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晶晶

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兩次獲得世界文學大獎英國布克獎,2003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庫切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作家,他不滿現實,而且拒絕妥協。他不同時期創作的小說清晰地反映了他的倔強:在創作中批判現實,企盼世界多些光明。
夏日的周末,巴赫的古典音樂《十二平均律》從花園上空飄過,15歲的少年凝神聆聽,一個有關“文化密碼”的道路就此鋪陳。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認為,不敷衍的人性刻畫與非經驗的審美觀終將引領他創造自己的經典。
庫切出生在南非一家牧羊農莊主家庭,能說流利的荷蘭語和英語。大學畢業不久,南非延續已久的種族隔離政策愈演愈烈,庫切在失望之余前往英國倫敦。
租借在倫敦遠郊的簡陋公寓里,庫切每天準時收聽英國BBC頻道的“詩人和詩歌”。在IBM任職程序員的他試著用計算機生成了一首無厘頭的實驗詩:黎明/鳥/一條小溪/一個平靜的早晨/你站在樹木之間/孤獨又緊張……
1963 年,庫切與菲麗帕·朱貝結婚,不久后進入美國得克薩斯州立大學攻讀文學博士。1968 年,他向紐約州立大學提出申請并前往布法羅校區任教。美國交錯經歷著對越戰爭和社會改革,布法羅校區頻發學生運動,一度有數百名警察駐扎在校園“維持秩序”,靜坐抗議的庫切與同事們反遭批捕。盡管當局撤回了指控,但莫須有的“違法案底”直接導致庫切的入境簽證被撤銷。一個寒冷的新年,30 歲的庫切索性穿了厚重的棉服躲在帕克大街24 號的地下室租所,用黑色圓珠筆在橫格紙上寫作,且在時不時的哈氣中勉勵自己每天寫到一千字。
兩年后,庫切重回南非。在開普敦大學英文系任教時,他開始寫作長篇小說《幽暗之地》。在此之前,他已將組稿之一的《雅各·庫切之講述》寄給地處紐約的詹姆斯·布朗文學代理公司,但書稿陸續被四家出版社拒絕。1980 年,庫切離婚。此后,近乎嚴苛的寫作習慣貫穿著他的日常:清晨5 點起床寫作,首先用鋼筆寫,反復推翻和重寫至故事初現良好的樣貌;繼而用打字機準備手稿,且作進一步的修訂。送孩子們上學,上班,回家批改作業并準備第二天的課程……5 月,庫切開始構思《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硝煙籠罩的年代,孑然一身的K 決意將母親的骨灰帶回故鄉,他經歷萬難也排除萬難……該書一經問世便得到英國布克獎,庫切的名聲通過“超真實”故事情節躍出南非。
1999 年,庫切的小說《恥辱》再次拿下布克獎。然而,源自國際知識界的體恤無力改變他在祖國不受歡迎的事實:《恥辱》尤其遭受口誅筆伐,連同少數曾把他視作戰友的“自由者”也極為憤慨地表示:“庫切把非洲人自己統治的南非寫成了‘在下坡路上一直往下滑的沒有剎車的車子’。”一貫持有高度自信的庫切頓時困惑不已。三年后,他離開南非,定居澳大利亞。
2003 年,庫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組委會認為該結果毫無懸念,“在人類反對野蠻愚昧的歷史中,庫切精準地刻畫了眾多假面下的人性本質。”然而,身在芝加哥大學的庫切感覺出乎意料:“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宣布文學獎得主的日子。”這絕非故弄玄虛的謙辭,事實上,庫切一直保守、坦誠,兩次缺席布克獎頒獎,諾獎面前淡然如菊。“我應該告訴他們不要舉行什么發獎儀式,直接把支票寄給我就行了。”
庫切終止與芝加哥大學每年授課三個月的協議,同時拒絕各種紛至沓來的講座邀請。他對諾獎葆有清醒的認識,“我最好腳踏實地,別被沖昏頭腦。諾貝爾獎獲得者命中注定不再是作家而成為巡回演說家。我決定避免這樣的命運。”2013年4月,庫切破例出席北京舉行的第二屆“中澳文學論壇”。聯想到一貫的行事風格,有媒體預測他的發言不會超過五句,而庫切居然做了將近15 分鐘的演講——原來他的“中國情結”由來已久,當年從IBM 離職時,他就希望來中國教英語。
與應對個人榮耀的“不動聲色”構成鮮明對比,“國際正義”逐漸成為庫切的勇敢擔當。2004年,伊拉克阿布格萊布監獄的美軍虐囚丑聞爆出,庫切與其他14 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共同簽署請愿書,要求釋放被監禁的緬甸作家;2007 年8月,彼得·魏斯基金會呼吁對津巴布韋的反人類罪行發聲,庫切表達了強烈支持;隔年,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被控在捷共統治期間幫助過捷克斯洛伐克警察,庫切又毫不猶豫地加入為其辯護的隊列……
愛爾蘭小說家、劇作家荒塞繆爾·貝克特一直被庫切視作職業偶像。早在學生時代他大量閱讀其作品,由衷著迷于個中的美學原則與世界觀。“生活沒有安慰,沒有尊嚴,沒有仁慈的承諾,我們所面臨的唯一的責任——盡管莫名其妙又很徒勞,但仍然是我們的責任——是不要對我們自己撒謊。”庫切把從貝克特身上得到的“信仰”結集在后來出版的《內心活動》中。
大概因為同是貝克特的仰慕者,美國著名劇作家、導演保羅·奧斯特與庫切結為摯友。他們于2008 年2 月在澳大利亞阿德萊德文學節相遇,分別后迅速投入到熱烈的書信往來中。率性的字里行間,不僅涵蓋著閱讀、體育、旅游、影視等輕松有趣的話題,也有金融危機、巴以沖突等嚴肅冷峻的話題。偶爾,他們也互相吐槽對方那少有外露的文學心機和抱負。兩個人的真知灼見收藏在《此時此地》的書信集中,湊成一部高品質的時代濃縮曲。
2009 年,南非傳記作家J.C.坎尼米耶向庫切探詢為其作傳的可能,庫切尤為認真地呈上有條不紊的個人檔案,罕見的熱情使坎尼米耶興奮異常。前妻和弟弟病逝,兒子尼古拉斯意外墜樓身亡,愛女吉塞拉罹患癲癇,作家本人患有前列腺癌并接受放療……種種詰難讓庫切的故事隱喻出自我療傷的意味。坎尼米耶據此指出庫切的寫作秘密:小說中的主人公都帶著庫切的身份標識。《男孩》《青春》《夏日》三部曲中,庫切選用第三人稱“寫自己”,好比審視一個并不相熟的人;《彼得堡的大師》專為紀念其子所作,庫切用俄羅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夭的孩子指代尼古拉斯,并仿照去克制悲傷和承托痛苦;《慢人》《兇年紀事》的主人公無不潛藏著自傳性的生命思考……
從“切勿對號入座”的提示到坦承“所有創作都是一種自傳”,庫切也在與固執的自己釋嫌。
《J.M.庫切傳》出版前,72 歲的坎尼米耶先它而去,但這并不阻礙他深刻領悟到庫切的過去、現在以及今后的寫作人生:作為“文化中成長的殖民地人”,他必須“自己在世界上闖出一條出路來”,況且毫無疑問,“理解庫切就是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