. Gerrod Parrott, “Envy and Jealousy: Semantic Problems and Experiential Distinctions”,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Bulletin 14, 1988, pp. 401-409.,認為envy主要表達自己的低等感、自我批評、愿望與渴求,而jealousy表達對他人的懷疑與猜忌、排斥與傷害、敵意與憤怒。即便在這個解釋中,它們與“羨慕”和“嫉妒”的區分也有所不同。首先,中文的“羨慕”雖然也表達一些渴求,但并不意味著對自己有多少否定與批評,這種低等感更為嫉妒所傳達。其次,在他們的解釋中,jealousy可以同時表達嫉妒與妒忌的含義。總之,這個解釋最大的問題在于它與日常英語用法的差距太大,難以具有說服力。
另一些學者以“缺乏-失去”模式來區分envy和jealousy,例如Gabriele Taylor(12)Gabriele Taylor, “Envy and Jealousy: Emotions and Vices”, 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 13, 1988, pp.233-249.、Aaron Ben-Ze’ev(13)Aaron Ben-Ze’ev. “Envy and Jealousy”, 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 1990, pp. 487-516.、Sara Protasi(14)Sara Protasi, “‘I’m not Envious, I’m Just Jealous’: On the Difference between Envy and Jealous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3, No. 3, 2017, pp.316-333.。Sara Protasi認為,在感到envy時,對方被看作更好,擁有自己所缺乏的;感到envy的人力圖去戰勝對方,剝奪其所有。在感到jealousy時,對方被看作更差,缺乏自己所具有的;感到jealousy的人為將要失去自己的所有(possession)而不安,力圖防御對方的攻擊,保持自己的所有(15)Sara Protasi, “‘I’m not Envious, I’m Just Jealous’: On the Difference between Envy and Jealousy”, p.323.。因此,我們更同情感到jealousy的人,討厭和害怕感到envy的人。在此,envy大致相當于嫉妒與妒忌,jealousy大致相當于吃醋。不過,與此種解釋下的jealousy不同的是,醋意指向的是“愛”,而不是一般的“擁有”。此外,吃醋者是否必然已經得到愛,也是一個需要考察的問題。
一些心理學家認為envy與jealousy不存在本質的區別。Bers與Rodin(16)S. Bers & J. Rodin. “Social-comparison Jealousy: A Developmental and Motivational Study”,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47, 1984, pp.766-779.、Salovey與Rodin(17)P. Salovey & J. Rodin, “Coping with Envy and Jealousy”, Journal of Social and Clinical Psychology 7, 1988, pp.15-33.均認為,兩者的差別僅僅在于欲望對象的不同:envy針對社會比較的競爭關系,jealousy針對兩性之間的愛情關系。Kristján Kristjánsson恰當地指出的,心理學家處理jealousy問題的盲點在于,他們常常將其局限在愛情關系,而jealousy本質上可以針對任何類型的好處與關照(favouring)(18)Kristján Kristjánsson, “A Philosophical Critique of Psychological Studies of Emotion: The Example of Jealousy”, Philosophical Explorations 19, No. 3, 2016, p.239.。事實上,由于中文有更細微的表達,如果用中文來說明,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心理學家所研究的jealousy實則是醋意,而且特指愛情與兩性的醋意。
另一種流行的區分是,envy只相關于兩方(two parties),而jealousy相關于三方(three parties)(19)D. M. Farrell, “Jealousy”,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89, 1980, pp.527-529.。在此,envy接近嫉妒,而jealousy接近妒忌(20)事實上,這里的“方”在嚴格意義上只表示“人”。如果我們將事物、價值也看作一方,嫉妒也包含了三方,即被嫉妒者實現的某價值,而妒忌中的第三方是青睞被妒忌者的某人。。此種對envy的解釋之不足在于,它不能將嫉妒與羨慕、覬覦區分開來。不過也不必求全責備,因為英語中并不能找到專門表達羨慕的詞匯。
判定對envy與jealousy的哪種區分才是最好的解釋,并非本文的任務,盡管目前筆者認為“缺乏-失去”模式能夠最大程度地涵蓋日常英語的用法。不過,上述的不同區分標準,確實為我們理解中文所表達的相關情感提供了有益啟發,使我們了解相關情感的特征。下文在中文語境下做出的細致區分,也可以幫助西方學者澄清其爭論中的詞義混淆,深化他們對envy與jealousy的理解。
如前所述,醋意針對的不是普通的關照,而是“愛”這種獨特的關照。這種愛也是儒家所說的“愛有差等”的愛,而非作為具體的博愛的“仁愛”、參與神之愛的“圣愛”、無我空智下的“慈悲”。與彼此相忘的逍遙相對立,這種特殊之愛使人強烈而持續地關懷另一個獨特的個體,其特征是牽掛與執著。差等之愛有不同的程度與類型,包括愛情、親情、友情、同事情、同學情、戰友情、師生情、玩伴情等。對于不同的感情,醋意表現為不同的形式。譬如,男朋友或丈夫有了新歡,女人會吃這位新歡的醋;母親偏愛弟弟,哥哥會吃弟弟的醋;朋友交了新朋友而疏遠自己,自己會吃這位新朋友的醋;某人對某同事、同學、戰友有諸多關懷幫助,另一些同事、同學、戰友會吃這些同事、同學、戰友的醋;老師表揚、賞識甲同學,乙同學會吃甲同學的醋;自己的球友不再和自己一起玩耍,而和別人一起打球,自己會吃這位新伙伴的醋。醋意也存在于不同類型的愛之間,例如某人的好友得到愛情,便“重色輕友”,此人也可能感到醋意;婆婆會吃兒媳婦的醋,自己愛護兒子二三十年,此陌生女人卻想奪走他全部的愛,這也是婆媳關系難處的一個原因(21)舍勒將婆婆對兒媳婦的此一敵意看作是ressentiment, 這是不確切的。;子女會吃繼母的醋,這個陌生女人會奪走一部分父親對自己的愛,甚至造成嚴重的父子隔閡(22)當然,在這些感到不滿的事例中,不僅存在感情的問題,還有經濟糾紛、利害沖突等因素的作用。囿于主題,筆者的探討只集中于醋意。。這些事例也表明,醋意往往發生于既有的感情格局被打破之時。某人感情投入的重新分配,會引發此前感情接受者的醋意。
就狹義而言,醋意中所爭奪的“愛”最契合于愛情、親情與友情,其他感情不能十分明確地與一般的妒忌區分開來。換句話說,廣義的醋意類似妒忌:青睞與關注可以被看作某種意義上的愛(喜愛)。當然,妒忌與廣義的醋意仍有不同,妒忌中的第三方可以是大眾群體,而醋意中的第三方是某個具體的個人。可以說,寬泛意義上個人感情爭奪引起的敵意,介于吃醋和妒忌之間,分享了二者的含義。嚴格意義上的醋意針對的是最親近的人的感情,即狹義上的愛。就此而言,上述關于師生的敘述是不確切的:乙同學對甲同學的感受,與其說是吃醋,不如說是妒忌。除非他們與老師有亦師亦友的親近關系,才稱得上是吃醋。同事、師生、玩伴的感情深厚到一定程度,便可以被看作是友情,這便可以造成醋意,而不僅僅是妒忌。當然,醋意所針對的最狹義的愛,便是愛情。不過,我們仍然不能將醋意限制在愛情上。由于其他的表述(如兄弟姐妹之間的吃醋)也是可能的、慣常的表達,我們不能將其排除在醋意的含義之外(23)日常表達與文藝表達之間存在差距。后者大量的因愛情而吃醋的事例,仿佛為“醋意乃囿于愛情”這種解釋提供了文本與影音證據,然而這種證據是有偏頗的:愛情故事更加具有趣味性,更適合作為流行的小說與影視的題材。。
我們至此似乎可以概括:當甲愛乙時,乙沒有把足夠的愛給予甲而是更愛丙,甲便會吃丙的醋。在這個醋意格局中的“丙”,即甲感受到的被愛者(未必在事實上真的被乙所愛),是否一定是某個人?未必。如果乙更關愛他的寵物狗,甲也會吃這只狗的醋。事實上,甲和乙也可以是動物。不過,吃醋者、中間者、被吃醋者卻須是有情存在(sentient beings),具有人格性與能動性,而不能是非生物。一個女生可能會為男友玩電腦游戲、看電視、寫論文而無暇顧及自己而生氣,但不會去吃電腦、電視、論文的醋。這是因為非生物不具有能動性、不能給予愛,被忽略者無需憂慮某物體和產品會對中間者的投入有所回愛。不過,如上概括也面臨一個困難:即便甲不愛乙,當乙更愛丙時,甲吃丙的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錢鐘書在《圍城》中寫道,一個女人可以不愛一個愛她的男人,但可能樂見此男人為他終身不娶;當此男人不再愛她,開始追求另一個女人時,她也會有吃醋的感受(24)錢鐘書:《圍城》,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131頁。。就此而言,關鍵不在于已經愛上中間人(或第三方),而在于人們對已經得到的愛,如同得到的任何東西一樣,在要失去時總覺得失落。
人們通常只珍惜尚未得到以及將要失去的東西,一旦得到某物便習以為常,不再重視。因此,(1)某人不愛他人,與(2)此人很享受后者的愛而不愿失去,這兩個態度之間并不矛盾。這也可以解釋很吊詭的局面:甲越愛乙,乙越不愛甲;而當甲不愛乙時,乙反而會愛他/她。當然,在后一種情形下,也可能乙會怨恨甲或愛恨交加。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論語·陽貨》)這里暫時懸置關于“女子”的爭議,這句話主要描述的現象是:道德修為較低的人,當他人親近他時,他會看不起此人;當此人遠離他時,他又會怨恨此人。這種現象背后的自然情感傾向在于,某人對我的親近,會引證我的魅力,而降低此人的魅力。這種自然情感傾向對“愛”的潛在理解是:愛是去渴求自我所缺乏的東西,而愛的對象具有自我所缺乏的價值。因此,愛被看作是自“低”向“高”、自“較不完善”向“較完善”的一種趨向。在這種理解下,被愛者會產生錯覺:感到自己很優秀,而愛者是沒有多少價值的失敗者(loser),因而變得驕傲起來。當此人撤回他的愛、不再關注關心自己時,自己魅力的降低連帶打擊了自身的價值評估,因此吃醋者會產生怨恨,而且相形之下有可能認識到此人的魅力和價值。
正是由于使對方吃醋反而可以激發對方對自己的認可,情場上的高手會利用醋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營造出自己很受異性歡迎的氛圍。“馬太效應”確實起作用:已經擁有較多的人會擁有越來越多,貧乏的人會一直貧乏下去。正如老子所云:“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道德經·77章》)這是由于人們往往將某人的“擁有較多”看作具有相關能力和價值的根據。不過,如果對方也是情場高手,就未必會墜入此人圈套。對方即便吃醋,可能也只是想重新奪回此人對她的關照,重新確證她的價值。她可能會釋放一些虛假的喜歡此人的信號,讓此人感到仍有希望得到她的愛,以此激發此人去重新追求。而她未必給予真正的回愛,只是再次享受被關照的感受,以她的受歡迎作為資本,來吸引她更中意的別的追求者。因此,一個真正的高手,其關照和撤離往往恰到好處。他在對方沒有真正認識到他的價值與魅力、對他有所好感之前,不輕易暴露自己的需求感。顯然,這種情場上若即若離的較量,是在利用人性的弱點來操縱感情。孔子指出這種現象是希望人們能夠克制這種弱點,而不是去利用它。或者說認清醋意的運行,以保護自己不落入圈套是正當的,而若據此設計圈套是不正當的。人們應當盡量避免關愛所造成的錯覺,應當根據事實和邏輯對自身和他人做出較客觀的認識與評價,珍惜、善待關愛而非濫用、扭曲關愛。
現在,我們可以將之前的概括進一步修訂:當甲期望乙愛甲時(而不必然甲已經愛乙,或乙已經愛甲),乙沒有把足夠的愛給予甲而是更愛丙,甲會吃丙的醋。這種理解除了可以解釋上述現象外,也可以解釋諸多醋意現象。例如,一個妻子不愛她的丈夫,但當她的丈夫愛上別人時,她仍然會吃醋。她不愛丈夫,卻期望丈夫愛她。丈夫愛她的同時,她可以嫌棄丈夫;但如果不愛她,她連嫌棄也無從嫌棄了。同理,一個丈夫不愛他的妻子,他自己有許多情人,卻會要求妻子對他保持絕對的忠誠和愛,不容許她愛上別人。可見,醋意強的人更想要占有別人的愛。當然,筆者并不否認,相比于由自己不愛的人撤回他的愛而感到的醋意,我們為自己愛的人所感到的醋意往往更加強烈。
由于我們常常通過他人對我們的評價來認可我們自己,而愛被看作是一種肯定評價。Irene Mcmullin認為,在jealousy中,我們試圖占有另一個人的自由,通過控制他/她的選擇和評價來確保我們的價值(25)Irene Mcmullin, “Love and Entitlement: Sartre and Beauvoir on the Nature of Jealousy”, Hypatia 26, No. 1, 2011, pp.102-122。醋意驅使我們加強這一控制,失去控制使我們感到更加吃醋。
運用其他一些模型,如我們談到的擔心“失去”的模型,難以解釋為何人們會在單相思中吃醋。Leila Tov-Ruach認為,這種情形下的吃醋者必須想像他已經得到了愛(26)Leila Tov-Ruach, “Jealousy, Attention, and Loss”, Amélie O. Rorty (ed.), Explaining Emotions, 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pp.465-488.。其實,這種想像是不必的。即便我并沒有單相思,我都可以為此人感到吃醋。不論我是否愛她,也不論我是否已經得到她的愛,我都會為她更愛別人而吃醋。我想要得到或維持她對我的愛,但她將愛給予他人,這使我失落。如果被愛者給予她回愛,會使我更加失落。她對別人的愛降低了我的魅力,而被愛者對她的回愛又確證了她的魅力。醋意最本質的意義在于,我們想要通過他人對我們的愛來確證我自己。與Mcmullin不同,筆者認為,醋意所確證的是自身的魅力或吸引力,而不一定是價值,盡管二者存在關聯。如我們在分析嫉妒和妒忌時所展示的,較大價值實現者不一定能吸引他人的喜愛。
醋意在本質上是一種妒忌,而不是嫉妒。美麗、健壯、財富、權力、知識等價值自然可以給人增加一些魅力,但并不能窮盡所有的魅力。魅力更相關于品性,如幽默、溫和、慷慨、浪漫。甚至霸道、冷“酷”、夸夸其談、巧言令色的人,也為一些“膚淺”的人所著迷,陷入枷鎖式的喜愛。受到薩特“他人目光(參與)構造了自我”這一觀點的影響,Mcmullin未能在自身價值與自身魅力以及愛與評價之間做出區分。
現在我們簡單談一下關于“醋”的語言學解釋。從字義的演變看,“醋”一開始表示“客酬主人”(《說文解字》),后表示一種食用的酸味液體調料以及酸味本身,大致在元末明初,“醋”才表示妒忌的含義。楊琳對“吃醋”一詞做了詞源學與訓詁學的考察,澄清了一些典型文字學解釋的訛誤,并得出結論認為“吃醋”轉自于“爭醋”,而“爭醋”類同“爭風”。“風醋”通假于“風錯”,本義為風雅俏麗,引申義為風流、風情等(27)參見楊琳:《“吃醋”考源》,《勵耘語言學刊》2016年第1期,第174—187頁。一個澄清訛誤的例子是,學者常常認為,在唐代人們已經將吃醋和兩性愛情的妒忌情緒聯系起來。在楊琳看來,這種解釋源于對中唐白行簡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的誤讀。。筆者不打算就考據做出裁決,最開始古人為何選取“醋”這個字來表達愛的妒忌,并非本文關注的重點。筆者關注的話題是:許多俗語只流行短暫的時間,為何“吃醋”的表達愈加流行且經久不衰?即使在在詞源上吃醋與妒忌無關,二者的內在也應具有某種關聯,才會促使所有人都借用這種表達。
在吃醋表示妒忌之前,“酸”與“寒酸”已經用來表達困窘,并特指讀書人的窮苦與迂腐,例如唐代杜荀鶴《秋日懷九華舊居》的“燭共寒酸影,蛩添苦楚吟”,宋代蘇軾《約公擇飲是日大風》的“要當啖公八百里,豪氣一洗儒生酸”、《答范淳甫》的“而今太守老且寒,俠氣不洗儒生酸”,南宋陸游《客自鳳州來的》的“會須一洗儒酸態,獵罷南山夜下營”。“寒酸”若分開來看,“寒”指冷清、涼意。人們若受到熱情對待,內心會感受到溫暖;若被忽視冷落,則會感到冰涼(這里不排除“寒”也有貧寒的意思)。“酸”指內心的酸溜溜,傳達嫉妒和妒忌的心理(28)讀書人通常窮苦且清高,以重義輕利自居,被人們諷刺為“寒酸”。讀書人為了自嘲,時常也以此自稱。。醋無疑是“酸”的代表,故而用“吃醋”來表達愛之妒忌就順理成章。這里,妒忌由三種至關重要的情感所組成:被忽視的涼意、受到虧待引發的憤怒、對被關注者的怨恨。
如果進一步追問人們為何以“酸”來表達嫉妒和妒忌,而不是用別的味覺感受,如咸和苦?韓陳其認為,“因為吃醋,所以才酸,從口酸引申到心酸——見自己的心愛者為人所奪而產生嫉妒情緒”(29)韓陳其:《漢語借代義詞典》,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83頁。。楊琳反對這一解釋,辯稱心酸的酸是悲傷的情感,而不是妒忌的情感(30)楊琳:《“吃醋”考源》,《勵耘語言學刊》2016年第1期,第176頁。。需要說明的是,盡管憤恨之情(妒忌的主要表現)不同于心酸,但組成妒忌的涼意本身也是一種悲傷失落。這種心酸為妒忌者先行體會到。盡管如此,以心酸來解釋寒酸,理由仍然是不充分的,因為寒酸并不只是普通的心酸。筆者認為,酸之所以被用來表達妒忌的含義,是由于酸最能傳達“覬覦”和“貪欲”的意味。在品嘗酸的東西時,人們會流口水,而垂涎三尺被看作想要占有尚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酸”之感受蘊含了不同主體的比較與爭奪,在廣義上傳達了羨慕、嫉妒、妒忌、怨嫉、醋意等多種情感。在后來的發展中,“吃醋”這種特殊的“酸”逐漸集中于關于愛的妒忌上。
通過上文分析,筆者得出如下結論:(1)“嫉妒”表示對實現更大價值的他人的怨恨;(2)“羨慕”同樣是一種由價值比較的失敗所導致的不滿,但與嫉妒不同的是,羨慕者并不希望看到被羨慕者的衰敗,只是希望自己也能獲得被羨慕者得到的利好;(3)與嫉妒相關的另一種情感是“怨嫉”,大致類似于中文的酸葡萄心理及心理學的合理化行為,但與酸葡萄心理不同的是,怨嫉不是否定價值的承載者、實現者,認為其不具有某價值,而是去否定價值本身,怨嫉表示價值的顛倒。
與嫉妒不同,“妒忌”是由于他人受關注、歡迎、青睞而引發的不快。相較于嫉妒可以只涉及兩方,不一定涉及三方(深層體會才涉及第三方),妒忌本質上就需要三方的參與。“吃醋”屬于妒忌的一種,是其特殊、集中、主要而又強烈的形式。它特別地相關于“愛”這種關注。此外,跨文化地考察英語學界對envy與jealousy的不同區分,為我們加深對嫉妒與妒忌的理解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通過辯證考察,筆者將吃醋的契機界定為:當甲期望乙愛甲時(而不必然甲已經愛乙,或乙已經愛甲),而乙沒有把足夠的愛給予甲而是更愛丙,甲便會吃丙的醋。吃醋的本質是占有愛,而非投入愛。醋意的意義是確證自身魅力,而非確證自身價值。“吃醋”的表達之所以會風行于世,是由于醋是“酸”的代表,而“酸”早已開始表達嫉妒和妒忌的心理。進一步看,酸之所以被用來表達妒忌的含義,是由于酸最能傳達“覬覦”和“貪欲”的意味。
以上筆者澄清了醋意的哲學與文字學意涵。進一步地,圍繞不同類型的愛的占有與爭奪,分析吃醋者與引起吃醋者應當遵循怎樣的道德規范,探索醋意與妒忌的倫理學與政治學維度,亦是非常重要的話題。不過這已經超出本文的范圍,將留待未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