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子

文/常正祥(湖南省作協會員)

從一開始起，嘉媚就討厭透了程云飛。那年，嘉媚13歲，因為父親車禍去世，她跟著母親去了程家。她不情愿，可是她沒有選擇。她還是個小姑娘，但在這個世上，母親是她唯一可以依賴的親人。

進程家那天，嘉媚跟著母親熱熱鬧鬧地從鄉下進城，穿著條上白下藍的連衣裙，扎著個馬尾，青春而倔犟的樣子。在進入程家以前，母親再三叮嚀她：“見了云飛哥，今后要叫哥；見了長輩，也要熱心打招呼！”僅僅是母親這幾句話就讓她心里很叛逆。在鄉下，她是出名的野丫頭，長得漂亮，膽子又大，連男孩子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游泳、爬樹、捉蛇等，她都做過。所以，女孩子們怕她，男孩子們服她，誰得罪了她，她把眼睛一瞪，嘴巴一噘，對方就軟了下來。現在嘉媚對于要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里，心里本就十分不高興，母親的話讓她更是不耐煩了。對于那個比自己大她三個月的哥哥，她在潛意識里就頗為反感了。

她就這樣跟著母親到了程云飛的家。她叫程云飛的父親“叔”，每次都叫得不情不愿，尤其是進程家那天，她噘著嘴不肯叫，最后是母親快發脾氣了，她才肯叫的。她看了那男人一眼，瘦瘦的，很有點文氣。男人家的男孩，高高大大。大她三個月的程云飛像個小大人一樣跟在男人后面，親熱地叫母親姨，然后對她做了一個鬼臉，看著她說，妹妹。然后又說，你這裙子蠻漂亮的，像藍天般地明朗。

她把頭一轉，她不想要哥哥。可是聽到他說到她的裙子，她心里還是有了一點得意，嘴里“嗯”了一聲。

可是到了傍晚，她就那么不自在起來。她站在有些陌生的屋子前，又想起過去的爸爸來。“舉起手來，繳槍不殺。”忽然，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一回頭，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小手槍，然后，她看到了持槍的程云飛：大眼睛、濃眉毛，嘴邊帶著個頑皮的笑。嘉媚因為被他嚇了一跳，心里老大不高興，不禁氣呼呼地說：“誰和你玩，幼稚！”

就在她定神想要不要罵他的時候，突然間，手槍砰然一響，同時從她的裙子邊冒出了一縷紫煙，使她不禁跳了起來，同時哇的叫了一聲，往后退了幾步。這吃驚的樣子使那程云飛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后仰，好像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有意義了。

“討厭！這很好笑嗎？”她大聲喊著。

由于她喊得如此大聲和憤怒，程云飛止住了笑，用詫異的神情望了望她，接著就把玩具槍遞過去，安慰說：

“好玩嘛，還當真？”

“可是，”嘉媚大叫，“你把我裙子弄壞了！”

“嗤！”云飛嗤笑著，“一條裙子而已，哥今后給你買！”

“誰要你買。”嘉媚扭轉臉，“今后再不和你玩了。”

此后，她真不和云飛玩。盡管云飛想方設法討她喜歡，每一次都興高采烈地給她買畫片，買發夾，上學時間幫她背書包，在別人欺負她時幫她出頭，甚至在高考時他與她填報了同一所大學，她都不理他。

一連好多年，連她媽媽都看出了云飛的討好。但看到她的冷淡，媽媽總是嘆一口氣，只是有一次說，你這孩子這么冷人，要是哪天媽不在了，不知道誰疼你？

她說，我才不稀罕他疼。卻沒有想到，母親的話，一語成讖。

一年后，她和云飛都在省城大學讀大一，第一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家里傳來噩耗，母親患了癌癥，查出來已經是晚期，醫生建議沒有動手術的必要了……

她和云飛趕回去幾天后，母親走了，留給她的，是一個存折。那些天，男人和云飛都對她說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全然不管。母親的喪事辦完，男人把存折塞進了她的手里，對她說，是母親的錢，是她剩余的學費……

她沉默地收下，那是母親給的，她無須拒絕。出門的時候，云飛跟著她。男人說，要照顧好妹妹。

她頭也不回地去車站。從汽車到火車上，她一直不說話。火車經過大片的田野，她忽然想起和媽媽初進程家時，也是經過這么大片的田野……所有的疼痛重新襲擊而來，她把手捂住自己的臉，不管不顧云飛的勸慰，淚流滿面。

那之后，她不再回家，也仍然不再理云飛。父親不在了，母親不在了，她覺得她已經沒有了家。

母親留的只是學費，以后的生活，她就要靠自己了。所有的周末和假期，她都用來打工了，常常去做別的同學不去做的工作，在飯店洗碗，或者在學校打掃衛生……像是一株失去了依附的植物，艱難生存。

云飛總是來，給她送生活用品，送錢，問她是否回家，她一概不理。她覺得跟他無話可說。倒是宿舍的女生跟他熟了，有時也笑著跟她探聽云飛的情況。她不回答，室友們笑她，打趣說要找云飛做男朋友，她也就覺得心理怪怪的。

大四，她開始和一個官二代戀愛。云飛不知從哪聽說這官二代的爛生活，來勸過兩次，她不理。但有一次，她竟然親眼看見官二代和一位女生在校園曖昧。她質問官二代，你怎么可以這么對我。他昂著頭，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只要我肯，你這樣的女朋友我找一大把。她轉過身跟進宿舍，一進門竟然撞進一個人懷里，抬頭，原來是云飛，抱著他，她就號啕大哭。

云飛當然知道嘉媚的痛楚。撫慰好她后，他就去找官二代，兩個人動了手，官二代被揍落兩顆牙齒，云飛頭被打裂了一個口子。

她和室友們一起去看他。這么多年，她竟不知道怎么稱呼他。看他那剛毅的臉和包著紗布的頭部傷口，一時間，竟覺得他有些俊。

他回看她，微微地笑。然后遞給她一個包裹，打開，她吃驚地發現，里面竟然是一條嶄新的裙子。很漂亮，藍天般地明朗。

她猛然想起十二歲的那一年，想起媽媽的嘆息和媽媽的那些話。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說，云飛哥，過幾天我和你一起回去看看叔吧！