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頻萍
科技工作者是科技創新的主體,科技人物報道承載著弘揚科學精神、傳播科學思想、營造科技創新氛圍等社會功能。一篇深入人心的科技人物報道,其社會影響力是很深遠的。關于陳景潤、錢學森等科學家的報道,曾吸引了一代青年人勇攀科學高峰,引領了時代的精神走向。
科學精神歷久彌新,科學家是科學精神的第一載體,倡導和弘揚新時代科學家精神,做好科技人物報道是新聞媒體必須要面對的重要課題。要讓科學精神生動可感,科技人物要貼近受眾,生動立體,有感染力,目前大量的科技人物報道在這方面還存在較大的差距。由于和采訪對象之間存在專業隔閡、知識差距、刻板印象,科技報道容易陷入概念化、框架化、學術化等誤區。筆者在工作中陸續采訪了王澤山、吳光輝、王貽芳、趙淳生、陳洪淵、沈樹忠、郭萬林等數十名院士,以及多位國之重器的總師,對科技人物報道問題的難題進行了實踐性的探索。
科技人物報道聚焦科技領域的典型和先進,與科研生產活動密切相連,因此與一般人物報道相比,有一定的專業性。長期以來,公眾對科技人物的了解知之甚少,與文體明星、人文社科學者相比,科技人物的日常生活、精神世界更難被普通人被體察和感受,相關人物報道的感染力和傳播力也受到明顯的制約。
科學家在公眾印象中往往可敬但不可親,容易聯想到不食人間煙火,不茍言笑,不舍晝夜、執著追求等等。要想提升科學家形象,記者不能夠有刻板印象的預設。在新聞報道中,我們容易發現對于科學家的報道容易模式化,其個性特點,個人魅力被科研活動所湮沒。以對典型人物、2017 年度國家科學技術最高獎得主王澤山的描寫為例,大部分報道都采用自然時序為主的連貫敘事,從專業選擇、科學研究到成果產出。“國家需要就是我的方向”“迎難而上”“好像永遠不知疲倦”“產學研相結合”是高頻詞匯各大媒體的報道比較同質化,新聞框架和敘事手法比較雷同,這與科學家在記者心中的“刻板印象”不無關系。
塑造人物,離不開人物從事的重要工作。科技工作專業化程度高,一些領域對普通人來說不僅枯燥,還難于理解。
一個好的人物采訪,不僅僅是一方單向的輸出,記者要對人物的經歷、觀念、情感有理解甚至碰撞。而科技人物典型的不少是業界大家、院士等,一方面他們與文體明星等不同,科學家日常生活都專注于科研,不愿意也不太善于被公眾所關注;另一方面,記者的閱歷視野、專業知識有限的情況下,容易導致交流停留在表層,受訪對象沒有打開自己的內心世界,不見科學家的個性特色,記者難以體會受訪對象的真實情感,科技人物的科學精神、人文情懷無從得見。
曾有學者[2]這樣總結典型人物的行動模式,“先進=自我犧牲+虧待家人+幾十年如一日忘我工作+最后累倒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在科技人物的報道中,受傳統典型宣傳模式影響太深,甚至機械復制宣傳套路的方式比較常見。
科技人物的描寫和刻畫,主要是宏觀敘事,場景單一,在許多科技人物報道中,集中于采訪對象成長經歷,成果獲得,感覺是簡歷材料的堆砌,完全看不到科技人物對作者的絲毫觸動。另一方面的極端是作者對科技人物經歷的全知視角、過度主觀的描述和表達,這兩種情況,都讓受眾感覺疏離,與科技人物相距甚遠,不是身邊可親可敬可感的人物,缺乏吸引力,難以獲得情感上的共鳴,大大降低了科技人物報道的社會效果。
無論是采訪前的刻板印象,還是采訪時的表層性接觸、撰寫時的平面化處理,都是科技人物的典型性和新聞性沒有很好地結合,傳播的效果會因此大打折扣。
科技人物報道要有生命力,如何突破宣傳套路,創新報道模式和表達方式,是必須正視的課題。
采訪科學家必須“腦力先行”,做足其科學領域的功課。做足功課并非是要詳盡報道其科學成果,更不能堆砌對方的科研成果,否則將偏離人物報道的初衷。科學家人生離不開其躬耕的科研領域,科學“背景”是我們了解科技人物的切入口,是我們走近科學家人生繞不過去的“門檻”。從科學“背景”入手,我們能了解到科技工作者背后的科學態度和科學文化,也更容易體味到科技工作者的酸甜苦辣。
比如采訪報道兩院院士,他們都是各領域頂尖專家,背后有各領域的學科文化及思想、研究范式。比如中科院院士、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王貽芳,他所從事的重要科學工作之一是粒子物理實驗,從大科學計劃的發起,到大科學實驗項目的具體實施推進,以及期間所面對的爭議及應對,都烘托出科技人物的前景,即一位站在基礎科研世界頂端的科學家,對于基礎科研的執著追求和科學態度。
中國科學院院士、南京大學地球科學與工程學院教授王德滋與“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登山必到峰頂,移動必須步行。”是他的科研態度,作為巖石學家他有自己的研究范式,“每逢禮拜天,他就帶著水壺和干糧,乘最早的一班火車到達工作地點,一個人獨自翻山越嶺調查煌斑巖,采集標本。晚上背著幾十斤的石頭標本,乘最晚的一班慢車回到南京……”“一錘一錘”敲到山頂是他所在領域的科學剪影。
采訪科學家問他們的創新秘訣也是個常見采訪問題之一,但任何“創新之問”都離不開科學家自身的專業工作。
中科院院士、南京大學教授陳洪淵是著名的分析化學家,他向記者講述了分析化學學科的進展,從一般材料的組成和含量、超純物質的痕量雜質分析,到單細胞中單分子、生物大分子及其相互作用的分析和活體中的單細胞分析。要弄清楚細胞這個“小宇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復雜的反應,需要什么樣的科學精神?陳洪淵凝練了“窮究物性,敢為人先”幾個字,做學問必須無止境地探究物質的本性及其相互作用,要琢磨透徹。如果想廣義或精準地定義人物的科學精神,往往抽象且不夠貼近,將人物置身于科學背景,從其具體研究領域和科學方法出發,人物的科學精神才真正落地。
要防止陷入刻板印象,陷入公式化宣傳的陷阱,必須注意在科技人物作為科學家的共性中,提煉其個人的個性神采,凝練人物精神。
著名文學理論家徐中玉先生曾說,有些文學作品之所以顯得灰色而乏味,就是因為作者不是從活生生的現實中,而是從若干生活的公式概念中汲取主題和形象。不僅要看到人物頭發的顏色、皮膚、臉部線條、衣裳,一定還要窺見人的靈魂[2]。相比文學作品,具有載道功能的新聞更是不能忽視人物的個性特色。
人物的個性特色如何體現?如果僅僅從人物縱向的成長經歷,往往只能獲得熱愛科學、刻苦鉆研、不懼困難等科學家共性的特點,事實上,科技人物的主體個性寓于他們在科研攻關過程中的差異化表現,當然發掘這些個性源自于記者對于科技人物的整體理解和把握,從中尋找出最有價值的,“用一滴水折射太陽的光芒”。
在《只要能給人光明,我愿做掌燈人》一文中,筆者尋找到了王澤山院士一些看似矛盾的性格特征。科研成果歸屬在科技界利益相關,理工科發表文章,導師署名是慣例,但王澤山院士嚴格規定不寫他的名字,甚至在研究所一次總結會上,專門說明了一項成果的歸屬,“這些年來,大家都習慣性地認為我牽頭的項目成果都是我的。但事實不是這樣……”在申報專利時也堅持讓學生作為第一完成人。王澤山的“無我”也體現在對競爭對手的氣度,他在一次工作項目評審時,毫不吝嗇地為當時競爭關系的單位講清了關鍵問題,讓對方少走了很多彎路,只因為“大家都是搞國防的,誰成功了都是國家受益”。責任前“有我”功名前“無我”,不講“人情”卻富有“人情”,生活“將就”科研“講究”等等,王院士這些看似矛盾的性格特征,正是折射出一位大科學家的人生格局和精神追求。
科學家在面臨一些人生選擇的重要節點和一些矛盾糾結時,更能真切生動地展現其個人魅力,折射其科學家的精神,如何尋找吸引人的沖突感,才能增強科技人物的可看性和感染力。
在國家采訪科技進步一等獎獲得者張國良,最動人的一個故事細節莫過于他的艱難選擇。突破技術封鎖、生產出中國自己的碳纖維,不僅是吃盡苦頭,更重要是心理承受力。張國良說,做碳纖維12年了,前10 多年都是虧損,2018 年才開始盈利,他跟同事開玩笑說睡不好的原因,“每天要投入20萬,睡一覺醒來一輛桑塔納沒有啦!”創新所需要的毅力和勇氣可見一斑,人物充滿冒險和激情的個性形象也就躍然而出,有了豐滿的人物形象,人物的思想觀點也更加令人信服,“跨越創新門檻后,后來者想做到我今天這個程度,花費的時間少一點,有些錯誤可以跨越,但我們這些年走過的路,他一步一步也都不能少,學費可能少交一點,但是不能不交。”創新帶來的底氣讓人感同身受。
在采寫趙淳生院士時,筆者了解到他耄耋之年開始創業,三次失敗依然無怨無悔的經歷。在功成名就的院士當中,執著于將自己的科研成果產業化的案例并不多見,筆者抓住趙淳生院士的獨特點,讓院士敞開心扉,院士說,創業是一塊硬骨頭,搭上了所有的時間、金錢,甚至負債,科學家辦企業實屬不易,最難的時候,他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積蓄,還外借200 萬元,為員工發工資;年近80 歲時他一天還在路上連續奔波八九個小時,從人物獨特的選擇和故事細節入手,人物背后的情懷和夢想也就自然流淌而出。
在信息時代、價值取向多元的今天,要贏得受眾,我們要回歸和關照人物報道的新聞邏輯,少用顯性直白的宣傳話語,多用潤物細無聲的情景語言。
科學精神要落腳在細膩真實的細節,在《探尋大地奧秘的人重歸大地懷抱》一文中,在郭令智院士的故事中有個喝水細節,野外實習中學生一壺水喝完了,郭令智將自己的水壺給學生喝,還專門召集學生細致地“教授”如何喝水,“他說,你們這樣怎么行呀,將來怎么能擔當野外地質工作重任呢……實在渴了,就喝一口含在嘴里,慢慢一點一滴往下咽。”郭先生還介紹自己的經驗,“早上出工前多喝些水,野外工作期間盡量少喝水、不喝水,下午收工回來后,再補充一天失去的水。此時喝水也有講究,不能急飲,慢慢喝,水才能被吸收。”有了這樣的細節,受眾仿佛坐在郭先生對面,真實可信地感受到一位地質學家的艱苦樸素、和藹可親的科學風范和人本關懷。
要讓讀者共情,報道視角要盡可能的平民化,抓住科技工作者與普通人一樣的經歷,去神圣化,還原科技工作者作為普通人的情感和思考。
筆者在采訪暗物質粒子探測衛星首席科學家常進院士時,不僅還原了他真實的感悟——“搞科研,有時還需要點運氣。”還還原了他作為農民兒子的樸素情感,2015 年12 月17 日“悟空”發射成功時,周圍一片歡騰中的常進異常平靜,他想的是:衛星研制再成功,如果不出科研成果,這還是一顆失敗的衛星。他不能忘記父親臨終前的叮嚀:“國家拿10 個億給你放衛星,你要搞砸了,不是咱泰興幾萬農民一年都白干了?你不能浪費國家的錢啊!”這樣樸素的情感也是他如履薄冰、日復一日去做好每一件事的原因。
在記者采訪北斗三號總師陳忠貴時,陳忠貴剛在雨中做了一場脫稿演講,有老師忍不住上前表達贊美,“出口成章,演講完全不用稿子啊!”陳忠貴的本能反應很樸實,“稿子都存在手機里,想看時雨太大沒法看。”這恰恰還原了作為普通人的陳忠貴,北斗璀璨,北斗人卻很平實,映射了北斗導航團隊的“鑄星”征程,也正是這樣實事求是,一步一個腳印的日夜澆筑。采寫國產大飛機C919 總師吳光輝院士時,提到在80 年代時,他所在的航空工業部603 所條件艱苦,問他為何一直能待著,吳光輝并沒有豪言壯語,“因為我們一直有型號任務忙,總覺得自己有‘一畝三分地’,很幸福了!”筆者保留了原汁原味,更沒有刻意拔高,正是因為吳光輝簡單的“知足”,讓他有了更多機會承擔更重要的任務,這也正是普通人可以借鑒學習的人生啟迪。
科學家是科學精神第一載體,科學精神歷久彌新、永綻光彩,在傳承中保持不變的內涵,但在不同歷史時期也折射出不同的時代特征。科技人物報道為科學家“塑像”,要經得起時代打磨,貼得緊人民心聲,離不開人物的科學背景,鮮活生活和真實情感,才能獲得受眾的情感共鳴和認同。
當然,要貼近受眾,我們除了創新報道模式和手法,也需要拓寬報道的視野。比如不跟風采寫,多到現場去發現,去報道能感動自己的科技人物,事實上,引領一代科學熱潮的著名數學家陳景潤在被報道之前,也僅僅是默默無聞的助理研究員。
新時期我們對于科學的關注度又到了一個高峰,迎來科學的又一個春天,我們可以把更多目光投向青年科技工作者,他們個性十足,在傳承老一輩科學精神的同時,也有新的時代特征,我們依托網絡平臺,以新的科技手段進行融合報道,與受眾開展廣泛互動,幫助社會公眾改變對于科學家的“刻板印象”,引導公眾理解科學、參與科學、支持科學、獻身科學,讓熱愛科學真正成為涌動的時代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