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史記·五帝本紀》中,太史公自述在各地考察“五帝”傳說的情形:“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又對照文獻記載,以為“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于他說”。于是感嘆:“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可見,司馬遷的史學調查和史學思考,非常重視對民間口述資料中文化信息的采集。司馬遷所關心的,還有“謠”“諺”。
民謠是民眾心聲的自然流露。民諺是社會感知、勞動智慧與生活經驗的總結。民間流傳的謠諺因此具有了作為社會史料和風俗史料的寶貴價值。《史記》重視民間“謠”“諺”,與嚴肅鄭重的歷史記錄相結合,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史學記述的真實性。而對社會輿論的重視,也表現出史家的卓越識見。
翦伯贊說:“司馬遷不朽”,“表現于他的眼光能夠投射到歷史上的社會的每一個側面”,“投射到社會的每一個階級”(《中國歷史學的開創者司馬遷》,《中國青年》1951年總57期)。對于社會底層群眾語言遺存如“謠”“諺”之文化意義的發掘,也是“司馬遷不朽”的表現之一。侯外廬說:“特別應該指出的是,司馬遷在他的著作中,大量地記錄了普通人民的生活,這正表現了司馬遷是把人民的生活作為歷史主體和研究對象的。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貢獻。”(《司馬遷著作中的思想性和人民性》,《人民日報》1955年12月31日第3版)對于普通百姓的精神生活,包括文化傾向、社會感覺、思想情趣、語言方式的“記錄”,也同樣重要。《史記》這樣的“記錄”,借助民間“謠”“諺”,保留了歷史文化的生動與真切。
一、“謠”“諺”:民間政治輿論
民間“謠”“諺”多有反映當時社會政治生活的內容。這種文化遺存可以比較真實地透露出社會層面的政治傾向和態度。《史記》中的相關記述,使得我們可以切近社會下層民眾的歷史意識,也為人們認識當時的社會政治文化風貌,打開了_一扇視窗。
《史記·項羽本紀》記述范增與項梁策劃立楚懷王時,有這樣的政治形勢分析:“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南公,裴駟《集解》引文穎曰:“南方老人也。”這一楚地民謠,表達出當地民眾在秦王朝沉重壓迫下的反抗意識。“亡秦必楚”之說的廣泛傳誦,又成為鼓動楚人奮起抗擊秦政的口號。聯想以后的歷史進程,人們不得不為“南方老人準確的歷史預見而驚異。
“漢興,掃除煩苛,與民休息”(《漢書·景帝紀》),或說“漢興之初,反秦之敝,與民休息,凡事簡易,禁罔疏闊,而相國蕭、曹以寬厚清靜為天下帥”(《漢書·循吏傳》),實現了漢初民生平和、經濟復蘇的局面。《史記·曹相國世家》記述蕭何去世后,曹參繼任相國,百姓歌之曰:“蕭何為法,顜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凈,民以寧一。”這一民間歌謠,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執法嚴明、政策穩定的“清靜”風格的滿意度。
因為謠諺的傳誦者多是下層民眾,其內容對社會現實生活的表現比較真切。
《史記·高祖本紀》記載了漢王朝建國歷程中的故事。劉邦受封漢中王,率眾至南鄭,“士卒皆歌思東歸”。陳直曾指出,當時士卒所歌即《漢鐃歌十八曲》中之《巫山高》篇(《史記新證》,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0頁)。陳直《漢鐃歌十八曲新解》又寫道:“此篇疑描寫漢高祖都南鄭時軍士思歸之情,屬于軍樂類。”“楚漢戰爭時,高祖所用,多豐沛子弟,久戰思歸,見于《漢書·韓信傳》。其時都于南鄭,屬于巴蜀地區,故歌曲以巫山為代表,與淮水互相對照。后高祖初擬都洛陽時,軍士皆欲東歸,皆與此詩可以互證。”(《文史考古論叢》,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76—77頁)漢軍士卒歌謠中所體現的期求安定的意愿,推動了“漢并天下”的歷史進程。而《史記·高祖本紀》記載,劉邦在“天下大定”之后,即令“兵皆罷歸家”,也說明這位漢王朝的開國君主對戰亂之中“遠道之人心思歸”(《漢鐃歌十八曲·巫山高》)的情緒是有切實了解的。也就是說,“士卒皆歌思東歸”,深深打動了政治家劉邦。
在社會陰暗現象發生并日趨嚴重、可能導致政治危機時,民間謠諺常常可以敏銳地反映民情的不平和怨憤。《史記·佞幸列傳》全篇警示政治生活中的人才政策,最后寫道:“太史公曰:甚哉愛憎之時!彌子瑕之行,足以觀后人佞幸矣。雖百世可知也。”借用衛靈公之臣“彌子瑕”的故事,指責帝王“愛憎”之個人情感導致“佞幸”得勢的“百世”弊病。而開篇即引錄民諺,以為真切反映了當時的實際情況:“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無虛言。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民諺原本的語意,是說辛苦耕作不如遭逢年景的風調雨順,善于行政不如得遇君王的發現賞識。太史公以為“固無虛言”。所謂“善仕不如遇合”,其實是政壇習見的情形。當時士人都期望這種“遇合”。董仲舒、司馬遷都曾作賦,就“士不遇”發表了感嘆。《藝文類聚》卷三0可見“漢董仲舒《士不遇賦》”和“漢司馬遷《悲士不遇賦》”。對于“諺”之含義的引申,說“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指出了官場上非因“善仕”而以“媚”得升遷的現象。
二、“謠”“諺"反映的社會經濟
民間“謠”“諺”是人民群眾在勞動生產之余創作而詠誦的,因此能夠比較直接而真實地反映當時的社會生產狀況和經濟面貌。《史記》借助“謠”“諺”描繪的社會史畫面,因此而鮮明生動。
從事稼穡勞作的農人,很早就以農諺的形式總結和推廣耕作經驗,口耳相傳,使田間生產技能得以世代傳承。西漢著名農書《汜勝之書》保留了一些珍貴的農諺,如:“子欲富,黃金覆。”強調鋤草時應在農作物根部壅土,以幫助根系發育并防旱保墑。《四民月令》中也載錄農諺,如:“二月昏,參星夕;杏花盛,桑椹赤;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沒,水生骨。”這些農耕經驗的總結,因民謠活潑生動的形式而得以長久傳播。《史記·齊悼惠王世家》在有關呂后家族擅權,劉氏宗族與呂氏集團權力爭奪的記述中,也引錄了有關農耕生產的民諺:“朱虛侯年二十,有氣力,忿劉氏不得職。嘗入侍高后燕飲,高后令朱虛侯劉章為酒吏。”劉章自稱“將種”,請求“得以軍法行酒”,得到高后同意。“酒酣,章進飲歌舞。已而曰:‘請為太后言耕田歌。”高后與劉章頗親近,“以呂祿女妻之”,‘兒子畜之”,笑著說:我想你的父親是知道種田的,而你“生而為王子,安知田乎?”劉章回答:“臣知之。”太后說:“試為我言田。”劉章于是說:“深耕概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鉏而去之。”劉章所言“耕田歌”有批評劉氏貴族遭到壓制的寓意,于是“呂后默然”。隨后呂氏家族有一人醉后逃酒,劉章“以軍法行酒”,“拔劍斬之”,“太后左右皆大驚”,但是“已許其軍法,無以罪也”,只得作罷。自此之后,諸呂都畏懼劉章,劉氏勢力有所抬頭。劉章的“耕田歌”,應當就是民諺。
《史記·陳杞世家》可以看到有關“鄙語”的記述:“鄙語有之,牽牛徑人田,田主奪之牛。徑則有罪矣,奪之牛,不亦甚乎?”《史記·楚世家》寫道:“鄙語曰,牽牛徑人田,田主取其牛。徑者則不直矣,取之牛不亦甚乎?”這里所謂“鄙語”,也是在耕作者階層流傳的和農業生產經驗有關的民謠民諺。
許多民間謠諺還真切反映了當時商品經濟得到一定發展的社會現實。《史記·貨殖列傳》記載:“諺曰:‘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又說:“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漢書·貨殖傳》即稱此為“諺”:“諺曰:‘以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這種“諺”,反映了一定歷史時期社會經濟各門類發展不平衡的狀態,也反映了當時社會心理與社會習俗的特殊風格。
三、“謠”“諺”與社會生活史畫面
民謠和民諺直接產生于民間,傳誦于民間,有些雖然后來經過文人的加工和潤色,但是大多依然保持著自身的質樸。有些內容為我們展示了社會風俗民情的富有真實本色的畫卷。
游俠的活躍是秦漢這一重要歷史階段具有時代特征的社會現象。游俠是當時社會中能量極強、影響也非常深刻的民間集團。據司馬遷考察,種、代、燕、趙以及野王、南陽等地崇尚“好氣任俠”之風,已經成為當地社會風俗的主要特點(《史記·貨殖列傳》)。《史記·游俠列傳》中稱頌游俠重信義的犧牲精神,同時以“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以及“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等民謠,譏諷有權勢者標榜的虛偽的“仁義”與“利”之間的微妙關系。又引用“人貌榮名,豈有既乎”這樣的民諺,肯定了如郭解一類大俠的社會影響,認為其形象附于聲名,將難以磨滅。《史記·季布欒布列傳》記載季布“為氣任俠,有名于楚”,“楚人諺曰:得黃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諾”。民諺以明朗的態度,肯定了“然諾相信,雖死不顧”(《史記·張耳陳余列傳》司馬貞《索隱》)的精神。而這種道德立場,又體現了當時社會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價值取向。
秦漢時期是古代家庭關系發生重要演變的轉折時期。先秦宗法制度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結構的變化而逐漸被破壞,當時農業人口形成了大致以“五口之家”為典型結構的獨立的生產和生活單位。賈誼說,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地風俗逐漸變化,“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粳鈕,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漢書·賈誼傳》)。這樣的表述,是帶有民謠民諺風格的。我們看到,社會風氣的相關變化,通過具體的民間謠諺也可以有所反映。例如:“孤犢觸乳,驕子罵母。”(《后漢書·循吏列傳·仇覽》李賢注引謝承《后漢書》)這一信息所出文獻雖然較晚,但不能完全否定反映相關民俗的“謠”“諺”流傳較早的可能。而《史記·韓長孺列傳》記錄韓安國的這段話:“語曰:‘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為狼?”正是說明家族成員相互關系發生變化的民間俗“語”。
當時親族關系的新變化,在社會上層也有所表現。漢文帝時,淮南厲王劉長獲罪,于長途遷轉途中去世,由此文帝有“殺弟之名”。民間于是流傳歌謠:“民有作歌歌淮南厲王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裴骃《集解》引《漢書音義》說:“尺布斗粟猶尚不棄,況于兄弟而更相逐乎。”瓚曰:“一尺布尚可縫而共衣,一斗粟尚可舂而共食也,況以天下之廣而不能相容。”(《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漢書·淮南厲王劉長傳》作“兄弟二人,不相容”。高誘《淮南鴻烈解敘》:“時民歌之曰:‘一尺繒,好童童。一升粟,飽蓬蓬。兄弟二人,不能相容。”《容齋隨筆·續筆》卷七寫道,雖字句“殊為不同”,而“后人但引尺布斗粟之喻耳”。民間“謠”“諺”在流傳中發生個別用字的變化,是很自然的情形。
司馬遷《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說,“民有作歌歌淮南厲王曰”,班固《漢書·淮南厲王劉長傳》說,“民有作歌歌淮南王曰”,《樂府詩集》卷八四定名為《淮南王歌》。《文選補遺》卷三五、《古詩紀》卷一八、《石倉歷代詩選》卷一三、《古樂苑》卷四四、《古詩鏡》卷三一等,均作《淮南民歌》。史家多以為這些語句的批評意味直接指向涉嫌迫害淮南厲王劉長,至少應當為劉長之死承擔道德責任和倫理責任的漢文帝。其實,作“民歌”讀,如果我們跳出高層權力爭奪的背景框架,聯想到前引“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為狼”等社會聲音,將其理解為社會親族關系史變化趨勢的一種反映,或許是適宜的。《史記·梁孝王世家》所見“鄙語曰‘驕子不孝,非惡言也”,也是帶有啟示意義的家族史信息。“驕子不孝”與上文說到的“驕子罵母”可以對照理解。
據《史記·陳丞相世家》記載,呂后曾親口對陳平說:“鄙語曰:‘兒婦人口不可用。”這種“鄙語”所體現的涉及性別關系的社會理念,也應當引起研究者的重視。《史記·外戚世家》褚先生補述,“衛子夫立為皇后”,衛青“以大將軍封為長平侯”,衛氏家族一時“貴震天下”,于是,“天下歌之曰: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所謂“生男無喜,生女無怒”,也透露出在通常情況下,一般民眾生育觀中所表現的性別意識,對于“生男”“生女”各有“喜”“怒”的事實。
四、對“童謠”的關注
晉獻公時,因權位繼承關系發生了政治危機。驪姬陷害太子申生,申生自殺。《史記·晉世家》關注了比較早的兒童歌謠:“晉君改葬恭太子申生。”申生以神秘形式出現,“請帝”,“帝許”,即在“巫者”的參與下向天帝報告并得到認可的信息。于是,“兒乃謠曰:‘恭太子更葬矣,后十四年,晉亦不昌,昌乃在兄。”所謂“兒”“謠”,預言了晉國國運的走向。
在司馬遷生活的時代,比較普遍的社會意識中,天文與人文往往有著神秘的關系。關于天際“熒惑”星象表現與人間社會“殘賊、疾、喪、饑、兵”諸種災異的對應關系,《史記·天官書》有所敘說。張守節《正義》引《天官占》說:“熒惑為執法之星,其行無常,以其舍命國:為殘賊,為疾,為喪,為饑,為兵。環繞句己,芒角動搖,乍前乍后,其殃逾甚。熒惑主死喪,大鴻臚之象。主甲兵,大司馬之義。伺驕奢亂孽,執法官也。其精為風伯,惑童兒歌謠嬉戲也。”所謂“熒惑”“惑童兒歌謠”的說法,后世曾經盛行。《三國志·吳書·三嗣主傳》裴松之注引《搜神記》有“熒惑”化身小兒參與“群兒戲”,并發表政治預言的故事:“有一異兒,長四尺余,年可六七歲,衣青衣,來從群兒戲,諸兒莫之識也。……曰:‘爾惡我乎?我非人也,乃熒惑星也。將有以告爾:三公鈕,司馬如。諸兒大驚,或走告大人。”所謂“三公鈕,司馬如”這種以童謠形式發表的預言,后來果然應驗。《晉書-天文志中》說:“熒惑降為童兒,歌謠嬉戲。”“吉兇之應,隨其象告。”唐人潘炎《童謠賦》:“熒惑之星兮列天文,降為童謠兮告圣君。發自鳩車之歲,稱為竹馬之群。……”其實,漢代已經可以看到這種觀念的萌芽。《論衡·紀妖》寫道:“秦始皇帝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星墜下,至地為石。[民或]刻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野,或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我遺鎬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王充說:“皆始皇且死之妖也。”“始皇……旁海西至平原津而病,到沙丘而崩。當星墜之時,熒惑為妖,故石旁家人刻書其石,若或為之,文曰‘始皇死,或教之也。猶世間童謠,非童所為,氣導之也。”黃暉《論衡集釋》說:“謂童謠為氣導童子使言。”也有人解釋說:“氣,指陽氣。王充認為,童謠是‘陽氣誘導兒童唱出來的。”(北京大學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論衡注釋》,中華書局1979年,第3冊,第1263頁)童謠“非童所為”的說法,準確指出了多數童謠生成的情形,似乎許多童謠的出現和傳播,有成人參與的痕跡。而“氣導之也”的說法,體現出漢代思想者的一種語言習慣。“氣”是什么?如果理解為對社會意識、社會文化總體背景的概括,也許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王充以為來自“熒惑”影響,帶有“童謠”性質的民間傳言“始皇死而地分”和“今年祖龍死”,都見于太史公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的記載:“三十六年,熒惑守心。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聞之,遣御史逐問,莫服,盡取石旁居人誅之,因燔銷其石。始皇不樂,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滴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史記》的作者提示了“熒惑守心”以及“墜星”天象,關注了“童謠”的政治預言效能。
元末民眾起義前夕,“河南、北童謠云:‘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元史·五行志二》,《元史·河渠志三》)而也有文獻作“石人一雙眼”。《元史紀事本末》引張溥說:“天厭胡運,石人生謠,韓劉揭竿,勢猶陳涉。”這是以為元末與秦末故事類同([明]陳邦瞻:《元史紀事本末》卷二四,明末刻本,第109頁)。談遷《國榷》引述同樣的意見,則稱據“高岱曰”([清]談遷:《國榷》卷二,清鈔本,第61頁)。有學者分析,“石人本汝潁寇黨所埋,以為扇亂之驗。即陳涉篝火狐鳴之意,即童謠云云,亦其所布散”([清]彭孫貽:《茗香堂史論》卷四,清光緒十年刻《碧琳瑯館叢書》本,第176頁),指出陳勝、吳廣舉義反秦的輿論準備,也有作為政治預言的“童謠”性質。“陳涉篝火狐鳴”事,見于《史記·陳涉世家》的記載:“(陳勝)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卒皆夜驚恐。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漢書·陳勝傳》的記載略同:“又間令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構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太平御覽》卷四九四引《漢書》則情節有異:“陳勝吳廣起兵,乃丹書帛曰:‘大楚興,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而怪之。又令廣隱社,作狐鳴曰:‘陳勝王,吳廣相。”陳勝、吳廣設計的輿論宣傳,自然并非“童謠”。但是其制作方式與文化實質與歷史上的若干“童謠”確實類同。
有學者說,“童謠保存了語言本身固有的純真、自然和神秘的因素,蘊含著天上人間、世代更替和生命輪回的哲學意蘊,因而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郁寧遠主編:《中國童謠》,中國婦女出版社1996年,第8頁)童謠所表現的“神秘的因素”,在一定意義上可能正與其本質的“自然”有關。
對于“童謠”的社會批判功能,《史記》也有所重視。《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說,貴族灌夫倚仗權勢,橫行鄉里,成為事實上的惡霸:“(灌夫)諸所與交通,無非豪桀大猾。家累數千萬,食客日數十百人。陂池田園,宗族賓客為權利,橫于潁川。潁川兒乃歌之曰:‘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的兒歌,成為一種政治批評的形式。《漢書·灌夫傳》顏師古注:“深怨嫉之,故為此言也。”就是說,“潁川兒乃歌之”的動因,是受害民眾的深刻仇恨。
五、關于“謠俗”
古有“謠俗”之說。“謠俗”,可以理解為風俗。然而這里所說的風俗往往通過歌謠的形式來表現。《文選》卷一八嵇康《琴賦》:“下逮謠俗,蔡氏五曲。”李善注:“《歌錄》:空侯《謠俗行》,蓋亦古曲。”李周翰注:“謠俗,歌風俗之聲也。”而“謠俗”這一說法,以《史記》所記載的最為醒目。
《史記·貨殖列傳》將全國劃分為四個基本經濟區:山西,山東,江南,龍門、碣石北。列說各基本經濟區的主要物產,接著寫道:這是大略的資源與生產形勢,“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所以,通過“農”“虞”“工”“商”種植、開采、生產、流通。這樣的經濟生活,沒有行政力量“政教發征期會”的作用,而是社會自然生成的:“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這是非常明智的經濟史判斷。其中所謂“謠俗”,可以理解為“風俗”。關于今山西、河北北部臨近草原的地方風情,司馬遷指出,由于“地邊胡,數被寇”,“迫近北夷,師旅亟往”,“人民矜慎忮,好氣,任俠為奸,不事農商”,“自全晉之時固已患其傈悍,而武靈王益厲之,其謠俗猶有趙之風也”。這里所謂的“謠俗”,明確可知就是“風俗”。司馬遷對區域經濟與區域文化的分析說:“夫天下物所鮮所多,人民謠俗,山東食海鹽,山西食鹽鹵,領南、沙北固往往出鹽,大體如此矣。”這里所謂的“謠俗”,也指地方“風俗”。
《史記·天官書》有一段全面論說“天”“地”“山”“川”自然環境與“宮廟邸第,人民所次”社會形式之間關系的話語,也特別涉及“謠俗車服,觀民飲食”。這一說法,也為《漢書·天文志》所承襲。而漢代行政史中,已經明朗地表現出成功的地方長官對“謠俗”的重視。如《漢書·韓延壽傳》記載,潁川地方多豪強,難于管理。起初趙廣漢為太守,為破除朋黨,鼓勵相互“告訐”。這雖然有利于官府對地方的控制,然而“潁川由是以為俗,民多怨仇”。韓延壽任潁川太守,“欲更改之,教以禮讓”,具體措施包括“歷召郡中長老為鄉里所信向者數十人,設酒具食,親與相對,接以禮意,人人問以謠俗,民所疾苦”,最終引導當地民眾“和睦親愛,銷除怨咎”,取得了成效。了解民間“謠俗”,成為行政成功的基點。
現在看來,“謠俗”這一概念的明確提出,始于《史記》。“謠俗”是“歌風俗之聲也”,也就是顯露民風的自然聲音。“謠俗”可以理解為體現民意的民聲,也具有表達民情的社會輿論的性質。《史記》中的“謠俗”,既是社會文化考察的新知,也是民俗歷史記錄的創舉。
民間謠諺的出現和流傳,可以體現一時一地的民風與民情。雖文辭簡樸,卻往往能夠體現社會廣大階層的時勢判斷、歷史意識和政治態度。所以,漢王朝執政者要創造安定清平的局面,通常有意從社會下層了解政治得失,往往“立敢諫之旗,聽歌謠于路”(《后漢書·郅壽傳》),令“三府掾屬舉謠言”(《后漢書·黨錮列傳·范滂》),如果地方官員“在政煩擾”,則難免“謠言遠聞”(《后漢書·劉焉傳》)。但是,有的官員為了欺世盜名,有時竟然偽造“歌謠”,以粉飾黑暗政治的虛偽。如《漢書·王莽傳上》記載:“風俗使者八人還,言天下風俗齊同,詐為郡國造歌謠,頌功德,凡三萬言。”可以推知,正史中所收錄的許多歌頌德政的謠諺,其中必有采風官吏的假造之作。當然也有不少有關政風的“歌謠”確實來自民間,應當看作對有為官吏真實政績的輿論肯定。
六、民間智慧:“諺”與格言
民間智慧的一種語言表現,是凝練精彩人生哲理的名言,即今人所稱的“金句”,它在《史記》中體現為“諺”這種文化形式。
蒯通勸韓信舉事,有“時不時”的勸誡。《史記·淮陰侯列傳》載錄了這樣的話:“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不時,不再來。愿足下詳察之。”據《漢書·蒯通傳》記載,蒯通說:“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值而易失。‘時乎時,不再來。愿足下無疑臣之計。”對于“時乎時,不再來”,顏師古注:“此古語,嘆時之不可失。”“古語”一詞,指出了這一說法確實已經成為社會習用語。這一秦漢時期的民諺,后來有久遠的文化影響。宋人李綱《論使事劄子》以“時不時,不再來”勸誡皇帝(《梁溪集》卷一0二)。黃庭堅《贈元發弟放言》也寫道:“虧功一簣,未成丘山。鑿井九階,不次水澤。行百里者半九十,小狐汔濟濡其尾。故曰:時乎時,不再來,終終始始,是謂君子。”《朱子語類》卷七三也有“‘時乎時,不再來,如何可失”的說法。
秦漢民間謠諺中有許多富有哲理的語言,傳誦古今,形成了深遠的影響,有些至今仍然被普遍使用。中華民族語言中不少閃光的內容,可以在《史記》載錄的秦漢民間謠諺中找到源頭。例如《史記·曹相國世家》中歌頌曹參的民謠,后世演變成“蕭規曹隨”的成語而使用至今。又如《史記·白起王翦列傳》:“鄙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史記·李將軍列傳》:“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史記·留侯世家》:“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鄙語曰:‘利令智昏。”這些文句,都以思想的深刻和言語的精美,保存了民間智慧的歷史光輝,表現了當時社會文化的精彩。前引《史記·游俠列傳》“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等,也是典型例證。
我們在誦讀這些民間謠諺,體味其中的文化深意時,也會想到,其中得以傳誦千古的名言作為一種社會史和文化史的記錄,不僅僅因為這些文化遺存是研究社會史的寶貴資料,而且因為其精思簡言的風格、平實樸素的本質,以及往往敢于挑戰權威的批判意識,成為中華傳統文化中永恒的瑰寶。而太史公能夠發現這些語言,采擷這些語言,使用這些語言,使《史記》從一個特殊的層面體現了魯迅所贊譽的“無韻之《離騷》”(《漢文學史綱要》)的文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